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体与有意识的生命所采取的存在方式是一样的,它们都存活在一种延续的东西之中,就像是整个宇宙存在于无尽的绵延之中一样。它们从过去的状态延伸到当前的状态,然后停留在现在,并保持不断行动的姿态。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又如何来理解它们的历史呢?或者如何来理解它们所经历的种种确定而鲜明的时段呢?它们一直在改变着自己的年龄。以我自身为例。现在,我要面对一面镜子,从镜子里观察我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是一个特定的实实在在的实体,通过观察它,我可以发现:它与我的意识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自己的年龄,它会从婴儿期发展到老年期,在此期间一点点地走向成熟。当然,它也会慢慢变老。
我想表达的是,我们确实可以通过观察我们的身体,来发现它走向成熟和衰老的种种特征。而我只能通过比喻的方式来描述我意识本身的成熟和衰老,因为它的这些特征是无法通过观察轻易被发现的。
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往往会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发现。现在,我准备用一种高级视角来审视生命。假如我现在站在生命阶梯的顶端自上而下观察这一阶梯的底端;从层次分化完全的地方观察层次分化不完全的地方,从观察人的多细胞有机体改为观察纤毛虫的单细胞有机体,我便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不管是复杂的多细胞还是简单的单细胞,它们都具有成熟、衰老的过程,并且这些过程都是相同的。若我们对纤毛虫进行分割,在分割到一定程度后,纤毛虫便无法继续分割了。这个不可分割的极限也许会等待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来。或许可以通过改变环境来延迟纤毛虫不可再分之时刻的到来,但就像是可以再生的身体片段一样,纤毛虫被分割出去的部分一定会在结合作用下进行复原。然而,纤毛虫被分割和主动复原都是不能无限延续下去的。
实际上,如果有机体处于这两种极端状态,那么它就实现了完全个体化。而有机体不可能只处于这两种极端状态,在这两种极端状态之间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状态。有机体若处在这些其他状态中,那么它的个体化便是不明显的。处于这些状态时,有机体也会出现衰老现象,但我们无法表达出正在变老的究竟是什么。
由此可见,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精确且适用于所有生命体的生物学规律,存在的只是一些方向。沿着这些方向,生命才能衍生出普遍的物种。每个物种在行动中都坚持着自身的独立性,这些行动也一定具有不同程度的随机性,正是这种随机性使得每一个物种在生长的过程中会偏离计划好的成长路线。有时物种会进行下坡运动,有时又会重新登上斜坡,最初的方向只是参考,而不是绝对的现实方向。
在观察一棵树时,我们可以说它永不衰老,这种说法简单、方便,因为我们始终能看到树梢发出新鲜嫩芽。同样,一些树木也可以通过树枝发芽繁殖出一棵新的树木。但是,就树木这一有机体来说,那些嫩芽只能作为相互依存的生物单元,而不能被当作某一个体。树木中有些东西确实在逐渐衰老,可能是树叶在变老,也可能是树干内部的组织在变老。如果关注树木的每一个细胞,就能发现这些细胞的衰老都具有一种特定的方式。一切活着的东西都有自己的“注册表”,这些“注册表”上每时每刻都会留下时间的脚印。
这虽然只是个比喻,但说明了一种极其根本的机制。这种机制我们并不陌生。具体来说,它是一种将与时间相关的表现都比作行动,再将这些行动都比作现实的机制。从我们的直接经验中可以看出:我们意识存在的基础便是过去向当前的延伸,或者说意识存在的基础是记忆。而记忆是一种活动的、不可逆转的绵延。这些经验的启示通常对我们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些被我们从意识中切割出来的对象,也就是被尝试和科学隔离出来的系统,我们离这些对象或系统越远,就越是想向着它们的内部探索。于是,我们越是能够发现这样的事实:这些对象的核心状态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而它所积累的记忆却掩盖了这一真实。这同样对我们起不了什么作用。
因为我们大脑的机械直觉非常强大,比我们的理性和直接经验都要强大得多。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中都多多少少会无意识地携带一些形而上学倾向,因此,在我们根据自己在生物中占据的位置来对当前的自己做出解释时,这些解释都必定具有某些固定的要求,包含着以前种种现成的解释和不可更改的条件。
这些解释否定着具体的绵延,并在这种否定的状态中联合在一起。这样一来,我们的各个部分就都处于固定的安排和重组之中,于是,我们就能说变化不是绝对的,而是可被改变的。同时,由于我们的无知,我们会认为时间的不可逆性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它仅仅是移动一个物体便无法将其放回原位的可怜解释而已。
因此,我们可以说变老可能是获得某些实质的过程,也可能是失去某些实质的过程,还可能是同时获得和失去某些实质的过程。
如何来解释时间对生命体的现实性呢?很简单,这种现实性就像是时间对沙漏的现实性一样。沙漏上部的沙子流空时,下部的空间就会被填满,若将沙漏倒立过来,其中的沙子又会在倒立的那一瞬间全部回到原来的位置。
事实上,生物学家对生命体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所获得或失去的东西并没有一致的看法。
关于诞生、衰老和死亡有这样一些理论:任何细胞都要经历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原生质的数量是不断积累和增长的。对我来说,另一种理论更加可靠和深刻。这一理论表明,生物的营养物质会在内部环境中减少,同时有机体在内部环境中每时每刻都在更新,生物体内积累的、不能被排泄出去的物质总量会增加,直到细胞衰老、死亡,被生物体代谢出去。例如,人类表皮细胞在新陈代谢过程中会形成硬皮,这些硬皮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脱落。
实际上,我们还没有资格解决关于细胞衰老过程的解释问题。因为我们不能像一位细菌学家阐述这样的问题,即在不涉及噬菌作用的前提下,用来解释衰老过程的说辞都是不够充分的。
从上述两种理论中可以看出,生命体内的物质确实会积累或失去,尽管这些理论对其中积累或失去的东西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但这些理论至少可以表明,这种解释已被当作先验的东西,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在思考时间时先将“沙漏”的形象摆脱。
衰老的原因远非表面那样浅显,它必定是更深层的。我认为有机体的进化与其胚胎的进化具有一种不间断的连续性。在生长、成熟和衰老的过程中,生物体会经受种种刺激,这些刺激在生物体孕育胚胎的过程中也依然存在。也就是说,这些阶段的刺激都是一样的。
胚胎发育意味着新生命会不断地变化形态、重量和质地等等,它的表现形式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如果有人想要表达胚胎的所有面貌,那么他一定会感受到胚胎变化的连续性和无限性,他也一定会因为无法描述出胚胎的全部面貌而陷入迷茫。胚胎是一个连续体,我们很难描述它的全部过程,同样,面对其他连续体时,我们也会陷入同样的迷茫。生命会生长、成熟和衰老,也会孕育胚胎并创造新生命,如果说孕育胚胎是一种先天的演化,那么生命的存在就是为了无限延长这种演化的过程。
如何来证明这一点呢?我们可以用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来证明这一点。这一事实就是:在面对一个生命体时,我们很难说清它是什么。我可以说它是一个正在衰老的有机体,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因为生命体无时无刻不在走向衰亡;当然,我也可以说它是一个正在进化的胚胎。这样说似乎也是可行的,因为生命体总是经历着生长与成熟。例如,一些昆虫的生长进化便是如此。
再回到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可以发现,女性在青春期、绝经期等转折期,她们的身体往往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是她们生长、成熟和衰老必不可少的阶段。而这些变化与幼虫、胚胎的生长变化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动物,他们都会经历老化过程,因为老化过程是他们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
生长变化的转折期往往会出现在特定的年龄,并且其本身的持续时间较短,但是没有人会因为这些原因而认为它们是突如其来的外来物。只有达到了一定的年龄,这些转折期才会产生。显然,生命体在出生之后的每时每刻都会为产生青春期变化做着准备,甚至在其未出生之前,也就是其作为胚胎的那段时间,这种准备工作就已经开始。也可以这样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到达青春转折期的过程是一种渐进的准备过程。
总之,衰老过程最重要的是那些无法察觉、无穷无尽和循序渐进的形式的连续变化。在这种变化中,有机体可能被解体。这样一来,对有机体的衰老过程的机械解释将受到某种局限。衰老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硬化症、废物积累和原生质增生等现象,这些事实是解释衰老过程时很容易提到的。这些都是衰老产生的看得见的结果,在它们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看不见的原因。生物的进化与胚胎的进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一样的,它们都意味着不断地记录绵延,意味着记忆的一点点产生,意味着过去在现在的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