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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再说一些孩提时代的事吧。

在神栖六十六町,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就要上学了。我上的是“和贵园”。町里还有另外两所同样的学校,分别叫作“友爱园”和“德育园”。

当时,神栖六十六町的人口刚刚三千多一点。后来我看过古代的教育制度之后才知道,依照这样的人口规模竟然会有三所小学,应该说是非常罕见的例子了。但也正是这一点,最雄辩地说明了生我养我的这个社会的本质。在这里不妨再举另一个数字:同一时期,组成社会的成年人中约半数都在从事某种意义上的教育工作。

这种情况对于建立在货币经济基础上的社会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吧?但在以互相帮助和无偿奉献为基础的我们的小町中,原本就不存在货币之类的东西。有切实需求的领域,自然会分配人才过去处理。我们的社会正是在这样的结构之下才得以成立。

从我家走到和贵园大约二十分钟。水路可以更快,不过小孩子要想移动船只,只能去划很重的船桨,这远比走路费事多了。

小学建在距离小町中心稍远一些的安静场所。和贵园坐落在紧挨茅轮乡南边的地方。黑亮古老的木质校舍都是平房,从上面看正好是一个A字形。一进入位于A字中间的那一横上的正门,跃入眼帘的就是正面影壁上挂的匾额,匾额上写的是“以和为贵”四个字。据说那是名为圣德太子的远古圣人所编写的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一条,好像也是和贵园这个名字的由来。至于友爱园和德育园里挂着什么样的匾额,我就不知道了。

沿着A中间的一横排列着办公室和教室。沿走廊向右走,A字的右边一竖也排着许多教室。整个学校的师生加在一起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却似乎超过了二十间。至于左边一竖则是管理楼,禁止学生进入。

在A字形校舍前面敞开的空地上,除了操场和单杠之类的设施之外,还用围栏围出了一片空地,饲养了许多动物:鸡、鸭、兔子、仓鼠等等。照顾这些动物的都是学生,按照值日表一天天排好。空地的一角还孤零零地竖着一个涂成白色的木制百叶箱,不晓得有什么用处。我在和贵园上学的六年间,一次都没见过它起作用。

被校舍从三个方向包围起来的中庭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这里严禁学生进入,也没有什么事情必须到那边去。

除了管理楼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没有朝向中庭的窗户。要想窥探中庭,只有趁教员打开通向中庭窗户的机会偷偷瞥上一眼。

“……那你们知道中庭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觉的脸上显出有点诡异的微笑,扫了周围一圈。每个人都咽了咽唾沫。

“等等,觉你不是也没看到吗?”

觉把大家都搞得非常紧张。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我是没有直接看到,不过有人亲眼看到过。”

被我打断了话,觉有点不高兴。

“谁?”

“早季你不认识的人。”

“不是学生?”

“是学生,不过已经毕业了。”

“哦,真的吗?”我的脸上明显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喂,别扯这些了,赶紧告诉我们看到什么了吧。”真理亚说。周围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唔,好吧。不相信的人不听就是了……”

觉故意朝我这里望了一眼,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说起来这时候转身离开也无所谓,不过我最终还是留下来继续听了。

“有学生在的时候,老师绝对不会打开那扇通向中庭的门,对吧?喏,就是管理楼前面那扇栎木门。但是恰好有一回,老师好像忘记看身后有没有学生,就把门打开了。”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健催觉快点往下说。

“中庭里面是……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是很多很多坟墓!”

虽然明知道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家还是不禁惊呼起来。

“哇……”

“骗人!”

“可怕!”

连真理亚都用双手捂住耳朵。

我觉得这样子实在很蠢,于是开口问:“都是谁的坟墓?”

“啊……”

看到自己的恐怖故事收到了远超预想的效果,觉正在得意地微笑,却被我问得怔了一下。

“你说的那么多坟墓,到底都是谁的?”

“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有很多很多坟墓。”

“为什么非要特意在学校中庭里面弄那么多坟墓?”

“所以我说了是听来的啊,我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嘛。”

觉似乎打算推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传闻听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详细情况,真是狡猾。

“……难道说,是学生的坟墓?”

健的话让大家全都静了下来。

“要说是学生,是什么时候的学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真理亚低声问。

“不知道啊,不过我确实听说有人没从和贵园毕业,中途就消失了……”

小町有三所小学,学生的入学时间都是每个学年一并入学,但毕业却是各自不同。原因以后会说。但在那时候健的话中,我们却感到似乎触犯了某种深深的禁忌,大家全都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坐在稍远一点座位上看书的瞬朝我们望过来。透过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

“里面没有什么坟墓哦。”

所有人都像是被瞬的话拯救了一样,但是心里立刻又涌上了巨大的疑问。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代表大家这样一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的时候里面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哦?”

“瞬,你看过?”

“真的?”

“骗人的吧?”

大家的问题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纷纷涌向瞬。只有被抢了风头的觉一个人满脸不高兴。

“我没说过吗?去年不是有一回家庭作业一直没收上来吗?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让我把大家的作业都收好之后送过去,然后我就进了管理楼。”

大家全都屏息静气等着瞬的下一句话,瞬慢吞吞地把书签在书里夹好,这才接着说。

“有一个堆得满满的全是书的房间,从那边的窗户可以看到中庭。里面是有些怪里怪气的东西,但至少没有坟墓。”

瞬似乎打算到此为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一口气提出十多个问题……

“别开玩笑了。”觉抢在我前面,用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恶狠狠的声音说。

“怪里怪气的东西是什么?你好好解释一下。”

你自己刚刚明明什么都没解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因为想要先听瞬的回答,也就没有反驳他。

“唔……怎么说好呢……很大一片空地里面,有几个砖瓦房一样的房子,差不多五个一排。房子上有着大大的木头门。”

瞬的回答里没有任何解释,但却有一种奇怪的真实感。觉一下子找不到进一步追问的话题,顿住了。

“对了,觉,你说的那个毕业生,看到的是什么?”

我追问了一句,觉好像意识到形势对自己不利,支支吾吾了起来。

“所以说,都是听来的话,我也不是很清楚嘛。那个人可能自己也看错了也说不定,嗯,那个时候还有坟墓吧。”

这才叫自掘坟墓。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就不知道了……但是,你们知道吗?那人看到的可怕东西还不止坟墓这一样。”

被追问的觉巧妙地换了个话题。

“看到什么了?”真理亚果然像条傻鱼一样上了钩。

“别急别急,等等再问。至少要等觉新编一个恐怖故事出来再问。”

我这么一揶揄,觉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不是骗人的,那个人说他真的看到的。虽然严格来说不是中庭……”

“是哦是哦。”

“那到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啊?”健终于忍不住了,插嘴说。

我敢肯定觉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笑,不过他的脸上倒是不带半分表情。

“非常非常大的猫的影子。”

鸦雀无声。

这种时候真让人不得不钦佩觉说话方式的巧妙。如果有某种职业是编写让人害怕的故事,觉一定会是其中的佼佼者吧。虽然我知道不管在怎样的社会都不会有那种愚蠢的职业存在。

“那东西,是猫怪?”

真理亚自言自语的这一声让大家一下子炸开了锅。

“说起猫怪,好像经常在小学附近出没。”

“为什么呀?”

“不是很明显的嘛,为了抓小孩呀!”

“到了秋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经常出来。”

“有时候也会跑到住处附近,基本上都是半夜……”

我们总是对黑暗又害怕又好奇,对于充满了魑魅魍魉的恐怖故事非常着迷,其中又数猫怪最让我们毛骨悚然。在小孩子的口口相传之中,虽然有许多添油加醋的东西,但猫怪的基本形态总是近似成年的大猫。脸长得像是猫的样子,四肢却长得异常。据说它会像影子一样悄悄跟在被当作目标的孩子后面,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就会从背后跳过来,用前爪压住肩膀。这样一来,小孩子就像被催眠了一样,身体麻痹,动弹不得。猫怪把嘴巴张到一百八十度,咬住小孩子的头,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原来的地方一滴血都不会留,被拖走的小孩子连尸体都找不到。诸如此类。

“所以呢?那个人是在哪里看到猫怪的?”

“是不是猫怪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

觉刚刚的慌乱神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又充满了自信。

“不过,据说是在距离中庭很近的地方看到影子的。”

“你说的很近是哪里?不是没有任何地方能从外面出入中庭吗?”

“不是外面哦。”

“啊?”

我对于觉的话向来抱有怀疑的态度,然而这时候不知怎地,背上却有一股冷飕飕的感觉。

“看到影子的地方,是在通往管理楼的走廊尽头。据说是在通往中庭的门附近消失了……”

对于这番描述,大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尽管比较不甘心,但确实可以认为完全落入了觉的算计之中吧。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只是小孩子编出来的恐怖故事而已。

在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认为的。

就算现在回过去看,在和贵园上学的那些日子也是很幸福的。去学校就是和好朋友在一起玩,每天都快乐得不得了。

从早上开始,数学、语文、社会、自然等等无聊的课程一个接一个,教室里除了讲课的老师之外,还有关注每个人理解程度的指导老师,对于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都会很仔细地加以解释说明,所以不会有谁跟不上进度。另一方面,考试多得吓人,印象中差不多每三天就有一场考试。不过那些考试基本上都和课程没什么关系,总是让我们跟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句子后面写短文,所以也不算是什么很大的负担。

相比之下,最难的大概还是自我表现的课题。绘画、拿黏土做塑像之类的事情固然很好玩,但差不多每天都要写的作文就很让人头疼了。虽说也可能是多亏了那时候的锻炼,如今写起这份手记来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

熬过无聊的课程和课题,下午开始就是快乐的游戏时间了,而且周末休息两天,想在野外怎么疯跑都可以。

刚刚上和贵园的时候,我们的远足最多也就是沿着弯弯曲曲的水路探险,眺望两岸茅草屋顶的民居之类;后来就渐渐可以远行去黄金乡那么远的地方了;到了秋天,更可以借着稻穗全都结实的名义出去玩。不过真正有趣的还是要属从春天到夏天那段时间。我们喜欢去看水田。水面上有水黾在跑,水里有泥鳅和花鳉游泳,水底有搅和淤泥防止杂草的兜虾乱动个不停。农用水路和水塘里,有田龟、水蝎、龙虱、水螳螂等昆虫,还有鲫鱼。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给我们用木棉绳和鱿鱼干钓龙虾的方法,我也曾经有过花上整整一天钓来满满一桶的经历。

黄金乡里还会飞来许多鸟。春天,云雀直冲云霄,鸣声在四下里回响;在水稻育种的夏日之前,会有许多朱鹭拜访水田,捕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尾,在附近的树上筑巢。到了秋天,幼鸟全都离巢而出。虽然鸣叫声不是很动听,但大群带着淡淡桃红色的朱鹭飞上天空的模样却是相当壮观。此外还有夜莺、雉鸠、乌鸦、麻雀、大山雀等等,以及很少会落到地面上来的鸢。

除了鸟类,偶尔我们也会遇到蓑白。它们像是在寻找苔藓和小动物的时候不小心从森林误闯进田间小道的。蓑白不但作为可以改良土壤、祛除害虫的益兽受到保护,在一般农家里,它们还被当作神的使者,或者吉祥的象征,受到小心的对待。常见的蓑白身长从数十厘米到一米,鬼蓑白甚至会长到两米以上。蓑白靠无数个触手推动身体前进,那副模样犹如波浪起伏一般,充满了与神兽之名相适应的威严。

除了蓑白,还有实际是白化型青蛇的白蛇、黑化型菜蛇的乌蛇等等,它们同样是受到民间崇拜的生物。但蓑白不管碰上它们哪个都会捕食吃掉。这一现象在当时的民间信仰中呈现出怎样的相互关系,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

孩子们上了高年级之后,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了:位于小町最西端的栎林乡;在白砂乡的遥远南面、美丽沙丘绵延不断的波崎海岸;一年四季总是山花烂漫的利根川上游河岸等等。水边常有矶鹬和苍鹭的身影,有时候丹顶鹤也会飞来。在水边的芦苇间寻找大苇莺的巢,爬上山在芒草丛中寻找伪巢蛇的窝,都是很有趣的游戏。特别是伪巢蛇的假蛋,对于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玩具了。

但是,无论看起来多么富于变化,在八丁标内侧的,终究不是真正的自然,只是盆景一般的东西而已。在这种意义上,以前我们小町中的动物园与那动物园栅栏外侧的世界,也许可以说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异。我们所看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等等,实际上都是使用咒力创造出来的假大象、假狮子、假长颈鹿。就算万一从栅栏里跑出来,危害人的可能性也是零。

八丁标中的环境也是彻头彻尾对人无害的。到了后来,我对这一事实的体会将会深刻到厌恶的程度。但至少在当时,对于在山间疯跑也不会被毒蛇噬咬,甚至都不会被虫子蛰到的情况,我们并没有感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在八丁标内侧,我们永远找不到长有毒牙的蝮蛇和赤链蛇。有的都是无害的青蛇、菜花蛇、山链蛇、钻地蛇、腹链蛇、念珠蛇等等而已。另外,生在森林里的扁柏和丝柏之类的树木,也会分泌出大量——量大到过分的——带有强烈气息的物质,杀死一切对我们健康有害的孢子、扁虱、沙螨和细菌。

讲述孩提时代的时候,最不能忘记的应当是每年的节日祭典吧。我们的小町有许多一代代继承下来的祭典活动,形成了应和四季生活的旋律。

在这里大致举几个例子。春季有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季有夏祭(鬼祭)、火祭、精灵会。到了秋季,有八朔祭和新尝祭。至于说冬日的风景,则有雪祭、新年祭和左义长。

幼年时候,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追傩仪式。

追傩也称为“遣鬼”,据说是具有两千年以上传统的最古老的仪式之一。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真是假。

仪式的早晨,我们这些孩子也被集中到广场上,戴上半干的黏土上涂着胡粉 的“无垢之面”,以“侲子”的角色参加仪式。

从幼年时候开始,我就对这个仪式无比害怕。原因在于仪式中登场的两只鬼的面具实在太丑恶了。

说到两只鬼——“恶鬼”和“业魔”——的面具,“恶鬼”是一看就很邪恶的狞笑面具。后来有关仪式的知识被解禁之后,我曾经调查过这个面具的由来,但最终还是没弄明白。与之最相似的是古代“能面 ”中的“蛇”,那好像是表示人类向鬼变化过程的三个能面中的一个,是由“生成”至“般若”至“蛇”这一系列变化形式的最终阶段。

“业魔”的面具则与“恶鬼”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融解在可怕的苦闷中一样,面孔扭曲得几乎看不出人形。

作为追傩核心的仪式,其过程按下面描述的步骤展开。

在铺着白砂、东西方向上点着篝火的广场里,首先出现二三十人的侲子,用奇特的调子吟唱着“遣——鬼、遣——鬼”,依次前行。

接下来,由上手处,担任祛鬼角色的“方相氏”登场。方相氏身着遵循古礼的装束,手中提着巨大的长矛。不过不管怎么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戴着的黄金假面,上面画有四只眼睛。

方相氏和侲子们一同不断吟唱“遣——鬼”,四周转过一圈,将据说可以祛除灾祸与邪恶的豆子撒向四方。豆子也会被投向围观的人群,成为目标的人都会双手合十地接受。

由此时起,骤然间可怕的部分开始了。方相氏突然回到侲子们旁边,将手里的豆子全都倒空。

方相氏大声呼喝“秽气——在此”,侲子们也一同唱和“秽气——在此”。紧跟着以此为信号,预先混在侲子当中扮演鬼的两个人,将“无垢之面”摘下扔掉,“无垢之面”的下面则是之前说过的“恶鬼”和“业魔”的面具。

虽然仅是作为侲子中的一员参加仪式,但对我来说,这一部分依然有着让我喘不上气来的恐惧。有一两次,紧挨在我旁边的侲子突然间变成了恶鬼。侲子们立刻犹如小蜘蛛一样丢下两只鬼四散奔逃。我想所有人一定都是被真正的恐慌驱赶逃开的。

方相氏一边吟唱“秽气——退散”,一边用长矛驱赶两只鬼。两只鬼先做一些抵抗的举动,然后在全员“秽气——退散”的唱和声中,被驱赶到看不见的地方。到这里仪式终于结束。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看到摘下侲子面具的觉,还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的脸都白了。”

我这么一说,觉已经变紫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什么呀,早季你才是。”

我们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的,是潜伏在我们自己身体中的恐惧。

觉忽然瞪大眼睛,向我身后努了努嘴。我回过头,正看见走向后台的方相氏摘下黄金假面。

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一职的,必须是众人公认的具有最强咒力的人。据我所知,镝木肆星从没有一次将这个宝座拱手让给别人。

镝木肆星意识到我们的注视,朝我们露出微笑。奇怪的是,在方相氏的面具下面,他还在脸庞的上半部戴着另一个面具。传说几乎没人看到过他的真实长相。镝木肆星的鼻子和嘴看上去都很普通,然而因为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后面,有一种令人畏惧的威严感。

“害怕吗?”镝木肆星以清晰而低沉的声音问。

觉的脸上浮现出敬畏的神色,点点头。镝木肆星的视线接着又望向我,然而不知怎地,望着我的时间总感觉似乎太长了一点。

“喜欢新东西的孩子啊。”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不禁怔住了。

“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留下一个奇怪的、似乎带有些许轻薄意味的微笑,转身离开了。我们仿佛被迷住了一样,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嘀咕起来。

“听说那个人要是真想的话,能用咒力把地球劈成两半……”

我向来不认为觉的胡说八道有什么可信度,但这时候的经历却一直残留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里。

幸福的日子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迎来终点。

我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讽刺的是,当时我的烦恼却是感觉它太长了一点。

就像之前提到的,由和贵园毕业的时间因人而异。班上最先毕业的人是瞬。学习成绩比其他任何人都好、有着仿佛大人一般聪慧双眼的瞬,某一天忽然消失了。班主任真田老师以一种颇为自豪的语气向剩下的学生们宣告了他的毕业。

从那时候开始,尽早毕业并与瞬去同一所学校,就成了我唯一的愿望。可是,同班同学们一个接一个毕业,却怎么也没有轮到我。等到连好友真理亚都毕业了的时候,那种我一个人被丢下的心情,该怎样说明才能让人理解啊。

樱花散落,二十五人的班级最后只剩下五个人,这里面就有我和觉。就连每天大大咧咧的觉也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起来。我们每天早上相互确认彼此都是掉队的人,然后在唉声叹气中度过一整天。我在心中暗暗祈祷,最好能和觉同时毕业,如果不能的话,最好是我先毕业。

但是,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被彻底打破了。进入五月,就连我最后的依靠,觉,也终于毕业了。紧接着又有两个人跟着毕业,最终剩下来的只有两个人。说来也许会让人感觉奇怪,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概那是个很不引人注目的学生,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差的一个吧。不过这恐怕并非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封存了那份记忆。

在家里,我的话也明显变少了许多,整天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父母似乎也很担心我的情况。

“早季,其实你没必要着急。”有一天,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早毕业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说班上的同学一个个都毕业了会有点寂寞,不过很快你就又能和他们相会了。”

“没……我没觉得寂寞。”

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嗯,并不是说毕业早就了不起。它和咒力的强弱以及质量完全没有关系,这个你知道的吧?我和你父亲也不是那么早毕业的哦。”

“但也不是班级最后一个吧?”

“不是归不是,不过……”

“我不想变成掉队生。”

“不许说这个词!”母亲的语气很罕见地变得严厉起来,“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的?”

我沉默着把头埋在枕头里。

“毕业的时间是由神决定的,你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耽搁的功课,很快就会赶上的。”

“如果……”

“嗯?”

“如果,我毕不了业呢?”

母亲沉默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哦,你在担心这种事情啊?小笨蛋呀,没关系的。你肯定会毕业的。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不是也有人确实毕不了业吗?”

“嗯,但那种事情非常少,万分之一而已。”

我从床上爬起身,盯着母亲的眼睛。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到母亲仿佛有些不安。

“据说要是毕不了业,就会有猫怪找上门来,是真的吗?”

“傻瓜。世上可没有猫怪这种东西。早季很快就要变成大人了,再说这种话会被人笑的哦。”

“可是,我看到过的。”

刹那之间,我觉得自己清楚地看到母亲眼中闪过一道恐惧的神色。

“在说什么呀,那只是你的错觉。”

“我看到过的。”

我又强调了一遍,想要弄清母亲的反应。这不是我在编谎话,那种看到的感觉的确是事实。不过那完全是一瞬间的事,我自己也觉得有可能是自己过于疑神疑鬼的缘故。

“昨天傍晚到家之前,我在十字路口一回头,看见有个像是猫怪一样的东西横穿过去。虽然一转眼就不见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杯弓蛇影的故事吗?越是害怕什么东西,越是看什么都像那个东西。早季你看到的肯定只是普通的大猫,要么是黄鼠狼什么的。尤其是傍晚的时候,经常会把东西的大小搞错。”

母亲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她说了一声晚安,关掉了灯。我放下心,沉沉睡去了。

但是,半夜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和平的气氛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手脚冰冷,冷汗浸透了全身。那是非常非常让人难受的汗。

天花板上面,仿佛有某种邪恶的存在,将墙板压得嘎吱作响。隐隐约约的声音,就好像是尖锐的爪子在挠着木板一样。

是猫怪来了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就像是被紧紧捆住了一样。

我忍耐了很久,终于像是某种咒语被解除了似的,身体恢复了自由。我悄悄地从床上滑下来,尽力不出声音地拉开门。借着由窗户照进来的月色沿走廊向前走。这时候已经是春季了,但光着脚走在地板上还是很冷。

快到了,就快到了。父母的卧室就在走廊拐角过去的前面。

看到卧室门缝里透出磷光灯的光芒,我松了一口气。刚要伸手去拉门的时候,却听到里面传出声音。那是母亲的声音,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包含着深刻悬念的声音。我的手停在半空。

“我很担心,照这样下去,万一……”

“你这么担心,反而会给早季带来不好的影响啊。”父亲的声音似乎也充满了苦闷。

“可是,这样下去的话……唔,教育委员会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对教育委员会施加什么影响。但你这样具有决裁权的人,要是想的话,总能有什么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的。以我的职权也不能随意左右他们的安排,况且我又身为早季的父亲……”

“我不想再失去孩子了!”

“声音太大了。”

“那是因为早季说她看到不净猫了!”

“说不定只是她看错了。”

“万一是真的,那怎么办?”

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父母谈话的内容虽然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我可以听的话。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静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窗玻璃的外面,大水青蛾正停在上面。足有我手掌大小的淡蓝色蛾子,仿佛是宣告不吉事象的冥界使者。虽然天气并不寒冷,但从刚才开始,我身体的颤抖便一直没有停过。

未来会有什么等着我呢? lzlEaBuMQH/tHseRjA0vEUQJm3Fo3kInJEwJiLBwRNO6EKsNNsggQyWptIIXZrw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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