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心理与颓废心理

诸位同学。近来有几位教授与我谈起，说我同学当中，有二个很普遍的思想，即“快乐与颓废”。这二种思想，本来不仅本校同学如是，整个国民亦何莫不然。我以这二种思想的流弊太大，尤其负有领导群众而改造社会的责任之诸位同学，亦不能免。影响更深，因于今天提出来谈谈。

我先说快乐问题。查国人个人的快乐思想的普遍，系受欧美的影响。因欧美几个强国政治上了轨道，社会又复安定，故其国人群趋逸乐，衣、食、住、行各方面，都不免讲求精雅，到外国留学的国人，看见他们这种逸乐，便也模仿起来，于是遂影响到全中国。欧美人士的快乐主义，有公众的与个人的分别，公众的又叫做利他主义，个人的又叫做利己主义，主我主义，自我主义，爱己主义等。欧美有欧美的国情，他们所享用的属私或公，我们自然不便遽下批评；唯中国人跟着欧美人去讲求个人的逸乐，则我将武断一句，他是根本错误的。我意：国际地位停滞在次殖民地位的中国国民，目前绝对不是可以讲个人快乐的时期，而是应该真诚刻苦奋斗的时期，很明白的趋势，国家将亡，覆巢之下，自无完卵，何乐之可言呢？同时，社会动摇，经济破产，何乐之可享呢？且个人的快乐主义，则必唯利是视的行为，这唯利是视的行为，自古以来的我国学者，都持反对的态度，孟子可说是一个代表人，他曾有过很警辟的说话即：“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至以我个人对于快乐主义的态度，前年我便曾说过：如人类的思想是为利的，为利而斗争的，则人之欲望无穷。利愈多欲愈大，而斗争亦愈烈。同时，我即研究人类是不是唯利才可以满欲？而利又是否可以满人欲？对于第一点，我以为人类除利以外，尚有足以满人欲的。古今中外，固不乏安贫乐道的人，亦不乏轻利重义的人，甚有舍生取义的人。对于第二点，则吾见有人，每家数口，每年数百元收入而满足的；有人每年数千元收入而满足的；有人每年数万元而满足的；甚至有人每年数十万元数百万元数千万元收入而不满足的。即一人的前后，其欲望亦常有天渊的不同。可见利是不可以满欲的。以利来求满人的欲，就如泼油救火，愈救愈烈了。再深一步说，人类的快乐，是不是制于物质呢？尝见住高楼，乘汽车，食膏粱，衣锦绣，外表看来是快乐，不过，其实十有八九是眉头绉绉满肚子的愁闷。至于挑担背负或耕田挖地的人，自然是劳苦不过，被视为做牛马的工作了；但他日中做完工作，一回到家，粗茶淡饭吃完后，舒舒服服，一夜睡到天亮，又何曾物质丰富才安乐呢？

梁漱溟先生之前在本校演说时，有西洋文化，是理智发达，而理性不能跟着发达，其结果，飞机，毒气，毒菌，死光等等杀人利器，日新月异，补救之道，仍须有赖于中国之理性文化发达，始能把世界真实地救起来。因大家苟以理性为本体，则一切行为都能依据情义，则任何残酷现象，均可归诸无有。欧美各国以理智大发达，各国利己之快乐主义的思想，遂普遍地浓厚得很，损人爱己的杀人利器，始能应有尽有的具备，将来人类必然更惨，殆无疑义。个中道理，实在浅近明显，我在前年也曾说过，就是：人类若用利来做思想的出发点，则利之所在，就要拿斗争来解决。利用现在进化的科学，来做斗争工具，人类即不灭绝，亦要去其大半。反过来说，人类思想不以利为出发点，而以博爱之心。行互助之人，那么，利用现在进化的科学，可以减少工作的劳苦，可以生产适足的物品，可以获得适宜的分配，甚且可以助人康健，供人快乐，使到科学为人类的福星，为时间的慈航。

我人尤须认识，凡是专讲快乐的人，结果必然痛苦；否则，凡能刻苦奋斗的人，结果必然快乐。何以说专讲快乐的人，结果必然痛苦呢？大概快乐主义的人，只知有自己，不知道有他人，每逢乐利的所在，唯求能达到目的，有时将不顾廉耻，不择手段，结果必致不容于社会，就是他人不知，而精神亦已痛苦万分了。又拿读书来说明，快乐主义的学生，多是不讲求学问，只知实现其目前身心的安慰，迨至毕了业离开校门，一无所长，而又过惯逸乐生活，希望得到优越工作，自然为社会所淘汰了。又何以说刻苦坚忍的人，结果必快乐呢？大概刻苦坚忍的人，对于自己物质方面的享用，都能节省，而物质的消费小，复可保存以备不时之需，心境自然快乐，这都是幸福的来源。亦可拿读书来说明，刻苦坚忍的学生，多是不顾目前的享受，只知如何去努力其功课，崇高其人格，迨至毕了业离开校门，平时已为人所信，又有实学足以应世，安得而不快乐呢？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这个意思，希望大家勉励！

其次，我来说说颓废问题。现在很多的人，以为国家经搅到这艰危，社会又日益踏入破产境地，吾侪小民，无权无力，迫得采取不理主义；上者求个人身心之有寄托与安慰；下者更于放荡。晋之清谈，今人多逃禅，是同一的上焉者的心理。但在我个人看来，则不应该，尤其是负有领导群众而改造国家社会的责任之诸生，更不应该。因个人的生存，是藉奋斗为保证，我国现在已危险到一发千钧的时候，纵使国民能够奋起救亡，犹恐不易真正获得复兴的完成，若是先知先觉的诸生，不知唤起国民共同奋斗，不是要促国家加速率的踏上消灭之途吗？目前我国衰弱的程度，诚然到达严重的地步，然我相信尚不及欧战惨败后的德意志与土耳其。今土耳其因国民一致努力，战胜希腊，完全恢复了其独立的自由的平等的国际地位。德意志又因国人一致的努力，要求加入国联，国联不能不与其加入。要求军备平等不遂而退出国联的，国联亦莫如之何。去冬收复萨尔，目前宣布恢复空军，恢复征兵制，各国无如之何。土德两国国运所以能起死回生者，完全由于土德两国民族能奋斗之所赐。我们看了土德两国复兴的教训，可以确信今后生存的途径，唯有中华民族自求解放的唯一要义；否则，中华民族将来所遭遇的惨运，我将不忍言哩！

由前之说，可以知道快乐主义。不是我人立身所应有的思想，尤以国难严重的今日，更非国人可以享乐的时期；由后之说，可以知道颓废心理，决不是我人求生之路，更决不是所以挽救垂绝国运的办法。诸生是西南最高学府的学生，负有领导群众而改造国家社会的重任，对于快乐心理与颓废心理的恶劣思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厚望焉！

[选自《澄庐文集》（续编二）] h9iIByb8/WuQfhAAqv6nXyXSLvaNZhLcJGO85lArECnt980oR2kSodn3dsuh/Yk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