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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深夜,在周围都安静下来之后,我会沉沉地坐在椅子里,阖上双眼去看。

浮现在眼前的,历来都是别无二致的光景,每一次都一样。

在佛堂的黑暗中熊熊燃烧于护摩 坛上的火焰,伴着自地底传来的真言朗唱,橘黄色的火粉爆裂绽放,仿佛连合十的双手都要被包裹起来一般。每当此时,我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出现的为何是这幅景象?

距离我十二岁时的那个夜晚,岁月已然流逝了二十三载。在过去的岁月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有过无法想象的悲伤与恐惧。在我十二岁时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应该早已经被彻底颠覆了才对。

然而即使到了今天,不知为何,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依然是那一晚的景象。

我所受的催眠暗示,果真强大到如斯地步么?

有些时候,我甚至还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直到今天,我依然未曾从洗脑中逃脱。

时至今日,之所以会要将这一连串的事件记载下来,是因为一个小小的理由。

自从大半事物归于灰烬的那一天以来,已经过去了十年的岁月。

十年这样一个时间段,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只不过颇为讽刺的是,当曾经堆积如山的悬案一个个得到解决,新体制终于开始步上正轨的时候,对未来的疑问却也生出了萌芽。而在这些日子里挤出时间反复翻阅历史资料之后,我认识到,人类这种生物,不管有过多少不得不伴着泪水吞咽的教训,只要过了咽喉,所有教训便又会被彻底遗忘。

当然,不论是谁,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感受,还有不再让同样的悲剧重演的誓言。应该不会吧,我期望。

只是万一到了某一天、到了某个连人们的记忆都彻底风化的遥远未来,我们的愚蠢会不会再度上演呢?这份忧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因此,我下决心提笔撰写这一份手记,然而写到中途却又屡屡感到难以为继。在自己的记忆里,仿佛时时处处都有被虫豸咬噬的部分,怎么也想不起重要的细节。

找当时一同经历的人比照印证,却又发现人类的大脑似乎会通过臆造来补全记忆中的欠缺部分。明明是一同经历的事情,彼此之间却常常生出相互矛盾的记忆。

譬如,我之所以能在筑波山活捉拟蓑白 ,是因为之前眼睛疼痛,戴上了红色太阳镜的缘故。直到今天,这件事情依然鲜明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觉却相当自信地断言我并没有戴过那样的东西。不但如此,觉甚至还在言语之中暗示,那时候之所以会捉住拟蓑白,完全是他的功劳。当然,这是绝对的无稽之谈。

我半带赌气地找了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逐一对照矛盾之处。在这一过程中,无论是否愿意承认,我还是意识到一个事实:不管是谁,都不会将记忆扭曲到对自己不利的方向上去。

我一面怜悯地笑,一面将这条关于人类愚蠢程度的新发现记到自己的手记里。忽然间,我意识到我独将自己划在了这条法则之外。但在他人看来,我肯定也是依照自身的喜好重写了自我的记忆吧。

所以,我想加上一条附记,注明这份手记说到底只是我的一家之言,甚至也许只是为了将我自身的行为正当化而扭曲的故事。尤其是后来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生命陨落,也可以说都是我们的行为所致,因此对于我而言,哪怕是在无意识之中,应该也有扭曲故事的动机吧。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努力挖掘自己的记忆,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尽可能忠实地描写事件的细节。此外,通过模仿古代小说的手法,我也希望尽量重现事件发生当时自己的所感与所想。

这份草稿以永不褪色的墨水写在据说足以保存千年而不会氧化的纸上。完成之际,我应该不会给任何人看(不过也许会给觉一个人看,听听他的意见),直接放进时间胶囊,深埋到地下吧。

到那时候,我打算再抄写两份,总共留下三份。这几份手记的存在必须保密,以防将来的某一天,旧体制,或者近似于旧体制的制度复活,对一切书籍加以审查的社会再度降临。而之所以抄录三份手记,就是考虑到万一出现那样的情况,还可以勉强应对。

换言之,这几份手记是给千年后的同胞留下的绵长书信。当它们被阅读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否在真正的意义上有所改变,是否踏上了崭新的道路。

还没有作自我介绍。

我叫渡边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生于神栖六十六町。

就在我降生之前,一百年一开花的竹子忽然间一齐绽放。三个月滴雨未下,却在盛夏时分下起了雪。尽是反常的气象。然后,到了十二月十日的那天晚上,天地万物都要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之时,猛然间闪电划破长空,无数人目睹到身披金色鳞甲的神龙在云间游弋的模样……

诸如此类的异象,半点也没有。

二一〇年是很平凡的一年。我也和那一年一同出生在神栖六十六町的其他孩子一样,是个极其平凡的婴孩。

不过对于我母亲来说,那恐怕是不同的吧。怀上我的时候,母亲已经快要四十岁了,心底似乎早已悲观地认定自己不能生出孩子。在我们的时代,临近四十的确是相当高龄的妊娠年纪了。

而且我母亲渡边瑞穗还身居图书馆司书的要职。她的决断不但可以左右小町的将来,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能影响到许多人的生死。每天都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又要小心顾及重要的胎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应付得来的。

同一时期,我父亲杉浦敬则是神栖六十六町的町长。那大概也是相当忙碌的职务吧。不过在我出生的时候,司书工作的责任之重,远非町长所能比拟。当然,今天也是这样,但也许已经没有像当年那么大的差别了。

在一场给新发掘出的书籍进行分类的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母亲突然感到强烈的阵痛。虽然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但羊水已经破了。母亲立刻被送到小町远郊的妇产医院。仅仅过了十分钟,我便在这里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不过据说我的运气很不好,脐带绕颈,脸都憋紫了。一开始根本哭不出来;助产士又是个年轻人,第一次给人接生,急得差点发疯。幸好脐带的结很快解开,我也终于得以将这个世界的氧气吸进自己的肺里,并发出健康的啼哭声。

两周之后,在同一家妇产医院兼育儿所里又有一个女孩降生。那就是后来成为我挚友的秋月真理亚。真理亚不但是早产儿兼胎位倒置,还和我一样都是脐带绕颈,而且据说她的情况比我严重得多,出生的时候已经差不多陷入了假死状态。

不过似乎是因为之前有过给我母亲助产的经验,这一回助产士处理起来很冷静。听说如果当时稍有一点应对不当,解开脐带的时间略晚一会儿的话,真理亚肯定就活不成了。

我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曾为自己间接拯救了挚友的生命欣喜不已。然而到了今天,每当再度想起这件事,我心中就会涌起复杂的感情。因为,如果真理亚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应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失去生命……

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在家乡丰润的自然怀抱中度过了幸福的幼年时代。

神栖六十六町由散布在大约五十平方公里地域内的七个乡构成。外界与小町的分界是八丁标。考虑到千年之后 的世界也许连八丁标都会不复存在,所以姑且在这里作个解释。八丁标又叫“注连绳”,上面悬着无数名为“纸垂”的纸片,它是阻止外界的邪恶事物侵入小町的牢固路障。

孩子们被反复告诫绝不可跑到八丁标外面去。外界到处游荡着恶魔和妖怪,小孩子一个人出去的话,会遭遇可怕的东西。

“都说有可怕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呢?”

我记得自己有一天这样问过父亲。那应该是大约六七岁时候的事吧,说起话来可能还有点口齿不清。

“很多很多啊。”

父亲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手托在长长的下巴上,向我投来充满慈爱的目光。那双和蔼的茶色眼睛至今仍然在我记忆中闪亮。他从来没有用严厉的眼神看过我,也几乎从不对我大声说话。只有一次,也是因为我自己不注意,走路东张西望的,再不警告我,我就要掉进原野上的大洞里去了。

“唔,早季也知道的吧?化鼠、猫怪、气球狗的故事啊。”

“那些东西全都是故事,不是真的,妈妈这么说的呀。”

“别的先不说,化鼠真的有哦。”

父亲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却让我大吃一惊。

“骗人。”

“不是骗人。之前小町大兴土木的时候,也请过很多化鼠来帮忙。”

“我没看到啊。”

“因为大人们都注意不让孩子们看到。”

父亲没有说为什么要瞒着不让我们看到。不过化鼠这样的东西,恐怕是丑陋得没法让孩子看吧,我这样想。

“但是,化鼠既然听人的指挥,那也并不可怕呀。”

父亲把正在看的文书放到矮桌上,挥起右手,口中低声念诵咒文。细细的纸纤维发出的沙沙声变化起来,浮现出犹如炙烤一般的复杂花纹。那是显示町长决裁事项的花押。

“早季知道‘阳奉阴违’这个词吗?”

我默默摇头。

“表面上听从指示,心里却在打着相反的主意。”

“相反的主意是指什么?”

“欺骗对方,并制订背叛的计划。”

我张大嘴巴。

“不会有那种人吧。”

“是啊,人当然绝对做不出背叛别人的事。但是,化鼠和人完全不同。”

我开始有点害怕了。

“化鼠把具备咒力的人类当作神来崇拜,所以会对大人绝对服从。但是,对于还没有咒力的孩子,很难说它们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避免让孩子与化鼠接触。”

“……可是,要让它们帮忙做事,不就要让它们进到小町里来吗?”

“这种时候必定会有大人在旁边监督。”

父亲把文书收进书箱,再一次轻轻挥手。书箱和盖子眼看着融合成一体,变成了中空的涂漆木块。除了父亲,谁都不知道施放咒力的时候采用了怎样的意象,所以很难在不损坏书箱盖子的情况下把它打开。

“总而言之,绝对不能到八丁标外面去。八丁标里面有强力的结界,非常安全,但如果往外面走上哪怕一步,就没有咒力守护了。”

“但是,化鼠……”

“不单是化鼠。学校里应该已经教过恶鬼和业魔的故事了吧?”

我不禁怔住了。

恶鬼的故事、业魔的故事,在不同阶段会不断被重述、不断被要求学习,仿佛要将它们深深刻入我们的潜意识。我这时候在学校听到的虽然只是幼年阶段的版本,但也已经差不多快到要做噩梦的地步了。

“八丁标外面,真的有恶鬼……业魔什么的?”

“嗯。”

仿佛是为了缓和我的恐惧,父亲和蔼地微笑起来。

“老师说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早就没有了……”

“确实,近一百五十年来,一次都没出现过。但是,凡事总有万一啊。早季,你不想像采草药的少年那样突然撞见恶鬼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

在这里大致介绍一下恶鬼的故事和业魔的故事吧。只不过不是面向幼儿的版本,而是进入完人学校 之后学到的完整版。

恶鬼的故事

这是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的故事。有一个去山里采草药的少年,因为一心采草药,不知不觉来到了八丁标的注连绳前面。八丁标里面的草药差不多全都被采完了,少年无意间一抬头,却发现外面还生长着许多草药。

很久以前大人就已经反复告诫过,绝不能到八丁标外面去。如果一定要去,必须由大人陪伴才能出去。

可是,附近没有大人。少年犹豫了一下,他想,出去一小会儿应该没有问题吧。就算出了八丁标,注连绳也还在自己鼻子下面,近得很,飞快跑出去摘完草药再赶紧跑回来就行了。

少年悄悄钻过注连绳。纸条轻轻摇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除了违反大人反复的叮嘱而产生的内疚感之外,还有一种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不安袭来。

没事的——少年拼命给自己鼓劲,向草药走去。

然后,恶鬼来了。

恶鬼和少年差不多高,但外表看上去就很可怕。想要燃尽万物的愤怒犹如火焰一样变成了他背后的光圈,那光圈不住地剧烈翻腾旋转,卷出一个个漩涡。恶鬼所过之处,周围的草木全都伏倒、枯萎、熊熊燃烧。

少年的脸吓得惨白,但他拼命忍住了没有叫喊,悄悄向后退去。只要能钻过注连绳、进入八丁标,应该就不会被恶鬼看到了。

但就在这时,少年脚下发出了枯枝折断的声音。

恶鬼面无表情地向少年望过来。它就像终于找到了怒火的对象一般凝视着少年。

少年钻过注连绳,随即一溜烟地向里面跑了进去。自己已经回到了八丁标里面,应该没有危险了。

可是,少年回头一看,天哪,恶鬼也钻过注连绳侵入进来了!

这个时候,少年想,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把恶鬼招进八丁标的里面了。

少年一边哭,一边在山路上奔跑。可是不管他跑到哪里,恶鬼都追在后面。

少年沿着注连绳,朝村子对面山谷间的小河跑去。

少年一边跑一边向身后张望,只见追在后面的恶鬼的脸在灌木丛中忽隐忽现。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嘴角带着诡异的笑。

恶鬼是在让自己带路去村子!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如果就这样把恶鬼带回村里,整个村子恐怕都要毁于一旦。

跑出最后的灌木丛,眼前是悬崖峭壁。深深的谷底传来的轰隆隆的水声,在山谷间回荡不休。峡谷上架着一座崭新的吊桥。

少年没有过吊桥,而是沿着悬崖向小河的上游跑去。

少年回头张望的时候,看见恶鬼已来到桥边,望着自己。

少年一个劲地往前跑。

跑了一阵,前方又出现了一座吊桥。

少年来到桥边。那是一座饱受日晒雨淋、已经破烂不堪的吊桥。吊桥摇晃不停,在乌云蔽天的背景下,仿佛一道诡异的黑影在招手呼唤“来吧,来吧”。

这座桥随时都可能塌掉。十多年前就已经没有哪个人敢走上去了。村里人也总是警告少年绝对不要走这座吊桥。

少年开始慢慢走上吊桥。

承担负荷的绳索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脚下的木板差不多都朽烂了,仿佛马上就会四散粉碎一般。

恶鬼也上了吊桥。桥的摇晃更加剧烈了。

少年向谷底望了一眼,眼前一阵眩晕。

抬起头,恶鬼已经相隔不远了。

当那张可怕的面孔已经清晰可辨的时候,少年挥起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镰刀,一刀砍断了支撑吊桥的一根绳索。

吊桥的桥板直立起来,少年差一点滑落下去,幸好他及时抓住了另一根绳索。

恶鬼掉下去了吗?少年回头望去,哎呀,它和自己一样也抓住了绳子!

恶鬼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少年。

镰刀已经掉下山谷了,没办法砍断那根绳子了。

该怎么办?少年绝望之下,只有向天祈祷:就算我死也没关系,无论如何,请不要让恶鬼靠近村子。

是少年的祈祷被上天听到了吗?还是本来就已经破烂不堪的吊桥,另一根绳索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了呢?

吊桥“咔嚓”一声断了,向万丈深渊掉了下去。少年和恶鬼的身影都不见了。

自那之后,直到今天,恶鬼再也没有出现。

这个故事包含了若干启示。

就算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理解故事中包含了不能走出八丁标的教训。等到稍大一点之后,也许可以领会到舍己为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保障村子安全的教训。

但真正的教诲,越是聪敏的孩子越难领会。

到底有谁能够想到,这个故事的真正目的是在告诫我们恶鬼真的存在呢?

业魔的故事

这是发生在大约八十年前的故事。村子里住着一个少年。他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孩子,但却有一个缺点。这个缺点随着少年的成长,渐渐变得越来越明显。

少年太骄傲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学校和村子里大人们教的东西,少年只是表面上装出好好在听的样子,重要的教训从来不会真正进到他的心里。

少年嘲笑大人们的愚蠢,甚至开始嘲笑这个世界的伦理。

傲慢,埋下了业 的种子。

渐渐地,少年开始逐渐远离朋友的圈子。孤独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倾诉的唯一对象。

孤独,是业的温床。

茕茕孑立的少年,常常沉湎在自己的思考里。而且,思考不应该思考的事情,怀疑不应该怀疑的东西。

不良的思考,开始让业无边蔓延。

就这样,在少年浑然无觉的情况下,业不断积累。少年终于开始向非人的事物——业魔转变。

一段时间之后,村人因恐惧业魔纷纷逃走,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小村。

业魔搬进森林里住,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森林里一切可以称为生物的生物也都消失了。

业魔走到哪里,哪里的植物都会发生奇怪的扭曲,变成完全无法想象的形状,活生生地腐烂。

被业魔触摸的食物,立刻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业魔在怪异的死之森林中彷徨。

终于,业魔意识到,自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业魔离开了黑暗的森林。一出森林,眼前一片开阔。业魔被闪闪发亮的光芒包围了。他来到了山里的一处深湖。

业魔走进湖里,一边想着,这清洁的水能否洗净所有的业?

然而,业魔周围的水开始迅速变黑,整个湖水都开始变成毒液。

业魔无法存在于这个世上。

领悟到这一点,业魔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湖底。

比起恶鬼的故事,这里的教训应该更加简单明了吧。

但是很显然,此时的我不可能理解它的真实含义。直到某一天,在无尽的绝望与悲伤之中,我亲眼看到了真正的业魔的身影……

一旦拿起笔,写下这些文字,便有各种各样的回忆蜂拥而来,几乎令我无法收拾。还是由孩提时代的事情开始吧。

就像之前写到的一样,组成神栖六十六町的有七个乡。小町中心是利根川东岸的茅轮乡,也是行政机关集中的地方;北面是在森林中间散布着高大房屋的松风乡;东面的沿海地带则是白砂乡;紧靠茅轮乡南边的是水车乡;在利根川的西岸,西北方向视野开阔的是见晴乡;靠在它南边的则是水田地带的黄金乡;最西面的是栎林乡。

我出生在水车乡。这个名字应该不需要进一步说明了吧。神栖六十六町中有数十道纵横交错的水路,将利根川细细分割。人们都乘船沿着水路来往通行。另外,水路的水虽然被用于运输,但在不断的努力之下,依然保有足够的清洁。虽然拿来喝可能还会有点犹豫,但用来洗脸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家门前有鲜艳的红色鲤鱼游弋嬉戏,还有构成“水车乡”这个名字的无数水车旋转不停。七个乡里每个乡都有自己的水车,不过水车乡里的水车数量极多,非常壮观。上挂、逆车、下挂、胸挂……这些都是我记得的水车种类,实际上也许还要多许多。每个水车都承担着某项任务,捣米啊、磨小麦啊,将人从这种过于单调却又不得不集中精神的劳作中解放了出来。

诸多水车之中,有一个格外巨大的带有金属轮子的水车,那是每个乡仅此一座的发电用水车。由这里产生出来的珍贵电力,被用于乡文化馆房顶上高音喇叭的播音。伦理规定 严格禁止将电力用于除此之外的其他用途。

每天傍晚,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高音喇叭都会响起同样的旋律。那是名叫《归途》 的曲子,是有着“德沃夏克”这样一个奇怪名字的作曲家在很久很久以前写的交响乐的一部分。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歌词是这样的:

远山外晚霞里落日西西沉

青天上月渐明星星眨眼睛

今日事今日毕努力又用心

该休息也休息不要强打拼

放轻松舒心灵快快莫犹豫

夕阳好黄昏妙享受这美景

享受这美景

黑暗中夜晚里篝火燃烧起

跳不定闪不停火焰晃不已

仿佛是邀请你沉入梦乡里

甜甜梦浓浓情安宁又温馨

火儿暖心儿静嘴角留笑意

快快来愉快地沉入梦乡里

沉入梦乡里

《归途》一旦响起,在原野上游玩的孩子们就必须集合起来回家了。因此,每当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浮现出傍晚时分的情景。黄昏的街道,在砂石地上投下长长影子的松林,好似数十块镜子一般照映出深灰色天空的水田、成群的红蜻蜓。但无论如何,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视野开阔的山丘上眺望的晚霞。

只要阖上眼睛,便会有一幅场景浮现在眼前。那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吧。不知不觉间,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了。

“该回去了!”有人说。

侧耳倾听,风中的确传来隐约的旋律。

“啊,平局啦!”

觉这么一说,孩子们纷纷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大家都是八到十一岁的孩子,从早上开始一直在玩夺旗游戏。这就像是隆冬季节里打雪仗游戏的延续,所有人分成两个队伍,彼此蚕食对方的地盘,最终哪一方能够抢到竖在对方阵地最后方的旗帜,哪一方就胜了。这一天我所在的队伍因为开场时犯下的错误,一直都处在被动挨打的状态。

“真狡猾,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赢了。”真理亚抱怨说。

她比旁人都白皙,一双漂亮的眼睛有着颜色稍淡的瞳仁。最好看的是她的红色头发,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放射出格外引人注目的异彩。

“你们投降吧!”

“是啊,我们一直都占上风。”

良像是被真理亚拽着一样附和道。这时候的真理亚已经颇有女王的潜质了。

“什么呀,我们为什么要投降?”我有点生气地反问。

“因为我们占上风啊。”良不知厌倦地重复自己的主张。

“但是,旗子还在呢!”我望向觉。

“平局。”觉严肃地说。

“觉,你是我们一队的吧?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真理亚狠狠瞪着觉。

“因为规则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太阳落山的时候游戏结束啊。”

“太阳还没落山呢。”

“别强词夺理了,没落山是因为我们在山丘上。”

我尽力以冷静的口气向真理亚解释。虽然平日里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这种时候的真理亚实在是让我生气。

“喂,要回去了。”丽子有些担心地说。

“听到《归途》就要赶紧回家了。”

“所以你们要赶紧投降啊。”良重复真理亚的话。

“行了,别闹了。喂,裁判!”

觉好像有点急了,喊瞬过来。瞬站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正在眺望山丘上的景色。在他身边,斗牛犬“昴”孤零零地坐着。

“什么?”

听到我们喊他,他才回过头来。

“什么什么呀,裁判好好管管吧。明明是平局。”

“是啊,今天是平局。”瞬说了这一声,又回过头去看风景。

“我们回去了。”

丽子她们说完,便一个跟着一个走下山丘。回去的时候必须要找顺路去各自乡里的小船搭个便船才行。

“等等啊,还没结束呢。”

“回去了。在外面呆得太久,猫怪会来的。”

真理亚几个人虽然还是一脸不满,但这场游戏也只有不了了之。

“早季,咱们也回去吧。”觉招呼我说。

我走到瞬身边。“还不走?”

“唔,走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瞬的眼睛还是没有从景色上移开,仿佛被深深吸引住了一样。

“在看什么呢?”

“喂,回去了。”觉在身后说,语气里有点焦躁。

瞬默默地指了指远方的景色。“那边。看得到吗?”

“什么?”

瞬指向的是远处的黄金乡,水田地带与森林的分界一带。

“看,蓑白。”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被反复教导、反复灌输视力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其他的一切。所以即便在这样的时刻,相隔数百米的距离,在黄昏光影参差斑驳的地方,我依然能够分辨出在田间小道上缓缓移动的白色身影。

“真的耶。”

“什么啊,蓑白这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从来都是很冷静的觉,声音里不知为什么显露出不高兴的语气。

但是我没有动。不想动。

蓑白以蜗牛爬行的速度从田间小道横穿过草地,消失在森林中。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眼睛虽然追着蓑白,意识却在身边的瞬身上。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情是什么。但是,只要和瞬并肩站在一起,眺望染上暮色的乡间景致,我的心中便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甜美。

难道说,这也是我的记忆捏造的情景吗?将若干近似的片断糅合、美化,再撒上所谓感伤的调料……

就算真是如此,这种情景对于我来说,直到今天也依然有着特别的意义。这是我在那个完美无瑕的世界中生活的最后记忆,也是所有一切都遵照正确的秩序运行,对于未来没有半分不安的时刻的最后记忆。

然后,初恋的回忆直到今天更绽放出晚霞一般璀璨的光芒。哪怕就在不久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吞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与悲惨之中。 I+8n1qqyS1zRzIxRtvC8W+/V8nJRydY98PZp28RCgoKIk8lTS2byw7GazCwaocx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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