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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我本来安排了不少事情:去银行,买塑胶呕吐物,看看这里的艺术馆,有时间的话再去可爱的聂斯河畔散散步。可是我起晚了,根本没时间去做,只有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退房,满头大汗地赶到火车站。去因弗尼斯以北的火车班次很少,到瑟索和威克的火车一天也只有三班。所以,可迟到不起啊。

结果还好,火车仍在等待,一边发出轰鸣声,然后准点开出,因弗尼斯郊外的连绵圆丘和冷冽平静的比尤利河湾渐行渐远。很快,火车就开始飞速驰骋起来。这列车上的乘客比较多,仍然有手推车服务——感谢英国铁路公司——可是没人买推车里的东西,因为乘客们几乎全是退休老人,自带食品饮料。

我买了一份炭火鸡肉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如今的变化是多大啊!我还记得从前在英国火车上买三明治吃的时候总会担心今后一辈子恐怕都得靠呼吸机来维持生命。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想买还买不到,因为餐车总是关着门。而现在火车在苏格兰高地上奔驰,我可以坐在位置上吃着炭火鸡肉三明治,喝着味道不错的咖啡,全都由一位友好而英俊的小伙子直接送到我手里。

给你看一个有趣的数据,有点无聊但我非提不可。欧洲各国每年每人在铁路上的消费情况为:比利时和德国是30美元,法国46美元,瑞士是75美元以上,而英国人均只有区区7.5美元还不到。在欧盟国家中,除了希腊和爱尔兰,英国在铁路改善方面的人均支出是最少的,连葡萄牙都比英国多。不过,尽管国民支援严重不足,英国火车上的服务从各方面来说还是相当出色。现在,火车更加干净,乘务员更加耐心也更乐于助人了。售票员也老是把“请”和“谢谢”挂在嘴边。老天保佑他们,你才能享受美食。

于是我吃完炭火鸡肉三明治,喝完咖啡,心满意足,一边打着嗝一边看着过道对面的一对银发老夫妇来打发时间。他们从行李里掏出小塑料盒装的猪肉馅饼和水煮蛋,拎出热水壶,旋开盖子,摸出小盐罐和胡椒罐。多有意思啊,是吧?你给一对老年夫妇一只帆布旅行袋,一堆大大小小的特百惠盒子,一个热水壶,然后他们就能摆弄着自娱自乐几个小时。整个过程中他们精准有序,沉默不语,似乎已经为这种“仪式”准备了多年一样。等一切瓶瓶罐罐摆放妥当,他们就开始斯斯文文地吃上十来分钟,随后又静静地将一切收拾好,再花掉一上午余下的时间。他们看上去非常幸福。

看着这对老人,我心头一热,想起了我母亲,因为她就是特百惠的忠实顾客。我妈妈并不在火车上野餐,因为她住的那个地方已经不开客运火车了,可是她非常热衷于把各种零散的食物放进不同尺寸的盒子里,然后在冰箱里排放整齐。似乎妈妈们都有这种古怪的爱好。一旦你离家独立,她们便欢天喜地地把你从童年开始直至青少年时代珍藏的“宝贝”全部扔掉——比如你那珍贵的棒球卡系列,一整套1966年至1975年的《花花公子》杂志,还有你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但若是给妈妈们半个桃子或者一匙吃剩的碗豆,她们都会放进特百惠盒子里,塞进冰箱深处永久珍藏。

就这么着我打发掉去瑟索的漫长旅途。一路上窗外越来越偏僻荒凉,树木渐稀,天气转冷。山坡上爬满了欧石楠,像岩石上的苔藓,羊群稀稀拉拉,火车经过的时候便吓得四处逃窜。火车时不时经过点缀着房舍农场的蜿蜒峡谷,远远看去浪漫美丽,可近看却荒凉难过。大部分农舍都很小,到处锈迹斑斑——铁皮栅、铁皮鸡窝、铁皮篱笆,一看便是经年风吹雨打的。我们似乎进入了一片奇怪的区域,这里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掉,也是远离尘嚣的一个标志:每座农场上都堆放着无数废弃的东西,似乎主人认为总有一天他会用上那132根烂了一半的篱笆桩,或者是一吨碎砖,又或是一辆1964年的福特苏地亚的车架吧。

离开因弗尼斯两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一个叫戈尔斯皮的地方。这座城镇很大,有许多政府建造的大型社区,还有许多灰色洗石平房群排列在蜿蜒的街道两旁——这种房子活像公厕,可是苏格兰人偏偏就喜欢。整个城里看不到工厂或者工作场所的迹象。我不禁疑惑起来,戈尔斯皮这么多房子里住的这么多人都是靠什么谋生呢?接着火车停靠在了布罗拉,面积也不小,有海滨却无海港,至少我没看到,同样也没有工厂。那么,这些偏远城镇的居民到底做些什么来养活自己呢?

之后,沿途风景越来越荒凉,既没有农场也没有牲畜。火车在茫茫无际的苏格兰荒原上奔驰着,似乎要永远这么下去了。然后,在漫无边际的虚无之中,我们抵达了一个叫福西纳德的地方,只有两幢房子和一个火车站,还有一家大得出奇的旅馆。多么怪异的一个失落世界啊!又走过了漫漫长路,我们才到达瑟索,英国本土最北的城市,铁路也到此终止。我走出小小的火车站,腿脚都有点不稳,沿着长长的主街向市中心走去。

我完全不知道这地方是什么样子,可是第一印象还不错。小城整洁有序,安逸舒适,比我想象的要小很多,也低调很多。城里有几家小旅馆。我选了潘特兰酒店下榻,这里很不错,就是静寂无声,像是世界末日的那种。我接过可亲的前台递过来的钥匙,沿着曲里拐弯的诡异楼梯,走了很长一段把行李拖到房间,就出门四处转转了。

据该市历史记载,瑟索曾经经历过的大事就是1834年当地名流约翰·辛克莱爵士在这里发明了“统计学”这一名词,尽管自那以后,这件事的影响力就大大降低了。辛克莱爵士没创造新词的时候,曾对小城进行过广泛改建,捐造了一座朴实巴洛克风格的漂亮图书馆以及一座中间有小公园的小广场。如今,广场周围是一片面积适中的商业区,全是实用友善的小商店:日用杂货店、肉店、红酒铺、女装店、酒家、银行数间以及美发店无数(为什么偏僻的小镇上总有那么多美发店呢?)。简而言之,你理想中社区能够提供的这里应有尽有。这里还有小型的老式伍尔沃斯百货商店,可是除了这家店和银行以外,几乎所有店家都是本地独有的,让人对瑟索小城备感亲切贴心,有一种真正的自给自足的感觉,我很欣赏。

我在商业区兜了一阵,然后顺着些背街小巷走到海边,只见一大片空荡荡的停车场中间孤零零地只有一座鱼类仓库,海滩宽敞却空无一人,海浪雷鸣般地拍击着海岸。这里空气很清新,海边特有的劲风阵阵扑来,整个世界沐浴在超凡脱俗的北方之光中,大海也被洒上了一种奇异的光亮,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特别的淡淡蓝色,也更增添了我远离家园的孤独。

海滩的远端是一座幽灵般的古塔,应该是某座古堡的残迹,我便想过去探个究竟。可是路上横着一条满是岩石的小溪,我得往回走一段才能过桥,然后在一条垃圾遍地的泥泞小路上谨慎而行才终于到达。城堡古塔已经荒废,下部的窗户和门都被用砖头封死,旁边张贴着告示说海边小路因水土流失严重已经封闭。我在这一小片岬角站立良久,远眺海面,然后再向城里折返,盘算着做点什么好。

接下来的三天我要在瑟索小住,可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么长一段时间。嗅着海边的空气,感受着完全的荒凉孤寂,我突然暗自惊恐起来,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立于世界之角,无人交谈,唯一能看看的就是一座已经封死的古塔。我循原路返回市中心,找不到别的有趣的事情可做,只得又去看了一圈商店橱窗。接着,在一家蔬果店门口,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在我离家进行长途旅行时早晚都会发生,也是我非常害怕的事。

我开始问自己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

长时间独自旅行会以不同的方式对人产生影响。发现自己身处异乡,脑子又不够用,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要到这里来,会让人觉得相当不自在,最终会导致发疯。我常常在别人身上看到这种状况:有些独行侠开始自言自语,静悄悄地嘟囔着,以为别人听不到。另一些则是拼命想找陌生人陪伴,在商店柜台或者旅馆前台找别人搭讪,谈到该结束的时候仍然滔滔不绝,惹人讨厌。还有人变成了偏执的观光狂,手持导游手册,单枪匹马地从一个景点赶到另一个景点,什么都想看。而我的症状则是“问题泻不停”,而且问的都是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我现在站在瑟索小镇的一家蔬果店门口,盯着昏暗的室内,大脑一片茫然,噘着嘴,莫名其妙地问我自己:为什么人们把这东西叫作“葡萄柚”呢?我立即明白我又“发病”了。

说真的,这个问题不算糟糕,我问的是为什么人们称这种东西为“葡萄柚”。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如果有人给我看一种怪异的水果:颜色明黄,大小如炮弹,味道酸酸的,我觉得我才不会说:嗯,这东西和葡萄有点像。

可问题是,一旦这样的问题冒出来,就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再过去两家是卖毛衣的商店,我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英国人把毛衣叫“套头毛衣(jumpers)”呢?这问题反反复复困扰我很多年了,特别是在瑟索这样孤单冷清的地方,我是诚心诚意想知道答案啊。如果你是英国人,毛衣真的会让你想要“跳起来”吗?英国人早上穿毛衣的时候真的会这么想吗:嗯,现在我整天都会暖和了,在一个不见得处处都有中央空调的国家里,这可不是小事一桩,而且如果有人要让我去跳跳的话,我这衣服十分合适啊。

于是我就没完没了地提问,一路走过大街小巷,问题如流星雨般向我袭来。为什么英国人把运牛奶的卡车叫作“牛奶浮车(milk float)”呢,这些车根本不会浮起来啊?为什么说“付账(Foot a bill)”的时候用“脚(foot)”而不用“头(head)”呢?为什么说“流鼻涕(The nose is running)”的时候要说“鼻子在跑”呢?干脆说“鼻子在滑”好了。谁是第一个吃牡蛎的人?怎么会有人想到龙涎香是香水的绝佳固定剂呢?

一旦发病,凭我多年的经验,一定要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让我分心才能摆脱这种孤独的折磨。幸运的是,瑟索小镇就有这么一样东西。在一条背街上,我突然发现一家别致的小餐馆,名叫“喷泉小筑”。这里提供三种完全不同风格的大餐:中国菜、印度菜和欧洲菜。看来这小镇容不下三家分开的餐馆,干脆全部合一,各类菜式都做。这种理念立即吸引了我,于是我走了进去,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招待引我入座,给我一份厚厚的菜单。从菜单首页就可以看出这三类菜肴全是由一名苏格兰厨师烹制的,于是我仔细搜寻,想找“酸甜燕麦饼”和“羊杂咖喱肉”,可是菜单里的菜式都太传统了。最后我选了中国菜,然后靠着椅背,享受这无忧无虑的一刻。

菜上来了,味道嘛,我得承认,就像是苏格兰厨子烧的中国菜,并不是说烧得不好,只是比较奇怪,和我以前吃过的中国菜不一样。我越吃越喜欢,至少这味道另辟蹊径,而且我的旅程到了这里,想要的就是一顿美餐啊。

吃完出门,感觉好多了。既然没什么可做,我就散步到“鱼类仓库”附近去呼吸点晚间的新鲜空气。黑暗中我独自伫立,聆听海浪拍岸,盯着头顶上星光灿烂的苍穹,心里觉得一阵满足,又冒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快乐的时候,要说“头在脚跟上(heal over heels)”呢?本来我们的头就是在脚跟之上的嘛!于是我知道,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被闹钟吵醒,极不情愿地起了床,因为那会儿我正在做美梦呢。我梦见我拥有一座位置偏远但面积颇大的岛屿——绝不是像这一带苏格兰海岸边的小小离岛,应邀上岛来的人全是我精心挑选过的(比如那个发明圣诞树带状彩灯的人,一个灯泡坏掉,整个彩灯报废;还有希思罗机场维护自动扶梯的人;还有任何一位编写过个人电脑用户手册的人),给他们发放极少量的求生口粮,让他们四散开来,我再带着狂吠的猎犬将他们一一捕捉。可是闹钟一响,提醒了我今天可是令人激动的大好日子,我就要出发去约翰奥格罗茨了。

多年来我一直听人说起这地方,却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总觉得它极富异国情调,一直想去看看。于是我满怀期待地在潘特兰饭店用完早餐,整个餐厅只有我一个人。九点整,我准时赶到当地福特经销商威廉·邓内特那里,早几天前我和他电话联系过要租一辆车,因为这个季节要去约翰奥格茨只能自驾车前往。

汽车展厅里,威廉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我们事先的约定。“哦,你就是那位从南方来的。”他终于想起来了。这话让我颇为困惑,称约克郡为“南方”的确不太常见。

“对于这里来说,其他地方都算是南方吧?”我问他。

“是啊。当然了,我想就是这样。”他回答,仿佛我刚发现什么难得的深奥问题。

他为人很友好——瑟索镇上的每个人都很友好——他一边处理那厚厚一叠文书,帮我办理租车手续,我们一边亲切友好地谈起了这座处于文明世界边缘的小镇生活。他告诉我从这里开车去伦敦要十六个小时,一般不会有人去尝试。对大多数人而言,离此地向南四小时车程的因弗尼斯便是已知世界的最南端了。

这似乎是好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和人交谈,于是我连珠炮似的提出了很多问题。瑟索镇上的居民都是做什么的?为什么那座城堡被人遗弃了?这镇上买沙发、看电影的地方都在哪儿?有没有哪里能吃到非苏格兰厨子烧的中国菜?除了这里少得可怜的娱乐之外,还有哪里能够纵情享乐一番呢?

从他的回答里,我才知道整个小镇所倚赖的经济支柱就是不远处的敦雷核电站。那座海边城堡原本保存完好,美丽迷人,可是其主人古怪,任由它荒废下去。因弗尼斯那里有不少的乐趣可找。听了这个回答,我当时一定是把惊诧写在了脸上,因为他随即笑笑,一本正经地说:“是啊,那里有家玛莎百货。”

然后他带我去展厅外,引我坐上一辆福特“宝藏”(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我对车名不太在行)的驾驶座,飞快地给我讲解了一下各类操纵杆和仪表板上各种按钮的功能。然后便站在那里,脸上的微笑都紧张得僵硬了。因为我打开了各种控制开关,座椅突然弹离了我的背,后盖“砰”的一声弹开,雨刷像是应付暴雨一般疯狂地摆动。接着,汽车发出一阵令人担心的齿轮磨合声,震动了几下,只见我从车库里开辟出一条颇为颠簸的新路,便启程上路了。

瑟索小镇实在是太小,不一会儿我就驶到了开阔的高速公路上,心情愉悦地向约翰奥格罗茨进发。沿途几乎没有风景可看,只有冬日里惨白的草田如波浪般起伏,一直绵延到波涛翻滚的大海,以及更远处模糊的奥克尼群岛,可是开阔空旷的感觉令人兴奋。多年来我头一次握着方向盘竟然感觉比较安全,因为一路上实在没有什么可撞的。

到了苏格兰的北端,你绝对会感觉处于铺天盖地的荒野边缘。整个凯思内斯郡只有2.7万名居民,而面积比大多数英国的郡还要大。其中的一半人口居住在两个镇上:瑟索和威克,没人住在约翰奥格罗茨,因为约翰奥格罗茨连个社区都算不上,只是停车购买明信片和冰激凌的地方。

这地方是以杨·德·格鲁特命名的,这位荷兰人曾在15世纪经营过从这里到另一个地方(如果他有点头脑的话应该是阿姆斯特丹吧)的渡船业务。很明显,单程票他卖四便士,这里的人会告诉你后来四便士就有了个名字叫“格罗特”。不过,这种故事编得很不成功。格鲁特改名叫格罗特应该是根据这种硬币的名称来的,而不是这硬币以这个人的名字命名,这还比较可能。可是,谁在乎这个呢?

如今的约翰奥格罗茨有一片开阔的停车场,一座小港口,一幢孤零零的白色饭店,几座冰激凌售卖亭,三四家卖明信片、毛衣和歌手汤米·司各特音像制品的商店。我原以为这里会有一块著名的手指形公告牌告诉大家此地离悉尼和洛杉矶有多远,可是却遍寻不见——也许旅游旺季过后便把它收了起来,以防像我这样的观光客把它带走留作纪念。这些商店只有一家开着门,我进去一看,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三位中年女服务员在工作——似乎太多了一点,因为方圆四百英里就我这么一个游客。这几名女士十分开心活泼,以绝妙的苏格兰高地口音热情地招呼我,如此一本正经又如此悦耳动听。我打开几件毛衣看看,以便离开以后她们有点事情可做。我又观看了一段汤米·司各特在不同的海边岬角上迎风高唱轻快的苏格兰小调的录像带,惊讶得嘴都合不拢。然后我买了几张明信片,和服务员们聊了几句天气,交谈结束之后我还逗留了很长时间,弄得彼此都有点尴尬。最后我回到狂风四起的停车场,才发现约翰奥格罗茨已经几乎没啥可看的了。

我在港口边兜了兜,用手搭成望远镜透过那座小小博物馆的窗子向里面张望。博物馆要到春天才开。整个潘特兰海口到斯特罗马再到霍伊老人石礁的风景绝美,我欣赏良久再回到车里。约翰奥格罗茨在许多人眼里是不列颠本岛最北的地方,其实不是。最北端应该是一个叫“邓尼特角”的地方,沿着附近一条单行车道下去五六英里即是,于是我驱车前往。这里比起约翰奥格罗茨来说,可看的东西更少,不过这里有一座无人看守的雄伟灯塔和无敌海景,给人天涯海角远离尘嚣的美好感觉。

我站在狂风呼啸的小丘上,许久凝望着眼前的风景,期待某种深刻的启示悄悄袭来,毕竟这是我一路旅程的终点。我有点想乘个渡船到附近的离岛上去,一路循着海中零星的礁石小岛北上抵达远处的设得兰群岛,可是时间不够也没什么必要。不论设得兰岛有何等荒凉的如幻魅力,也终究是英国的一部分,同样的商店,同样的电视节目,穿着从玛莎百货买来的同样的羊毛衫的同样的人。我并不觉得这些会令人沮丧,恰恰相反,我只是现在不觉得迫切想去看看罢了。下次去还会是那个样子。

我还要开着福特车去一个地方。瑟索小城以南六七英里有座村子叫作哈尔科克,二战时举世闻名,但现在逐渐为人们所遗忘。那时,英国军队极其不愿驻扎在这里,因为地处偏僻,百姓非常不友善。当时流传于士兵中的一首歌是这么唱的:

这个他妈的小镇真他妈讨厌;

没他妈的电车,没他妈的巴士;

可怜的我们没他妈的人理睬;

就在这个他妈的哈尔科克。

没他妈的运动,没他妈的游戏;

没他妈的乐子,没他妈的美女;

连他妈的名字都不肯告诉你;

就在这个他妈的哈尔科克。

……

这首歌还有洋洋洒洒十段之多,主旨情感不变。肯定有读者会问我怎么知道的,回答是我事先做了功课。而且,不,这不是汤米·司各特的歌。现在我沿着孤零零的B874号公路向哈尔科克驶去。这地方真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马路、两三条街道、一家肉店、一家建材店、两家酒吧、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市政厅里还有一座战争纪念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哈尔科克从前比起如今这副茫茫荒原中一座孤岛的可怕模样要好得多,不过战争纪念碑上却有一战中阵亡的63名军人(其中有9人叫辛克莱、5人叫萨瑟兰),还有二战中牺牲的18名将士的名字。

从村子口向远处眺望便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没有哪里看得出有军营的遗址,实际上除了茫茫草原,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走进那家小杂货店想探个究竟。这家店真是奇怪:室内如大栅,灯光昏暗,空空如也,只在靠门边放着两排金属货架,也是空荡荡的,只有零星散落的几盒燕麦粥、洗涤剂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银台旁有个人,我前面有个老头买了几样小东西,于是我向他们问起二战军营的事。

“噢,是啊,”店主说,“很大一座战俘营呢。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这里关押了1.4万名德军战俘,我这儿有本书讲的就是这个。”这小店里货物如此贫乏,可是收银台旁居然还有一堆图文并茂的书名为《战时凯思内斯》,着实让我小小地吃惊了一把。店主递给我一本翻翻,里面的图片倒是寻常:房舍被炸毁;酒吧里人们站着,迷惑不解地挠着头,或者以灾难照片里人们特有的白痴笑容看着镜头——似乎在想,这下我们可是要上《图片邮报》啦!我没有发现任何百无聊赖的士兵在哈尔科克的照片,书后索引里也没提到这个小村子的名字。这样一本书居然胆敢标价15.95英镑。

“这书不错吧。”店主怂恿我买,“物有所值哦。”

“战争期间我们这里关押了1.4万名德军战俘。”我前面那老头的声音像聋子说话一样如雷贯耳。

我想不出有什么技巧可以套问出哈尔科克那糟糕的名声是如何得来的。“我想英军士兵当时一定很孤单吧。”我只好如此试探。

“哦,不会,我想不会。”店主反对我的意见,“喏,这条路下去就是瑟索,如果腻了还可以去威克。那时候还有舞会呢。”他有点含糊其词地补充了一句,然后示意我手里的书,“物有所值哦。”

“那过去的军事基地还有遗址吗?”

“哦,建筑物当然是都没了,可是如果你出门向后,”他比了个恰当的方向,“你还看得到当时的地基。”说完他便沉默了一小会儿,又开口了,“那这本书你要吗?”

“哦……嗯,我回头来买。”我撒了个谎把书还给他。

“物有所值哦。”店主说。

“1.4万名德军战俘,那时候!”我离开的时候那老头又大叫一声。

我在周围的乡间徒步转了转,再开车兜了两圈,可还是没看到战俘营的遗迹。慢慢地我明白了其实看不看无关紧要,于是我驾车回到瑟索,把车还给那位经销商,这位友善的老兄明显很吃惊的样子,因为那时才下午两点刚过。

“你确定再没有别的地方想去转转吗?”他说,“你租了一天,这样有点可惜。”

“还有哪里可去呢?”我问。

他想了一会儿。“嗯,的确没什么了。”看上去有点尴尬。

“没关系,”我说,“我看了不少风景。”从最广义的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 PK+cJNBWWZhan9F1WkQOXRX/axMNugQMUbTOQsovNqVbOrdlXpTieF3SMfZKyH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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