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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得知古代的文献中记载着骚灵现象 ,还是最近的事情。

在我手边放着从母亲担任司书的图书馆残骸中发掘出来的书籍。烙在封面上的烙印,是“訞”这样一个奇怪的文字。我们在和贵园和完人学校上学的时候,只有第一分类的图书才允许阅读。那些书封面上都有着“荐”、“优”、“良”之类的印字,而“訞”则是属于第四分类的印字,原本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但也正因为它们被收藏在地下室的深处,从而得以逃过被烧毁的下场,这只能说是命运的讽刺吧。

根据这本书的记载,即使是在古代——人类基本上都不具备咒力的时代,也常常会出现各种怪现象,比如不知从何而来的啪嗒声、餐具飘浮到半空、家具跳舞、房屋震响等等。

另外,很多时候发生这些现象的人家里都有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因此这些现象被认为是青春期凝滞的精神以及性能量转化为无意识的念动力所显现出来的结果。

别名叫作再起性偶发念动力的骚灵,和前来拜访我的祝灵,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这也不必多说了吧。

自那一晚之后的连续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父母向町上汇报说发现了我的咒力之后,立刻就有教育委员会的人来到家里。那是一个三人小组:身穿白衣的年长女性,仿佛学校的老师一样的年轻女子,还有身穿作务衣 一般的服装、有着锐利眼神的中年男子。以年长的女性为主导,三人小组对我的健康和心理状态作了充分的调查。我以为接下来就会被批准进入完人学校上学了,然而实际上真正的项目还没有开始。

我被暂时带离了自己的家。年长的女性对我说,这是进入完人学校之前必需的准备工作之一,不用担心。父母也握着我的手,笑着把我送出门去。在那时候,我的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安。

我被带上一条没有窗户的篷船,然后又按照吩咐喝下盛在一个漆碗里的液体,据说这是为了防止我晕船。液体有着黑砂糖一般的甜味,但舌头上残留的余味却非常苦涩。喝下去一会儿之后,我的头脑开始变得迷迷糊糊。虽然能感觉到篷船似乎是以很快的速度在运河上航行,但完全分辨不出是在朝哪个方向走。不过因为途中水流的摇摆有所变化,又能听到有风吹到船上的声音,所以我猜想恐怕到了某个很宽广的地方,说不定是进入了利根川的干流。虽然我很想问一声,但还是觉得不要多说废话的好,也就一直没有问。乘船期间,随行的年轻女子也一直在接连不断地向我提问,但都是已经问过的内容,而且好像也并没有把我的回答记录下来的样子。

篷船开了三个多小时,改变了好几次方向,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一处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船坞。

沿着同样被遮挡起来的台阶向上走,直到进入一所像是寺院一样的建筑为止,我都完全看不到周围的景色。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身着黑色袈裟、年纪尚轻的僧侣,头上剃发的痕迹泛着青光。来到这里,随行的人便都回去了。

我被领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壁龛里有着墨痕尚新的挂轴,虽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感觉似乎与和贵园匾额上的文字类似。

我本是要跪坐在榻榻米上,但依照僧侣的指示,改成结跏趺坐的坐姿。那是以盘腿的坐姿为基础,将两只脚的脚背放到腿上的姿势,似乎是以冥想平静心灵的意思。因为在和贵园中每日都有坐禅的时间,我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不过还是后悔没有穿更宽松的裤子出来。

我做着腹式呼吸,希望尽早将心情平静下来,不过也没有焦躁的必要。因为从此时开始,我足足等待了两三个小时。我也知道,太阳正在渐渐西沉。时间的流逝仿佛与平日不同。思绪无法收拢,漫然四散。不知什么缘故,我总不能将意识集中到一件事情上。

渐渐地,随着房间逐渐变暗,有一种小小的不和谐感开始膨胀。起初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是因为已经过了日落的时分,却并没有听到《归途》的缘故。如果是在神栖六十六町之中的话,不管在哪个乡,黄昏时候应该都会听到同样的旋律。倘若说我到了一个遥远得连那首曲子都听不到的地方……难道我身处在八丁标之外了吗?

无稽之谈。这种事情可能吗?

自然的欲求让我站起了身子。出声询问“有人吗”,然而没有人回答。没办法,我只好走出房间。在莺张 走廊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幸好走廊尽头转弯的地方便是洗手间。

我解决了生理问题,回到房间,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走进门里,只见一个弯腰驼背、白发垂散的僧侣坐在里面,那身躯看上去比当时仅仅十二岁的我还小,似乎已经垂垂暮年的模样。他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相当简陋的袈裟,仿佛是拿破布缝补出来的一样,但周身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润气质。我依照指示,在这位老僧正对面的位置坐下。

“怎么样,肚子饿了吗?”白发僧侣微笑着问。

“是,有一点。”

“难得来到这里,本想请你品尝一下这里的素斋饭,可惜很遗憾的是,你必须绝食到明天早上。能坚持得住吗?”

我心中非常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我是这所破庙里的和尚,叫作无瞋。”

我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在神栖六十六町,无瞋上人的名字无人不知。就像镝木肆星因为具有最强的咒力而广受敬畏一样,无瞋上人以其最高尚的人格而受到所有人的敬爱。

“我……是渡边早季。”

“我很了解你父母。”无瞋上人微笑着点头说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非常优秀了。我那时候就在想,他们将来必然会成长为可以承担小町重任的人物,我果然没有看错啊。”

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但父母受到夸赞,还是让我心中涌起一阵自豪感。

“不过,你父亲很喜欢恶作剧。差不多每天都会拿伪巢蛇的假蛋去扔学校的铜像,臭得不得了。正好是我的铜像,哈哈……那时候我还是和贵园的校长呢。”

“还有这样的事啊。”

我第一次知道无瞋上人做过校长。至于说父亲也会像觉一样搞恶作剧,更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接下来早季也要进入完人学校,加入大人的行列了。在那之前,今天晚上先得要在这里的正殿过上一晚才行。”

“唔,这座寺庙,是在哪里?”

“这座寺庙叫作清净寺。平时我是极乐寺的住持,那是在茅轮乡;不过在点燃成长‘护摩’的时候,我必定会来这里举行仪式。”

“这里,难道是在八丁标的外面?”

无瞋上人的脸上略微显出一点惊讶。

“不错。你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八丁标的外面。不过不用担心。这座寺周围设有强力的结界,和八丁标之中一样安全。”

“是。”

无瞋上人的平静声音抚平了我的不安。

“那么,开始准备吧。护摩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仅仅是个仪式而已。在那之前,先随便说点佛法吧。哎呀,不用这么一本正经地听,其实我的佛法好像很容易让人打瞌睡。你要是想睡觉的话,睡过去也没关系。”

“这……”

“哎呀,我是说真的。很久以前,寺里曾经来过不少失眠的人。我想他们反正也睡不着,总不能把时间白白浪费了,不妨请他们听一段有趣的佛法,于是就把这些失眠的人集中到一起,开了一场法会,结果刚讲了十分钟,大家全都打起了呼噜。”

无瞋上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模样。他的话里自有一种吸引人听下去的力量。我一边笑,一边被自然地引入到他的话语当中。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佛法固然没有诱出我的睡意,但也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内容。人生的黄金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最要紧的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换位思考……大概就是这么些内容。

“……这些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真正掌握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譬如说,如果遇到下面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你和朋友两个人去山里,半路上两个人的肚子都饿了。朋友带着饭团,可他只是自己一个人吃,没有给你。你求他分一个饭团给你,他却这样说:没关系,不用给你。”

“为什么?”

“你的肚子再怎么饿,我也能忍受。”

我呆住了。就算这是打比方的故事,也实在是太没道理了吧。

“绝不会有这种人的,我想。”

“当然,实际上是没有吧。不过,假如说万一真有这样的人,你会怎么想?这个人的主张哪里有问题呢?”

“哪里……”

我怔了一下。

“我想,是违反了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太细,也太明显了,恐怕伦理规定里面不会写的吧。”

确实,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一条一条写下来,母亲的图书馆里保存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厚度大约都会超出八丁标之外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用头脑去想的,而是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能否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如果能感受得到,应该就会觉得一定要做些什么去帮助别人。这是生而为人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点点头。

“你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吗?”

“能。”

“不是仅仅在头脑中想象,而是真的能将他人当作自己、在自己心中感受到那种痛苦吗?”

“是的,我能感受到。”我大声回答。

我猜想到这里面试应该结束了,可是无瞋上人的反应却与我的预期大相径庭。

“那么,我们来试一下吧。”

试一下是什么意思?就在我茫然不解的时候,无瞋上人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摘下平淡无奇的刀鞘。我看见闪烁着寒光的刀身,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我试着品尝一下痛苦。在我的动作面前,你也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吗?”

上人说着,突然将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膝头。这个举动太过惊人,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经过多年修行,我已经可以,承受自身肉体的疼痛了。而且、到了、这个、年纪,连血、也不流了……”无瞋上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喃喃自语。

“停下来!”

我终于恢复了意识,叫喊起来。我的嗓子发干,心脏剧烈跳动。

“这是为了你啊。你,是不是真的,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如果能感受到的话,立刻就会停了。”

“我感觉到痛苦了,快停吧!”

“哎呀,还没有,你只是在想象。真正的痛苦,是要用你的心去感受。”

“这……”

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跪坐起来,身子却无法动弹。

“知道吗?除非你感觉到我的痛苦,不然我不得不继续下去。这是我为了指导你而必须承担的责任。”

“可、可是,该怎么做……”

“不要想象,而要认识。要认识到,是你让我这样做的。”

无瞋上人的表情很痛苦。

“明白吗?是你,正在让我受苦。”

我喘不上气了。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下无瞋上人?

“请救救我。”无瞋上人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请让我停手。请帮助我。”

该怎样描述那一场景下的气氛啊……虽然明知道很没有道理,但我却也逐渐产生了认同感,开始相信的确是自己令上人遭受到如此的痛苦。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无瞋上人痛苦地呻吟着,抓着小刀的手腕微微痉挛。

然后,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变化。骤然间我的身体犹如木棒一样绷得笔直,浑身无法动弹,视野一点点变得狭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无法呼吸。

“请别杀我。”

这句话扣动了扳机。真有如被剑刺穿了一样,从我的左胸直贯天顶,尖锐的疼痛刹那间遍布全身。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在了榻榻米上。

心脏仿佛衰竭。呼吸困难。我就像是搁浅在陆地上的金鱼一样,只能张着大口,却无法呼吸空气。

我看见无瞋上人正由上方凝视我的脸,仿佛在观察一只实验动物。

“醒醒。”

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早季,没事吧?看,我什么事都没有。”

蒙眬的双眼里映出无瞋上人的身影。他似乎安然无恙,正站在我的身边,看上去半点伤都没有。

“好好看看,我没有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故意做成完全无法伤人的东西。”小刀的刀刃被无瞋上人一按就缩回到了刀柄里。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身子僵硬,动弹不得。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脑一片混乱。

胸中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捆住我的无形绳索也解开了。

我从地上努力爬起,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样的恶作剧让我生气,但在抗议之前,自己身体的异常变化,也把我吓得不知所措。

“很吃惊吧?不过,这样一来,你在最后的考试中也合格了。”

无瞋上人再度恢复了原先的慈悲。

“你是能够将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既然是这样,就不用再担心了。可以向你传授适当的真言了。”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样,但对于上人的话,我除了点头,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但是,请不要忘记你刚刚感受到的痛苦,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请把它深深印在你的心里。”

无瞋上人的声音直渗入我内心的最深处。

“不是咒力,而是这份痛苦,才是真正区分人与兽的东西。”

祈祷的僧侣向护摩坛中注入香油,又投入丸药一样的东西,燃烧的火焰骤然激扬。

身后大群僧侣的诵经之声犹如聒耳的知了,在耳道的深处回响。

我在斋戒沐浴之后,换上如同死人一般的白色装束,依照指示,双手合十,紧挨着祈祷的僧侣身后跪坐。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漫长护摩中,疲劳逐渐到达顶峰。已经快要到黎明了吧。各种各样的思绪仿佛泡沫一般浮上又消失,我已经无法保持正常的思考了。

每一次向火焰中投入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所持有的原罪和烦恼就都好像将被烧却一样,然而如此漫长的持续过程却也让我感觉到自己仿佛生来便是具有深重罪孽与烦恼的人类。

“好了,你的身心都已经很轻灵了。接下来,烧尽最后一点烦恼吧。”无瞋上人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注视火焰。”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无瞋上人,而是来自天上一般。

“注视火焰。”

我凝视着护摩坛上三角形香炉中跃动的火焰。

“摇动火焰。”

“我做不到。”

自从祝灵拜访以来,我还从没有以自己的意志使用过咒力。

“没关系,你做得到,摇动火焰看看。”

我凝视火焰。

“向左,向右,晃动,摇曳。”

注意力很难集中。不过坚持一阵子之后,仿佛忽然间对上了焦点一样,火焰在我的眼中开始变大。那是极其明亮的内焰,位于内焰之内近乎透明的焰心,还有舞动得最为激烈的暗淡外焰。

动吧,动吧。

不对。不该摇火焰。我忽然间明白了。火焰是明亮粒子的集合,但作为实体却太稀薄了。

应该摇动空气。

我平静思绪,令自己的意识更加澄明,于是连外焰周围的阳炎运动都可以清楚看到。那是摇荡着上升的炎热而透明的流体。

进一步集中精神。

流动吧,流动吧……再快一些。

阳炎的运动骤然加速。

紧接着的一刹那,火焰犹如被突然刮起的暴风催动一样,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

我做到了。

那是达成辉煌业绩的刹那。

我做到的事情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不用手去触碰,只靠意志移动物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意识的触手再度伸向火焰周围。

“够了,住手。”

严厉的声音制止了我。集中的精神犹如纸牌搭起的房子一样,刹那间分崩离析,意象被吞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你最后剩下的烦恼,就是你的咒力。”

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法理解这番言语的意义。

“舍弃烦恼。为了获得解放,必须将所有一切都在清净的火焰中烧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我把刚刚获得的咒力舍弃?

“上天授予的能力必须还给上天。自此刻而起,你的咒力,封禁于这个人偶之中。”

无法忤逆。以两枚八裁白纸叠在一起折出来的人偶,被放在我的眼前。人偶的头部和躯干上写着梵文,还画着奇怪的花纹。

“操纵人偶,让它站起来。”

这一次的任务显然要比刚才困难。而且,此刻我心乱如麻,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但是,过了半晌,纸质的人偶颤抖着在视野中逐渐变大。

纸的头颅。纸的躯体。纸的四肢。

我自己的身体感觉逐渐与纸质人偶重合。我在腿上施加力道,用一种不倒翁般的方式取得平衡。

纸质人偶,轻飘飘地站起来了。

我的心中再度充满了欢喜与力量的感觉。

“渡边早季。你的咒力,由此封印!”

摇动佛堂般的巨声骤然震响。在我心中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意象,再度四散粉碎。

六枚长针,犹如活物一样发出呼啸声,飞上半空,刹那间贯穿了人偶的头、胸、四肢。

“将一切尽数烧却。燃尽所有烦恼,将灰烬返还给无边的荒土。”

祈祷的僧侣用粗暴的动作抓住针刺的人偶,投进火焰之中。

火花四散,犹如爆炸一样。火焰高腾,直抵佛堂的天顶。

“你的咒力,消灭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接着,无瞋上人的声音又下了命令。

“你已经没有操纵火焰的能力了。试试看吧。”

无情的声音。我依照指示凝望火焰,然而这一次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不管心中如何焦急,想要用多少力气,火焰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再也不会回来了吗?两行热泪滑下我的脸颊。

“你皈依神佛,放掷了自己的咒力。”无瞋上人的声音忽然恢复了温暖与柔和,“因此,以大日如来的慈悲,于此传授汝周正的真言,召来新的精灵,再度赋予你咒力。”

这一声犹如当头棒喝。我垂下头。诵经之声又大了一层。

无瞋上人将口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低低声音,将真言传授给我。

写到这里,我感觉非常困惑,因为不管如何努力,我也无法将我自身的真言写在这里。

在我们的社会,即使到了今天,真言也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我们被反复告诫说,那是向诸法诸天奉上祈祷、发动咒力的钥匙,如果随意乱说,将会失去言灵

然而反过来说,那仅仅是一句咒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罗列而已。因此即便是在这里写出来,应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的意识很明白其中的道理,然而在潜意识的最深处,至今依然存在着对于泄露真言的抵抗感,它执拗地阻止着想要写下真言的动作。

所以在这里,对于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所谓真言是怎样一种东西的人,我只能写下这样一个例子:

南牟,阿迦捨,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说起来,这是觉被授予的虚空藏菩萨的真言。

在那之后,为我举行的成长仪式又持续了很久,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写下来的了。仪式终于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东方渐白的时分。不单是我,所有人都显得十分疲劳困顿。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一夜,我睡得犹如烂泥一般。等睡醒之后,又用了整整一天随同清净寺的学僧们一起勉力修行。直到第三天才终于被允许回家。

自无瞋上人以下,全体清净寺的僧侣们都出来为我祝福,在叶樱树下送我远去。我再度被载上无窗的篷船,这一回,不到两个小时便抵达了水车乡。

父母一语未发,紧紧抱了我足有五分钟的时间,当天晚上又为我庆祝。凝聚了父母思念的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全都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由内往外用火焰炙烤的山芋团子,外观和触感都是活生生的、唯独改变了蛋白质组成的比目鱼片,凝胶之中浓缩了美味成分的虎蛱汤……

就这样,在这天晚上,我漫长的孩提时代结束了。从第二天起,新的生活开始了。

完人学校与和贵园一样都坐落在茅轮乡,不过是在最北边靠近松风乡的位置。在和贵园老师的陪伴下,我进入了石砌的校舍。当被告知接下来需要一个人去教室的时候,我不禁紧张起来,嘴巴都有些发干。

拉开教室的门,紧靠右手的地方就是讲台。入口处可以看到的墙上贴着展示完人学校理念的标语。左手是越往后越高的阶梯教室,三十多个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依照班主任远藤老师的指示站到讲台前的时候,我不禁感到自己的腿在颤抖。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这么多的视线之下。

就算站在讲台上,我也没有半点勇气直视下面的同学。不过眼光扫过的时候,大家的视线也全都转移开来。忽然我感觉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在和贵园,而是以前确实在哪里看见过同样的场景。薄雾一般覆盖着班级的氛围……这种奇异的既视感 到底从何而来?

“这位是渡边早季。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大家的同学了。”

班主任远藤老师在白板上写下我的名字。他不像和贵园的老师那样用手写板书。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黑色粒子与远藤老师的咒力相呼应,在白板上集中起来构成了文字的形状。

“从和贵园来的同学和她早就是好朋友了吧。其他人也要早点和她成为好朋友哦。”

涟漪一般的鼓掌声响起。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整个班级的学生也和我一样非常紧张。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比之前胆子大了一些,抬头望向班上的同学。立刻,三个谨慎地挥着手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真理亚、觉,还有瞬。

仔细看下来,班上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和贵园的同班同学。完人学校的入学时间虽然参差不齐,但因为是按年龄编成班级的,所以从概率上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紧张感虽然得到了相当的缓解,但一开始到底上的什么课,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到了休息的时间,和贵园的毕业生们纷纷聚集到我的身边,仿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样。

“真是慢哪。”

这是瞬的第一句话。同样的话如果出自觉的口中,我大概会很生气吧。但对于瞬,我却微笑相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真的,都等烦了哦。”

真理亚从后面勾住我的脖子,用胳膊肘顶我的脑袋。

“大器晚成嘛。来得早的祝灵未必就是好的精灵,对吧?”

“话是这么说,可在和贵园还是排到倒数第一了。不管怎么说,早季的祝灵也实在是太悠闲了一点。”

觉好像完全忘了他自己也很晚毕业的事实。

“什么呀,觉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倒数第一?不会啊,我后面还有一个呢。”

所有人都仿佛吃了一惊似的,全都缄口不语,脸上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戴上了侲子的无垢之面。

“……完人学校里可不单是学科成绩,还有能力实技。知道吗,我的波纹干涉成绩可是全班第一哦。”

“你怎么不说对击力交换完全没辙。”

“现在还是构图能力更要紧,老师说的。”

忽然间大家一齐说起话来。我对他们说的东西完全不解其意,而且好像都是在夸耀自己能把完人学校的课程驾御自如,这让我感觉不是很好。但是,我还是遵从了自小养成的习惯,也就是说,把他人想要回避的话题当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因为对大家的交谈无法插嘴,我只能扮演一个听众,暗自回味关于班级的奇怪的第一印象。确实,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有过类似的感觉。

直到下一堂课的预备铃声响起,大家纷纷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哪里奇怪了。

“妙法农场……”

我的低声自语,只有耳朵尖的觉有反应。他回过头。

“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他说:

“这个班级和那家农场很相似。喏,就是在和贵园的时候参观过的那家。”

觉听到和贵园这个词的时候,显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就像听到小孩子说话一样。

“完人学校和农场很像?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气氛很相似。”

我渐渐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不快情绪。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哦。”

觉似乎也被什么弄得有些不高兴。这时候下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我们的交谈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妙法农场位于黄金乡。我们在和贵园进行社会实践的时候去参观过。那是我们快从小学毕业的时候,老师们急匆匆地带我们去参观了许多地方,就好像忽然记起来似的,目的似乎是要让我们考虑一下自己将来想要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出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的生产现场让我们两眼发光,恨不得早一天长成大人的想法变得更加迫切。

在属于职能组合的陶器和玻璃工房里,我们参观了只能用咒力制造出来的强韧陶瓷,还有透明度几乎和空气一样的玻璃。这些都是普通的烧制工艺绝对无法实现的。学生们一个个宣布自己从完人学校毕业之后要来这里当学徒。

不过要说给我们的最大冲击,没有任何地方能超过最后参观的妙法农场。

妙法农场包含了散布在好几个乡里的实验农田,是町上最大的农场。一开始参观的是位于白砂乡的海水田。我们消费的稻米是在黄金乡的水田里种植出来的,而在这里则是将许多稻米浸在海水里种植。据说这里使用了一种名叫逆渗透膜的东西,能够排出海水。我们试吃了这里收获的稻米,虽然带有一点咸味,但还是对它能够充分满足食用需要而惊讶不已。

第二个参观的是养蚕场。无数蚕虫结出闪烁着七彩光芒的蚕茧。由这些蚕茧制成的丝绸是相当高级的货品。不但不需要染料,而且据说还有永不褪色的特点。

旁边的建筑物里,饲养着供改良品种使用的外国产绢丝虫。这里有以黄金茧闻名的印度尼西亚产小字大蚕,蚕茧大小是普通蚕茧数倍的印度产柞蚕,以及数百只集合在一起、结出的蚕茧足有橄榄球一般大小的乌干达产阿纳菲野蚕等。压轴品种则是饲养在密闭房间里的常陆蚕。体长足有两米的三只蚕,有着旺盛的食欲,它们贪婪吞食大量桑叶的同时,又通过另一张口不知疲倦地不停向外吐丝。它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结茧这一本来目的,蚕丝向四面八方乱喷,以至于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不得不将玻璃窗上的蚕丝除去,不然犹如棉花糖一样的蚕丝就会挡住视线,无法观察到玻璃窗内部的情况。据领我们参观农场的人介绍,昆虫的身体变得太大就会呼吸困难,所以房间是设置了双重门的气密室,内部的氧气浓度也相当高,甚至到了碰上火星就会爆炸的地步。

养蚕场的周围是种植了土豆、山芋、洋葱、萝卜、草莓等作物的田地。我们去参观的时候刚好是冬天,许多田地里都盖着白色的泡沫,就像是厚厚的雪一样。土豆和山芋对霜害的抵抗力很弱,一旦感觉到气温急降,就会有一种名叫苗床沫蝉的虫喷出大量的气泡给田地保温。这种虫原本是农业害虫尖胸沫蝉的一种,是用咒力加以改良之后的品种。

另外,在田地周围经常有巨大的蜂飞舞,深红色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赤胡蜂,是以凶猛的大黄蜂和狰狞的笛胡蜂为祖先创造出来的新物种,性情无比彪悍,攻击一切害虫,不过对人畜无害。

然后,在田地对面、农场的最深处,是牲畜圈。

我们直到临近小学毕业才被领去参观农场的真正原因,恐怕就是在这个牲畜圈上吧。这里有着用咒力加以改造的各种家畜:化作肉食生产工厂的家猪、成为牛奶制造器的奶牛、为了更有效率地采集羊毛而被改造为近似绒毯形状的绵羊等等。和植物与昆虫不同,亲眼目睹这些改造物的时候,绝不会产生什么舒心的感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们终于在牛圈里看到形状普通的牛的时候,都不禁有些惊讶。

“什么呀,这不是普通的牛嘛。”

听了觉的感叹,我甚至都要羡慕他的迟钝了。

“没那么简单哦。”瞬指了指牛圈的一个角落,“那个是袋牛吧。”

我们大吃一惊,顺着瞬指的方向望过去。

“真的!真有袋子!”

叫起来的是真理亚。

一头灰色的牛正在牛圈角落里吃草,后腿根上的确有个小气球一样的白色突起紧贴在上面。

“嗯,那边的牛全都有袋子。”

领我们参观的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名字我早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带着稍许困惑的表情这么说。大概这是他不太愿意触及的话题吧。

“为什么不去掉?”觉问。完全没有理会对方的困惑。

“唔……很久以前制奶酪的农家就有传言说,有袋的牛,免疫系统会比较强,不容易得病。这里就是在研究那种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看到袋牛之前,我们已经参观过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家畜,不过之所以会对袋牛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我想也是有原因的。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原因,还是看看我手边另一本书的内容吧。这本书名叫《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封面上烙有“秘”字,表示它属于有可能造成危害的第三类书籍,需要慎重管理。这里摘抄其中的一段。

袋牛,古时被称作牛袋,但因为前述的原因,最终以袋牛作为物种名。尽管如此命名纯属偶然,但定下这个与“袋虫” 相似的名称,其中也颇有意味。

所谓袋虫,指的是一种近似藤壶的甲壳类动物。由它的名字可以看出,它是一种类似袋子一样的生物,外观看上去完全不像虾、蟹之类常见的甲壳类。那是藻屑蟹等其他甲壳类动物由于被寄生而产生特殊变异的结果。

雌性袋虫经过无节幼体阶段,附着到蟹的身体上,成长为腺介幼虫状态,将体细胞的团块注入蟹体内。细胞块在蟹体内定居之后,就会用尖锐的针刺穿蟹的表皮,形成袋状的蟹奴外体。蟹奴外体的内容基本都是孵育囊,没有肢体和消化器官;而在蟹体内的蟹奴内体则会伸出类似植物根系一般的分支细管,从蟹体组织中吸收养分。

被袋虫寄生的蟹会失去生殖能力。这一现象被称为寄生去势。

(中略)

另一方面,自古以来人们就知道牛袋是在牛的睾丸、子宫、鼠蹊等部位出现的袋状肿瘤。因为对牛的健康没有负面影响,被认为是良性肿瘤,一般不做处理;近年来人们则逐渐认识到那是袋状的独立生物,而且是牛的一种,具有类似袋虫一样的进化过程。

虽然袋牛的进化起源不明,但其发生是明确的:母牛胎内的孪生牛胚胎在发育过程中,其中一只被吸收进另一只的体内并发生肿瘤化。认为袋牛是经过某种偶然途径进化而来的假说也因为这一现象而显得极有说服力。

被袋牛寄生的雄牛,睾丸中蓄积的精液里混有大量袋牛的精子;而在雌牛被寄生的情况下,交尾的时候,子宫内也会释放袋牛的精子。不管哪种情况,作为宿主的牛,交尾之后都会在产出健康幼仔的同时产出相当数量的袋牛幼体。袋牛幼体体长约4厘米,没有眼睛耳朵,像毛毛虫一样的身体有两只长长的前肢,尾部有一个类似昆虫产卵器的针状器官。

袋牛的幼体在诞生之后就用两只前肢行走,一旦爬上牛的身体,就会用尾部的针状器官刺入牛皮肤中的薄弱部位,注入自身的细胞块。细胞块在牛体内长成袋牛。据说袋牛幼体寿命很短,一旦完成使命,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就会干枯而死。

无论是袋牛幼体还是袋牛本体,一眼看上去都与作为宿主的牛毫无相似之处,但在分类系统上,它却毫无疑问是哺乳类偶蹄目牛科的动物。袋牛幼体的前肢钩爪像牛蹄一样分成两趾,被认为是显示其进化起源的唯一痕迹。

但袋牛的精子在子宫内部与作为宿主的牛的卵子结合的情况,究竟是受精过程,还是在夺取卵子的养分,这方面的争论一直在持续。

有关袋牛是牛的一种这个问题,有很多非常有趣的民间传说。据说如果在袋牛幼体攀登牛身体的半路上把它抓住,它会扭动身体,发出酷似牛鸣的叫声,听到这种叫声的牛都会产生异常的不安,一齐开始鸣叫。笔者虽然有过多次观察袋牛幼体的机会,但遗憾的是,始终未能听到它的鸣叫声。

刚刚获得咒力这种奇迹般的能力、心中燃烧着野心与希望的学生们,与默默吃着草的被袋牛附体的牛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实在是一种很奇异的景象。

这不单是因为我们正被学校像家畜一样管理着,而且也因为我们对于自己所背负的东西一无所知吧。 HvDhE/QEv60ifhR/sLY2L8YiFP/YhGVhP8+9mxl4sKi0g9JIZsdJPmNvcFCKyT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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