来说说为什么在瑟索我总是在潘特兰饭店入住吧。就在我打算离开瑟索的前一天晚上,我请办理离店手续的那位和善的女士在第二天清晨五点打电话叫醒我,因为我要赶开往南方的那班火车。她当时是这么回答我的——如果读者您还没有坐下的话也许您应该坐下听我讲——她说:“您需要现煮的早餐吗?”
我以为她有点呆,于是我回答:“对不起,我说的是清晨五点,我五点半就离开。明白吗?五点半,一大早。”
“是的,亲爱的,您需要现煮的早餐吗?”
“清早五点半也有?”
“房费里包括的。”
天哪!这家可爱的小饭店真的第二天天还没亮五点一刻的时候给我弄来一大盘煎炸食物和一壶热咖啡。于是,我离开饭店的时候胖了一小圈,心情也愉快得很,摇晃着在黑暗中走向火车站,又遇上了那天早晨的第二场惊喜:车站里全是女士,像过节一样快活地站在月台上,一边愉快地聊着天,嘴里吐出的水汽充满了周围凛冽而黑暗的空中。她们耐心地等待守卫抽完烟,打开车厢门。
我问其中一位女士这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她们全是去因弗尼斯购物的,每周六都如此。她们一路乘四小时火车,去采购玛莎百货的短内裤、塑胶呕吐物以及瑟索没有而因弗尼斯才有的东西,杂七杂八还真不少呢,然后再赶下午六点的火车回家。到家也正好是睡觉时间了。
于是火车驶入了雾蒙蒙的清晨,我们一车人温馨地挤在两节车厢里,兴奋而又满怀期待。因弗尼斯是终点站,我们全部下车,女士们去购物,我则去赶十点三十五分到格拉斯哥的火车。目送她们远去,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颇为羡慕她们。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去因弗尼斯这样的地方购物,然后晚上十点再回家,真是非同寻常。不过,话说回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开心的购物者呢。
发往格拉斯哥的小火车几乎空无一人,一路上的乡间美景青翠怡人。火车经过一连串美丽的小镇——阿维莫、皮特洛齐、珀斯还有格伦伊戈 ,著名的高尔夫球场之家。小火车站也整洁干净,可惜如今被木板封住了。最后,距离我清早起床八小时后,火车抵达了格拉斯哥。乘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走出皇后大街车站发现自己仍然在苏格兰,感觉有点怪。
至少,我还没有大吃一惊。我记得1973年来格拉斯哥时,也是在这个火车站下车,望着眼前这座被煤烟熏得漆黑而令人窒息的城市我深感震惊。我还从来没见过哪座城市如此压抑肮脏,每样东西都黑乎乎的,毫无生趣,就连当地的口音听上去就像从铁渣和砂砾里冒出来的一样。圣蒙戈大教堂也是黑黢黢的,就算是从马路对面看过去也像是平面剪纸。那时候没有游客到这里来,一个都没有。我那本《遨游》欧洲旅行指南提都没提格拉斯哥。
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格拉斯哥经历了闪亮而著名的转变过程。市中心的几十幢老建筑以喷砂清洁后再仔细磨光,使花岗岩表面再度闪耀一新。20世纪80年代的繁荣时期又建起了几十幢新大楼——单是这些新写字楼的价值就超过10亿英镑。这里还有一座全世界最好的美术馆之一——布雷尔收藏馆,以及王子广场购物中心,后者是这座城市最具智慧的旧城改造项目之一。一座昔日荒废的庭院如今成为空间紧凑,采光通风良好的城市中心购物广场。突然间,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满心欢喜地发现这座城市密布着精彩的博物馆、活跃的酒吧、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七十多座公园,比同类欧洲城市胜出许多。1990年,格拉斯哥被誉为“欧洲文化名城”,没有遭到一个人嘲笑。从未见过一座城市的名声经历过如此剧烈而又骤然的转变,并且,在我看来,没有哪座城市更符合这个美名了。
我认为这座城市的多种“宝藏”中,最熠熠生光的要数举世无双的布雷尔收藏馆了。我办好酒店入住就打了辆车赶到那里,路程还挺远。
“恁用朗戎?”出租车向波拉克公园疾驰而去,司机问我。
“对不起,听不懂。”我不会说格拉斯哥方言。
“恁达麻范?”
我讨厌格拉斯哥人跟我说话,我又听不懂。“很抱歉,”我胡乱编了个理由,“我的耳朵有点背。”
“哎,伊奈敦朗戎。”他又说话了,我猜他的意思是“我要绕你一大圈,用我那双具有威慑力的眼睛在镜子里时常盯着你,让你猜测我是否会把你带到废弃的仓库,把你暴打一顿抢你的钱”。不过他没再说什么,平安地把我送到了目的地。
布雷尔收藏馆以威廉·布雷尔爵士命名,这位当地的航运大亨1944年将其私人艺术收藏全部捐赠给格拉斯哥,希望藏品能存放在市郊乡间,因为他担心城市里的空气污染会毁坏艺术品——有一定道理。对于这么一大堆从天而降的奢侈财富,市议会无法决定该如何处置,令人惊讶的是他们什么都没做。接下来的39年里,某些真正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就在仓库的箱子里沉睡,几乎为人们所淡忘。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犹豫不决了近40年之后,市里才邀请天才建筑师巴里·盖森设计了一幢整齐而内敛的收藏馆。整座建筑以森林为背景,房间通风良好,中世纪的走廊、横木等细节,融建筑艺术与布雷尔的收藏精品之美于一体。1983年正式开放,引起广泛赞誉。
布雷尔并不算富可敌国,可是天哪,他的眼光可真犀利。收藏馆里只有4000件展品,可是全都是世界各地汇集而来——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希腊和罗马——而且几乎每一件(除了彩釉卖花女瓷偶以外,那一定是他头脑发热时买下的)都震撼人心。我在多间展厅里徜徉,度过了一个漫长而欢快的下午。如同平时参观艺术藏品时一样,我假装自己应邀前来,可以挑一件最喜欢的东西回家,作为苏格兰人民认同我的良好人品而赠送给我的礼物。历经痛苦的抉择,最后我选中公元前五世纪西西里岛制造的珀尔塞福涅 头像。这件珍品完美无瑕,如同昨日刚刚制成,令人叹为观止,放在电视机顶上简直是绝妙的装饰品。黄昏将近,我才走出收藏馆,欢天喜地地到波拉克公园郁郁葱葱的美景里散步。
由于天气温和,我决定一路走回市中心,尽管没有随身携带地图,而且也不知道格拉斯哥市中心远在何处。我不知道是格拉斯哥本来就适宜散步,还是我的运气不错,这一路上所遇到的都是令人难忘的惊喜:凯尔文格罗夫公园和植物园绿意盎然,尼克洛波利斯公墓令人赞叹,一排排装饰精美的墓碑望不到尽头。我满怀希望地走在宽阔的圣安德鲁斯大道上,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处豪宅区,房舍沿着一座迷人的公园而建,园中还有一座小湖。最后我经过“苏格兰街公学”,校舍建筑里有独特的楼梯井,美丽气派,我猜是查尔斯·雷尼·麦金托什的创意之一。接着很快就来到一个比较脏乱的地方,但并非无趣,我最后断定那一定是从前臭名昭著的戈博区。后来我便迷了路。
我能够时不时地看见克莱德河,可是却不知道怎么走到河边去,更关键的是要到河对岸去。我在几条黑黑的小巷里穿行,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四周都是没有窗户的仓库和车库,门上写着“请勿停车,有车出入”的告示。我又转了好几个弯,却似乎离闹市越来越远。最后撞进一条小街,街角处有一家酒吧,我想喝上一口休息一会儿,就走了进去。里面很黑,也很破旧,只有两名顾客并肩坐在吧台前闷头喝酒,吧台后却空无一人。我挑了个吧台最远端的位置坐下,等了一会儿,没人过来。我用手指在吧台上轻敲,嘴里鼓着气,嘴唇噘出各种形状,就像你在等待的时候那样。我用大拇指的指甲去清理其他指甲,嘴里鼓着更多气,可还是没人过来。最后我发现吧台前有个人看着我。
“还育胡麻都?”他说。
“对不起,您说什么?”我回答。
“他还敦阿蒙宁。”他抬头示意了一下后面一间房。
“噢,哦。”我说着,聪明地点点头,似乎起到解释的作用了。
我发现那两个人都在看着我。
“育乎和扑?”第一个人问我。
“不好意思,您是说?”
“育乎和扑?”他重复了一遍,似乎略带醉意。
我轻轻地带有歉意地微笑了一下,向他们解释我是英语国家来的。
“育海五月?”那人继续问我,“如果育进多马东。”
“东图他们克罗六月。”他的同伴补充道,“我们匙子。”
“哦,啊。”我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下嘴唇努出来一点,似乎他们说的我都清楚。就在这时,酒保出现了,救了我一把。他看上去不太高兴,在抹布上擦手。
“他妈的多他妈的多。”他对那两人咕哝了一句,然后用疲惫的口气对我说,“阿黑努。”我不知道这是个问句还是个陈述句。
“请来一品脱‘天内特’啤酒。”我怀着希望告诉他。
他发出不耐烦的声音,似乎我在回避他的问题:“还有内胡麻都?”
“不好意思,您是说?”
“阿黑努。”第一位顾客明显以翻译自居。
我张大嘴巴站了一会儿,努力要想象他们究竟说的是什么,不知道我发了什么疯要到这么个鬼地方的酒吧里面来,最后还是平静地说:“我要一品脱‘天内特’啤酒。”
酒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给了我一杯酒。一分钟过后,我意识到他们刚才告诉我的是:如果点啤酒的话,这里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因为你只会得到一杯温热的肥皂水,还是从水龙头里不情愿地流出来的,而且你应该趁着还能动赶快逃命。我呷了两口这有趣的混合物,假装要去洗手间,从边门溜了出去。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克莱德河南岸昏暗的街道上,想要找到返回已知世界的路。如今的戈博区早已改头换面,整修一新,还吸引那些大胆的雅痞入住边上时髦的公寓新大楼,因此几乎无法想象原先这里是什么样子。战后格拉斯哥做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在郊区建造了大量漂亮的新大楼,将市中心贫民窟的数万居民转移过去,可是却忘了建设配套的基础设施。单单“伊斯特住宅小区”就接纳了4万居民,等他们入住时髦的新楼后,却发现虽有室内独立卫生间却没有电影院,没有商店,没有银行,没有酒吧,没有学校,没有工作,没有医疗中心,没有医生。因此,每次他们需要点什么,比如喝一杯啊,上班啊,或者看病啊,他们都得乘车进城。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诸如电梯总是出现故障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多国家之中,偏偏英国的电梯和自动扶梯问题特别多呢?我认为有些人该杀头,真的),这些新大楼的居民怨声载道,这里又沦为了新的贫民窟。结果格拉斯哥市的住房问题之恶劣位居发达国家城市之首,格拉斯哥市议会还是欧洲最大的地主,所拥有的160,000幢房屋和公寓是该市总住宅量的一半。据议会自己估算,需要花费30亿英镑才能使这些住宅品质达标,还不包括建造新房的费用,只是让现有住宅适宜居住。目前,格拉斯哥市的所有住房预算是一年1亿英镑。
最后,我终于找到过河的路,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市中心。我看了看乔治广场,在我眼里这是英国最漂亮的广场,市政厅装饰精美考究,还有一本正经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然后我沿着坡道走上沙其霍尔街,想起了我最中意的格拉斯哥笑话(也是我唯一的一个格拉斯哥笑话),并不算很棒,可是我喜欢。说一名警察在沙其霍尔街和达尔豪西街的街口抓住了一名小偷,拎着他的头发把他拽到一百码以外的玫瑰街进行笔录。
“喂,干吗这样呢?”小偷揉着头,委屈地问。
“因为我会写‘玫瑰街’这几个字,你这小毛贼。”警察回答。
这就是格拉斯哥的独特之处,既有新兴的繁华与精致,在每件事情之中又隐隐让人感觉粗犷与威胁,颇让我觉得怪异而兴奋。你可以像我现在这样周五晚上在街上散步,永远也不知道转过街角是会撞上一群西装笔挺的时尚人士,还是一堆游手好闲的流氓太保。这些人很可能一时兴起就朝你进攻,把他们的名字缩写刻在你的额头上,给格拉斯哥又添些许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