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十月号内,载朱孟实先生给一个中学生的一封信,是“谈情与理”的,他说:“今年李石岑先生和杜亚泉先生……在《一般》上起过一番辩论,一言以蔽之,他们的争点是我们的生活应该受理智支配呢?还是应该受情意支配呢?”朱先生的主张,是情感的生活胜于理智的生活,但是朱先生所谈的,我还觉着有些不是,所以我再照我的意见辩论一番。
(一)朱先生说我“不知李先生的学说得自尼采”。这个不知,虽出于朱先生推想,但是我可以承认的。不过我的知道与否,和我们的争点实在没有关系。朱先生或者以我若知道李先生的学说得自尼采,一定不去抨击了。其实我不是抨击谁,不过看见《一般》的论说中,有和我见解不同的地方,我就把自己见解写出来,至于那论说中学理是那个人创造的,或是因袭那个人的,这和我的见解完全没有关系。
(二)朱先生说我“又不知自己所根据的心理学是久已陈死的”。这个不知,我更当然承认的。但我就是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朱先生以为我若知道这学说已经陈死,一定不再去根据了。其实我只知道这学说的是不是,不知道他陈不陈死不死。无论人家说他怎么陈怎么死,只要我认为是,那学说至少就在我心中不陈不死。若我只因为人家说他陈死,我就不敢根据,那末我们自然只好专讲些新伦理新主义了。或者朱先生所谓陈死,就是已经有人证明其错误,就是不是,那末朱先生最好将错误指出,我就感激得很。
(三)朱先生说:“尊理智抑感情的人,在思想上是开倒车……要开倒车的人,应该先证明现代哲学和心理学是错误的。不然,我们决难悦服。”朱先生所谓现代哲学,当然指与“主理主义”对待的“主意主义”;所谓现代心理学,当然指与“理智中心说”对待的“意志中心说”。这学说都不错的。这类学者,大概都有批评从前学者过于尊重理智的话。因为从前的哲学,全求诸理智;从前的心理学,以理智为一切行动的根原。这确是错的。但是近来附和现代哲学和现代心理学的,却变本加厉,蔑弃理智以徇情欲,这却是大错而特错了。宇宙意志、生命意志,都是盲目。理智原是后起,由生命的意志产生,但理智产生以后,他就负了支配生活和指导行为的责任。譬如最低级的生物,没有眼睛,行动不便,生命常受危险,因此由生命的意志,生了眼睛。有了眼睛以后,我们的行动,不免要受眼睛的支配和指导了。自然有许多的行动,如反射运动、自主运动等,不靠眼睛的,也有时用了眼睛,还是看错,或者没有看见,因而行动错误,危害生命,而且有时眼睛看到危险,不敢前进,行动反受阻碍,若是没了眼睛,倒可勇往直前,冲过危险。但是因为这些缘故,就说眼睛支配行动的能力是极微末极薄弱的,我们不要眼睛,我们的行动不要受眼睛的支配,你喜欢往那里去就去,水里也可以,火里也可以,等到你觉著气闷了或者烫了,你再回转换个方向。下等没有眼的动物,行动原是如此的。附和现代哲学心理学的人,都是这样不要眼睛的说法。我以为尊理智抑感情的倒车,至多开到十八世纪,尊感情抑理智的倒车,却要开到原生动物的时代了。
(四)朱先生所述墨独孤派学说,如“快感与痛感,是行为的结果,不是行为的动机。动作顺利,于是生快感;动作受阻碍,于是生痛感。在动作未发生之前,吾人心中,实未曾运用理智,预期快感如何寻求,痛感如何避免,行为的原动力,是本能与情绪,不是理智”,这个学说,我承认他是的,但这是说明原始的行为,不是人类一切的行为,都可以用这个学说来说明的。譬如婴孩初次吮乳,完全是本能的冲动,心中确未曾运用理智,预期由吮乳而得到乳味的快感。但是经过若干时期以后,孩子已得到由吮乳而得快感的经验,那时投入母怀,索乳吮吸,这种行为,其动机中实有预期的快感存在。除了低级动物和初生儿以外,其行为的动机中,都有这种预期的成分。理智愈发达,动机中的成分愈复杂,经过选择而后,发为行为,所谓意志的行为。又朱先生说:“生命无先见……母鸡孵蛋,没有产出小鸡的先见。”这学说我也承认他是的。但这是生命的原始状态,生命进行的潮流中,不是都这样状态的。据心理学家实验,母鸡孵蛋数次以后,孵卵时就有产出小鸡的先见了。至于人类,先见更明。妇人腹大了,就知道要生产儿女;月经终止后经过二百八十日,就知道胎儿要出来了。我们一生行为的结果,可以先见可以预期的,原不过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不能先见不能预期,所以有许多人还迷信命运气数以及神佛等。我希望我们人类理智日益发达,把不能先见不能预期的部分逐渐缩少,可以先见可以预期的部分逐渐扩大,这就是我们生命潮流中努力的倾向。若是因为现在理智支配生活的能力薄弱,而要窒聪塞明,任情纵欲,其结果不是发生听天由命不求进步的保守主义,就是发生专事破坏不顾一切的工团主义(就是朱先生所谓行会主义)了。
(五)朱先生说:“如果纯任理智,则美术、宗教与爱,对于人生均无意义。”但是理智和情感,都是人生所不能没有的。我们主张以理智指导情意,正是有了情意,所以要指导。世界决无只有理智没有情意的人生。朱先生所假定纯任理智的人生,犹如假定地球上只有太阳没有雨水,那末自然没有意义了。况且意义的有没有,是理智的评价。人类唯有理智,才知道美术、宗教和爱对于人生的意义。所以艺术、宗教的发达,爱的普遍,仍然是理智的功劳。
(六)朱先生说:“世间有许多事须得有几分傻气的才能去做,纯任理智的人,天天都打计算,有许多不利于己的事,决不肯去做的。历史上许多侠烈的事迹,都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这个我却以为不是。“天天打算,不肯做不利于己的事”,这是低下的理智,把这样的看做理智,无怪乎要抨击理智了。其实低下的情操,也是如此的,凭着苦快的情感来做事,那不利于己的事,也当然不肯去做的。侠烈的事迹,出发于高尚的情感,而这高尚的情操,却是要有高尚的理智才能发生。肯做不利于己的事情,却是从打算而来,不是冒冒失失肯去做的。那位投河的国学家,当然经过深长的思考才去投河的。没有理智,只凭著情感,冒冒失失去死的,只有扑火的灯蛾。其他贪夫殉财,夸者死权,都是理智浅薄,依著低劣的情感去做,卒至丧失生命,朱先生以为他是侠烈吗?
(七)朱先生说:“问心的道德,胜于问理的道德。”我以谓把心和理对举,是把理放在心的外面,完全踏着“仁内义外”的弊。理性原是人类精神中的一个要素,决不能把理提出在心外的。我想说问心问理,不如仍说主情主理为妥。主理的道德,诚然有勉强的(就是朱先生说的“束缚和迫于外力”)或者矫伪的。我也主张主情的道德。但主情的道德,就是从情发出的道德,情内不是完全只有道德,那不道德的情是很多的。我们就要用理智来指导他,把道德的情长养起来,不道德的情抑制下去,所谓修养工夫,就是在此。理智也不是完全道德的,但道德不道德,总靠理智来择别。情是盲目的,没有择别道德的本领,除去了理智,还有什么道德可言。所以主情的道德,不可误会为主情就是道德。不然,我要杀人便杀人,我要强奸就强奸,任情纵欲,都可以算是道德了。我们人类应该开发理智,凭借高尚的理智来指导情感,随处修养,到了工夫纯熟,才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是主情,不逾矩是主理,到此时情理一致,便没有主情主理的差别了。
(八)朱先生说:“真孝并不是一种报酬。”这句话很精到的,但说“孝不是一种义务”,这句话却错了。朱先生又说:“问理的孝可非,问心的孝不可非。”朱先生以报酬为问理的孝,无怪以为可非了。我以为主情的孝是爱,主理的孝是义务。情理一致,是为真孝;问情不问理,是兽畜之爱;问理不问情,是虚伪之行。何谓主理的孝是义务呢?义务不是还债的意思,譬如我们对于未成年的子女,有教养的义务,这义务决不因为对子女负债而生的。又如我们有保存自己生命的义务,我们天天劳心劳力以尽这义务,但这义务也决不因为对自己负债而生的。我们教养子女的义务,和保存自己生命的义务是一样的。因为我们人类是社会生活的,社会有保存自己生命的义务,若对于未成年的人,不施教养,社会的生命即不能保存,所以教养未成年的人,是社会保存自己生命的义务。我们为社会的一分子,应该替社会负一分子的义务,因此我们有教育未成年子女的义务。若在儿童公育的制度下,这个义务就由社会全体担负了。至于父母,就是社会上担负过教育子女义务的人,也就是维持社会生命的人,这种人在衰老的时候,社会也应该辅养他。因为社会是互助的,他壮健时辅助社会,他衰老时社会也辅助他。在社会主义的制度下,养老的义务,也应由全体社会担负的,所以辅养父母的义务和教养子女的义务,也是一样的,都是伦理上的义务,就是由社会生活而发生的义务。这种义务,是由理智产生的。虽然理智没有发达的动物,也依着本能,爱养子女,子女也爱他的父母,但都是情感的冲动,他们不知道义务,所以情感变迁时,父母把子女吃掉,子女把父母吃掉,也都可以,没有丝毫的制裁。人类由理智上知道这辅养父母和教育子女是一种义务,无论你情感上有没有真实的爱,但你既要在社会上做一个人,这个义务是不容你违反的。没有真实的爱,只因为伦理上的义务去辅养父母,教养子女,原为不能称为真的孝和慈,但也不可非的,总比抛弃子女背离父母的好些。若说爱就是孝,爱就是慈,没有什么义务存在,那末孝不孝,慈不慈,可以随你的情感而定,那末必定要人类的生活需要社会与否,也可以随你的情感而定,这个学说,方才可以通过。我们只有希望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一致,若要主张个人的自由,脱离社会的义务,则不但孝可非,慈也可非,劳心劳力的保存生命也可非,而最好为自杀,为人类绝灭。
(原载1927年11月《一般》第3卷第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