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心理者,社会心理之表现于一国国民之间者也。盖个人集合而成社会,个人心理亦集合而成社会心理。社会心理,有表现于一时代之间者,如商质周文,霸王皓,各以时代而异。其表现于一地方之间者,如郑淫卫乱,唐俭秦强。古人著为国风。近世学说,谓人之性质。常受地理上之影响。大陆之民,抱伟大之思想。岛国之民,富进取之性质。山国之民,气宇严重。泽国之民,性情伶俐。是皆以地域而殊者。进而求之,则社会心理,有表现于一人种之间者,如条顿人种之头脑冷静,腊丁人种之性情轻躁,犹太人种强于宗教之感情,印度亚地安人种偏于厌世之主义皆是。其现于一国民之间者,如法国国民,万事皆有以国家经营之倾向;英国国民,则多恃个人之活动以处理之;德国国民,凡事必先求其理解,决定其事物之利害得失而后实行;英国国民,则实行为先,而后为理论上之解释。此外如法、意等国,富于美术的情操;英、德、美诸国,则勤于业务。各国国民,皆各有其特殊之性质,彼此不能强同,是即所谓国民心理。而吾中国之国民心理,则又吾辈之所亟欲自知者也。
一国之国民心理,必赖他国之比较而后得,而尤以映射于他国人之眼帘者为最足注意。欧美人之评论吾国民者,其说滋多。有谓强于忍耐力者,有谓富于保守性者,有谓乏科学的智识者,有谓无发明之才能者,有目为残忍者,有称为和平者,有讥其不知爱国者,有美其长于自治者,有笑其固陋而不能开发富源者,有赞其勤俭而以为善于贮蓄者,虽毁誉不同,要皆各有见地,各具理由。而其较为确切而概括者,则莫如“现实的国民”一语。盖吾国民之心理,常注重于现在之事实,而于事物之原理,则常忽略之而不顾也。
吾国民重事实而忽原理,于伦理、宗教、学术、技艺上均可得其证明。我国伦理,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日用实行之事,亦既详明而周至。遵而行之,可以齐家,可以治国。然君权之成立,只认为天命之所归;家庭之构成,偏重于男姓之系统。举如此类,其原理若可解若不可解。古昔贤哲,大都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孔子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者,盖深知吾国民善为事实上之措置,而不善为原理上之探索也。佛教之本旨,具广大之愿力,含幽妙之哲理,而施之吾国,则为因果报应之说,祈祷祛禳之仪,全注目于实地上之应用。科学之中,历学、算术发达甚早。若合朔置闰之法,句股方田之术,于应用上已无缺憾。而公转自转之说明,几何代数之推演,亘数千年之久,始由欧洲输入者,亦以重事实而忽原理之故耳。他如农桑、畜牧、兵事、外交、本草、医学以及堪舆、人相诸技术,寻绎旧闻,常有经验独到之处,足与近世学理互相印证,而考其说明之理由,则皆穿凿附会,不可究诘。盖吾国人对于事物原理之观念,大都为一种特别之归纳法所误。此特别之归纳法者,即“五行生克之理”。凡一切事物,其原理不明者,辄弃置之而以五行生克为其归宿之点。此实吾国人忽于推理之由,亦即吾国人疏于推理之证也。
今试从政体上以考察吾国民之心理。稽诸载籍,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若民为贵君为轻,若得乎邱民为天子,于民主立宪之原理,未尝不露其端倪。然数千年来,潜伏于君主专制政体之下。此等理想,消磨于若有若无之间。而史家之批评,儒生之论议,人民之倾向,专注重于君主之仁暴问题。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盖全从事实上立论也。故君主而仁焉,则专制可也,世袭可也;如其暴焉,则怨毒归之,而为事实上之革命。美国、法国之革命,皆以理想为之先驱。革命以后,政体遂变。我国之革命,自汤武以来,无虑数十次,仅于事实上驱除暴君污吏而已。国民政治上之思想,数千年绝无改革。此亦吾国民重事实而忽原理之证焉。
至此次革命,固以原理为动机,然特少数之先觉者怀抱此理想耳。就大多数国民之心理观之,则共和政体之发生,仍依据于事实,而非根本于原理。盖事实问题者,以利害为标准;原理问题者,依是非而判别。而吾国民对于共和政体之观念,乃歆于事实上之所谓利,非动于原理上之所谓是也。盖我国民既惩于甲午、庚子以来之失败,又受日俄战役之激刺,就事实上之比较,知专制之终于覆国,立宪之可以兴邦。又以他国已往之事实推测之,则立宪政体之成立,非革命流血不为功。故武汉发难,全国响应。我国民之推翻专制创立共和者,固欲于事实上维持国家之势力,非欲于原理上主张天赋之人权。是以民国成立以后,政府间有非共和的行动,受反对党之责难者,一般论者辄以“国家为前提”之一语抵制反对党,袒助现政府,意即但求事实上之利,则于共和之原理如何,不妨暂置之勿论。是亦国民心理之易于窥见者也。
今民国成立将一稔矣。觇共和政治之现状,则其表示吾国民心理者,尤彰彰焉。论者每谓现今吾民国政治上,兵马权重而法律权轻,行政权重而立法权轻,与美、法诸共和国之政治颇异其趣。而予则以谓此等现象,殆国民心理之所构成,颇足以资研究。夫兵马与法律之两权常互为消长。非兵马服从于法律,则法律服从于兵马,其势然也。然兵马之权,事实上之权;法律之权,原理上之权。国民之重视原理者,固以法律上之解决为正当。而在重视事实之国民,则觉兵马权之所解决者,较法律权之所解决,更为真确。至立法、行政二权,又随兵马权与法律权而相为消长。盖兵马服从命令,统属于政府(间有统属于议院者,如英国格林威尔时代,然非常例);法律根据学理,发生于议院。法律常拘束政府,缩其便宜处事之范围。兵马常蔑视议院,试其破坏蹂躏之手段。故二者常处于相对之地位。欧洲之国家学者,谓政府为事实权之所在,议院为理想权之所在。盖一拥调遣兵马之权,一握制定法律之权也。欧洲共和政体之发生,渊源于希腊。希腊共和国之立法权所以强大者,以希腊人民之天性好析理,又有析理之力。其各都市皆有著名之创法家,如梭伦(Solon)、来喀瓦士(Lykourgos)辈,并一国之民生政治而改铸之,为国法上之大改革。吾中华现实的国民,适与希腊之析理的国民性质相反。故虽同一共和政体而立法行政之间,其权力轻重乃大异。橘逾淮而为枳,物犹如是,况政体乎?
夫一国之政体,必适应乎一国之人心。故虽同一共和国,而其间不少差异。古昔罗马之共和国,其实权在为议官之贵族;亚美利加中西班牙人种之共和国,皆戴武人为首领,且使得随意创定宪法或废止之。是固不能以法、美等共和国比而同之也。吾中华现实的国民,自不能以纯粹理想的共和政体移殖于其间,而所谓中华民国之共和政体者,殆不能离事实而趋于理想。此非记者愤世嫉俗之言,乃度势衡情,而以是为适应乎人心之政体。盖国家本由事实发生,力征经营以构成之,本非理想界上之物。哲学者谓国家以民约为起原,法学者谓国家为法律的组织。民主立宪之说,即以是推演而来。是盖欲以事实的国家,移为理想的国家,其意非不甚美。然非存立于国家以内者,悉为理想的高等之人民;范围于国家以外者,更为理想的和平之世界。则理想之势力,决不足以敌事实之势力。盖内忧外患之来,不能持理想上之势力以解决之,则国家统治之权能,不能不以事实上之势力充之也。
虽然,理想者,事实之母也。事实之进步,必以理想为之前导。吾国人蔑视理想,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数千年来进步之迟缓,概由于此。但自欧洲学术输入以后,觉原理上之应用尤宏,国民心理,未始不因以渐变。近年以来,理想上之进步已渐著。惟事实之进步,犹不能如理想之速耳。彼哲学者、法学者所持之共和原理,在事实上本不能一蹴而就。今日吾民国之共和政体,其不能满于哲学者、法学者之意,诚无足怪。吾国民苟自审其政体上之缺陷,采欧人千余年来发明之原理,而以现实的心理陶铸之,则今日之所谓原理者,他日未必不著为事实。柏拉图曰:“共和之统治,归于哲学者。”吾愿柏拉图之不我欺也。
(原载1912年《东方杂志》第9卷第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