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确定、最了解和最清楚的存在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对其他对象产生的观念都是外在和肤浅的,而对我们自己的知觉才是内在和深刻的。从这一事实中,我们能发现什么呢?所谓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发现我总是在不同的状态之间过渡着,有时我感到温暖,有时我感到寒冷;有时我感到欢乐,有时我感到悲哀;有时我会做某些事情,有时我什么事也不做;有时我会耐心观察周围的事物,有时我会思考一些其他事情。于是,我感到我的存在划分成了许多变化,包括感觉、情感、意志和意念等等。而在划分成这些变化的同时,我的存在也不断继承了它们的不同色彩。因此,我一直处于持续的变化之中,并且这种变化的剧烈程度远超我的想象。
在描述我的每一种状态时,我发现自己的每一种状态都像是一个区段。而每一个区段又像是一个被分割的整体。在我看来,我确实在变化,并且这种变化存在于不断的过渡中,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再从另一种状态过渡到其他状态。面对这种变化,我认为每一个被分割出来的状态在它作为本状态的时间里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然而,只要我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在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瞬间,我的所有感觉、情感、意志和意念都在发生变化。如果一种精神状态停止了变化,那么它将不能绵延下去。可以说这种精神状态的绵延中断了,或者说它的绵延不再流动了。
对我们来说,内部状态往往要比外部状态稳定。因此,我们不妨用内部状态为例,来阐述状态的变化。我们在观察一个静止的外部对象时会产生比较稳定的视知觉。现在,我假设我所观察的对象是始终相同的,我在同一种光线下从同一个侧面或角度来观察它。结果,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现在对它产生的视知觉与刚才对它产生的视知觉是不同的,我后一刻对它产生的视知觉与前一刻对它产生的视知觉也是不同的。我感到我的记忆将过去的某些东西传到了当前。
时间像是一条路,我的心理状态一直沿着这条路向前发展。随着时间的绵延,它不断地膨胀,不断地增长,就像是雪地上的雪球在滚动中不断地膨胀、不断地增长一样。其实并非如此简单,事实上,我的感觉、感情、欲望等更深层次的状态都在发生变化,它们绝不会与一个始终不变的对象相对应。
我们在观察一个看似始终不变的外界对象时,会认为我们的视知觉一直与之相对应,例如,我们用视知觉来观察一棵树、一座山、一块石头时会认为它们始终是不变的。但实际上,我们在观察这些物体的过程中,前一刻的感觉、感情和欲望都与后一刻的不同,因为它们随时都在改变。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这些物体是不变的,是因为视知觉的变化不足以被我们发现,或者说我们完全忽略了这种不间断的微小变化。只有当这种变化给我们的身体带来新状态,让我们的意识出现新指向的时候,我们才会注意它。我们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才能发现自己状态的变化,但实际上我们本身就在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或者说我们的状态本身就是变化。
由于我们的状态一直在变化,所以保持同一种状态或者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两者本质上没有区别。
其实,各种状态间的过渡与被延长的单一状态是极其相似的。如果保持不变的状态种类远超我们的想象,那么这种相似程度也远超我们的想象。换而言之,如果说我们的状态是不变的,就意味着我们的状态是被延长的单一状态,而被延长的单一状态与各种状态之间的过渡极其相似,所以尽管我们的状态都在变化,我们也时常会把它们看成一种不变的状态。
变化是持续不断的,就像是水滴持续不断地滴落就变成了水流,我们再也看不出前一个水滴与后一个水滴的区别,于是,便认为水流是不动的。远远看着水流,它就像是一条不动的白布,但实际上每时每刻都有水滴在滴落。
同样的道理,我们的心灵状态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但我们看不到它们的变化。只有在我们心灵状态的变化积累到一定程度并变得十分显著,以至于能够引起我们的注意时,我们才会将当前的状态描述为有别于前一刻状态的一种新状态。然后,我们会继续认为这一新状态保持不变,直到它的变化能被我们看出并被我们以更新的状态命名,这样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无尽。
无数的心灵状态组成了我们的心灵生活。我们认为心灵状态是非连续的,这就意味着我们认为心灵生活也具有明显的非连续性。这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分割我们的注意力,以至于将它固定在了某种心灵状态或心灵生活之上。举例来说,我们的面前存在一个平缓的斜坡,由于我们的注意行动是断开的,于是就会认为斜坡上有一个个分开的台阶。
人类的心灵生活充满了不可预见性。它可以产生成千上万个事件,每一个事件都仿佛是独立的存在,与前后的事件没有任何联系。它们虽然显得是非连续的,却拥有一个连续的背景。它们就像是这个连续背景上的凸点,这些凸点之间仿佛有着一个个分开的间隔。当然,也可以把它们比作交响乐中的鼓点。
水的整体流动中产生了无数的水滴,我们心灵存在的整体流动中产生了无数的事件。我们会将注意力集中于这些事件上,这是因为它们能使我们更感兴趣。我们的心灵存在就像是一片活动区域,而每一个事件都是这一区域的照明点。这个区域就是我们所有瞬间的全部存在,它包含着我们的全部感觉、情感、意志和意念。这全部的区域构成了现实中我们的全部状态。这些状态其实不能被看作一个个明确的元素,因为它们是一个流动的整体,是一种无尽的延续。
然而,这个流动的整体却被我们的注意人为地区分和分割开来,现在我们也要人为地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因此,我们的注意便幻想出了一个没有形式、不带倾向性、不可变动的自我,然后将注意所建立的所有心灵状态一个个贯穿在这一自我之上。我们观察到的并非是不同颜色层次流的融合,而是明确的或者说固体的各种色彩,它们就像是一条项链上相互串联的珍珠。我们会想象出一条线,这条线可以将珍珠一一串联起来。
这条线有什么性质呢?实际上,它也是固体的,就像是那些珍珠也是固体的一样。但两者的区别在于,固体的线没有任何色彩,而珍珠却是被染过颜色的。遮盖住这条线的那些珍珠不断地被染上色彩,随着这种变化,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染上颜色的珍珠上,而完全忽略了那条线的存在。同样的道理,在生活中,我们只能看到心灵的各种状态,却未能发现不断延伸的那条线。
那条线不是现实,只是一个象征而已,其作用是提醒我们:我们的注意只是人为地将一个个心灵状态串联、并置起来,但存在于自我之上的是一个不断向前展开的连续体。若连续体是静止不动的,那它便不是连续体了。
我们是如何存在的呢?如果它是以一个个分开的状态展开的,并且这些状态是由一个静止的自我联结起来的,那么便不存在绵延了。因为静止的自我是不能持续的,同样,一个心灵状态在代替另一个心灵状态的过程中若始终如一,那么它也是不能持续的。
我们将心灵状态排列在一个假定的静止自我上显然是徒劳的。因为存在于固体上的固体是不能流动的,它们也构不成流动的绵延。我们之所以认为存在固定的心灵状态和自我,其实是对内心生命的人为模仿,是用静态的东西来描述动态的东西。这种动态的等价物更加适应我们逻辑和语言的要求,这是因为其中舍去了时间这一要素。
心灵生活是如何展开的呢?它是在象征之下展开的,这些象征是我们赋予它的,且是一种静态的象征。但心灵生活本身是动态的,它是由绵延不断的时间构成的,而我们的存在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