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想改造社会,有许多要排除的制度、要变更的款式,一时间不能不性着他。比方硫酸原是没有直接供人利用的性质,不特不能直接供人利用,还会伤害人的身体,却是为满足人的欲望起见,我们非制造硫酸来用不可。所以有许多我们现在受害的东西,我们不能绝对不理他,我们要研究他的害人性从那里来,有什么方法能够用别种东西来替代他,这个替代他的东西如何做得成(就用这个东西来做成他抑或用第二种东西)。假如私有财产制度如何有害,在那一点有害是第一个问题。对于这个制度想拿集产主义来换他呢,抑或拿共产主义来换他呢?还是用别种样式呢?是第二个问题。假如定了做集产主义了,用那一个方法,用那一个式样来实现他?还是守着马克斯所指摘的那一种历史的过程,等到产业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头来得到集产的结果呢?还是用革命的方法一概没收他呢?抑或用组合的方法来集结资本,弄到现在的生产制度变了才废私产呢?还有其他种种提案,都是想解决第三个问题的。三个问题里头,最重要的是第三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如果不能解决,就第二问题的解决是无效的。如果所有提案都不能得第三问题的解决,那第一问题的解决就和没有解决一样。然而第三个问题虽然重要,却要晓得这些过渡手段的研究,实在根据在现在要改造的东西的性质上。所有过渡手段都是在从前所有的坏制度里头变出来的,所以改造的具体办法就是如何这个坏东西才能够变。得这办法的手段,还是研究这东西何以会坏。我现在先拿现在人人所怕的兵来讲。
人人晓得说兵的坏处,却是都只从受兵害的人一方面来说。究竟做兵的也是人,为什么做了兵便坏?中国人当兵和外国人当兵都是以杀人为业的,何以中国的兵特别坏?答不出这个问题,便没有解决方法。
我们答这些问题,可以有一句顶取巧的话,就是说环境不同。然而事实上所要求的,不是这种无责任的笼统答案。我们要把所谓环境细细研究一番,才可以说答了第一个问题,才可以进入第二个问题。我们可以把中国兵的生活和兵的心理,来稍为说明一下子。
兵的生活第一种特征是继续的不安定生活,却是他的心理要拿这不安定的来当做很安定的看待。我们先从从前的防营水师说起。这种军队驻扎得很散漫的,地方防务的责任很重的,制度上所要求他的就是不断的注意。今天有土匪来打也不定,明天有盐枭来扑也不定,一打仗有性命之虞。然而到底一个月不过四两多银子的饷,可以算做顶苦的了。今天犯事会打军棍,明天犯罪会砍头,就不送命,一革出营门就算了事。兵的驻扎地常有离家几千里的,一个大钱没有,怎么样可以回去呢?可以算做顶危险的生活了。再不然,老了不能当兵了,一碰着整顿营伍的时候就要淘汰出去。回家也不能,做工也做不得,这种危险天天胁迫着他。还有阵上受伤的,养伤费拿不到几个钱,粮子串不成了,这个危险也是天天胁迫着他。所以他们就要适应这个生活,造成一种心理:一方面把制度上的敌人(土匪等等)看做不得已的伙伴,一方面把随便指定的驻扎点当做家乡,把随意由长官任命下来的哨官什长当做生活中心,把全棚兵士的生活都委任了他,自己不耽一点的心。到了革出来的时候,还要拼命钻回去。总而言之,样样可以忧虑的事情,他都推了出去,像于他无关的一样。巡防营的化身,到了近年有警卫军、警备队、安武军、振武军等等名目,他的性质还是继承以前的,更加上种种恶性。至于所谓陆军,在前清时代讲本来是很平常的生活,和外国的兵相差不远。但是到了近年,陆军的特质已经销磨了许多。他的不安定的生活,因为这几次的内乱,弄到比巡防营加几倍,所以他的心理变态更是显著。
他的生活第二特征,就是突然而起的过度劳作。因这个结果,令到他生出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从来讲究用兵的人都说爱惜士卒,这个爱惜实在和耕田的爱惜他的牛一样,一到了用他的时候就不爱惜了。讲到现在的人用兵,更是不晓得什么叫做爱惜。不特不肯爱惜,并且要利用他这一种过度劳动的事实,令他不觉得生趣,才不怕死。所以不怕死的兵,原不是好兵。
他的生活第三个特征,就是完全不容他自由决定一点事情。然而这个结果,一定弄出很放纵的心理。最迫促的环境弄成一个最惫赖的心理,最拘束的环境弄成一个最放纵的心理,虽然像是不合理,实在真是理有固然逃不脱的。兵队的教育是上官讲得着也要服从,讲得错也是服从,兵士的心里头就成了一个“不一定要做着的”的信条。所以上官讲的,到不能不听的时候听一点,除此之外,都是任着本能去盲动。他本来受的教育是不管是非,你如何还能用是非论他。
兵的生活第四种特征,是做了事不用负责任,所以他的心理就变了兽性的间发的。本来受命令的行为不应该负责任,然而中国的兵官,他并不想到有什么事情要预先下命令,所以没有命令的行为,带兵的人也只可容认他。因此做兵的无论做什么行为,他都不晓得什么叫做责任。有时有一两个按军法办了,他也不以为是错了的结果,他只叫做碰钉子。这种不负责任的生活,自然有不负责任的心理跟着来了,甚至于敌人来到几百米突以内,还在那里抽雅片打纸牌,然而有一时又有非常锐敏的注意是平常的人想不到的。总而言之,任他们兴之所至去做,没有准头。
以上种种的变调生活,弄出来种种变态心理,一时也说不尽。所有兵的奸淫焚掠,都从这变态心理发生出来。晓得这层,那就救济他替代他的制度立刻可以指得出了。
现在简单来说,我们想像中将来可以替代现在的兵的就是劳动军。这劳动军的组织和发达的途径,我们都可以从现代兵的研究寻得出来。因为现代兵的生活是令他不好的,所以将来的劳动军一定要有生活安定的保障,一定要避过度的劳作,一定要留他自由决定的机会,一定要使他自觉对于自己的责任,以至用其他种种方法变易他的生活,才能够变易他的心理,才能够有力量替代他。
兵的问题,我想讲的很多,却是我才回上海,《星期评论》社要我做文章,没有多时候了,所以只先写个大概,迟一点再把详细的论述发表出来。
(原载1920年5月1日《星期评论》劳动纪念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