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词学史上论析金元词人,对刘秉忠的评价甚高,视刘秉忠为元代“填词当行”的词人。刘秉忠词风格独特,情感内蕴复杂深厚,兼有雄廓、蕴藉之美。其胸襟气魄、声情力度开元词百年风气,在提高词体品格方面具有重要的词史意义。
关键词 刘秉忠 内蕴 雄廓 当行
刘秉忠是元代初年影响巨大的政治人物,对一代政治体制、典章制度的创立发挥了重大作用。在元初词坛上,刘秉忠亦具有首开风气的意义。他的《藏春乐府》存词八十一首,元代词选《名儒草堂诗馀》,收录元人和南宋遗民60余人的词作200余首,所选第一人就是刘秉忠。
词学史上论析金元词人,对刘秉忠的评价甚高。况周颐曰:“近阅刘太保《藏春词》,其厚处、大处亦不可及。孰谓词敝于元耶?” “厚”与“大”是况周颐词学思想的重要范畴,以此来褒扬刘秉忠词,足见认可程度之高。甚而认为元词因有刘秉忠而不可谓之衰敝。晚清四大家之首的王鹏运对刘秉忠评价更高,视其为“填词当行”的词人,足以说明刘秉忠的词坛地位。
刘秉忠(1216~1274),字仲晦,号藏春散人,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人。他是元代的开国之臣。然而他的人生道路却耐人寻味,经历了一个从归隐到积极入仕,到位极人臣又到淡出仕宦的过程。刘秉忠出身于典型的士大夫之家,自幼聪颖好学,8岁入学,日诵数百言。17岁为邢台节度使府吏,后弃而归隐,曾出家天宁寺为僧。元太宗十一年(1239)他24岁时,与云海法师一同觐见忽必烈,受到赏识,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至元元年(1264)奉旨还俗,后位列太保、参领中书省事、同知枢密院事。然而在至元五年(1268),他辞去中书省事之职,退出权力中心。至元八年(1271),刘秉忠向忽必烈启奏建国号大元,以中都为大都。至元十一年(1274)八月卒于上都南屏山庵堂。刘秉忠一生大起大落,颇多磨难,这种跌宕起伏的人生体验直接影响了他的词风,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一方面,藏春词表现出积极用世的精神,声情高亢。刘秉忠一生中曾多次受到朝廷重用,庐陵凤林书院《名儒草堂诗馀》辑刘秉忠两首词,从内容看,都是表达词人积极的政治热情之作。第一首《木兰花慢·混一后赋》:
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好风云。想汉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东风吹遍原野,但无言、红绿自纷纷。花月流连醉客,江山憔悴醒人。 龙蛇一屈一还伸。未信丧斯文。复上古淳风,先王大典,不贵经纶。天君几时挥手,倒银河、直下洗嚣尘。鼓舞五华 ,讴歌一角麒麟。
词题为“混一后赋”,对统一的元王朝表达了热烈的祝颂。词中兴奋的情绪,也是其作为开国功臣的应有之义。起句紧扣词题“混一”两字,“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好风云”。际会风云是君臣相得的生动写照。面对功业将成、四海混一的大好形势,词人胸中豪气干云,落笔大气磅礴。上片用“望”字领起,紧扣题意,以汉、唐初成比拟元的统一,以春天蓬勃生机喻元朝新政。下片表达了作者对新朝的殷殷希望,“复上古淳风,先王大典,不贵经纶”,歇拍处以瑞鸟、瑞兽出现作结,象征太平盛世的来临。虽是歌功之作,但词中居安思危,委婉讽谏,显示了政治家清醒的头脑和宽广的胸怀。全词气势酣畅,沉稳雄健,显元词气象。陶然先生认为,“刘秉忠之词代表了文人谋士在此风云际会之时的心态”,词中的“自信心与恢弘的气度,在唐宋词中倒是不甚多见的”。
所辑另一首词《朝中措·书怀》抒写作者得到蒙古统治者任用后,愿为蒙古王朝出力的情怀。原词如下:
布衣蓝缕曳无裾。十载苦看书。别有照人光彩,骊龙吐出明珠。天人学业,风云气象,可困泥涂。随着傅岩霖雨,大家济润焦枯。
上阕写作者入仕前发愤苦读、学有所得的情形。下阕展望学成前景,渴望风云际会,大展宏图。结句以武丁举荐傅说为殷朝宰相的典故喻作者希望得到朝廷任用,达济苍生。
刘秉忠一生以推举贤能为己任,不仅在位时如此,即使晚年已力辞高位,意欲淡出政治,举荐贤能之心也不曾改变。如《朝中措·赋赠章仲一》:
衣冠零落暮春花。飘卷满天涯。好把中原麟凤,网来祥瑞皇家。白云丹嶂,青泉绿树,几换年华。认取随时达节,莫教系定匏瓜。
张易字仲一,官至平章政事。此词作于刘秉忠晚年。上片起句写景,表达了睹“落花”而“惜春”的情绪。在这种感情基调之下,转入正题“好把中原麟凤,网来祥瑞皇家”,词人感伤“落花春逝”是在喻指“中原麟凤”不受重用,朝中人才流失。下片换头再次以景落笔,“白云丹嶂,青泉绿树”之景物如常如旧,但人世沧桑,韶华易逝,已经“几换年华”。于是词人劝勉友人顺随时代需要,求取贤士,千万不要使济世之才如“匏瓜”悬置,不得其用。表现出词人对文化贤才的重视,也是其用世情结的写照。
另一方面,刘秉忠词中多有摒弃功名、渴望归隐的思想,情调低沉。
刘秉忠尽管身居高位,诗词中却常常流露出仕途奔波的孤独感、凄凉感。他在《答友人留饮》一诗中写道:“黄尘道路竞抛梭,不觉行年四十过。世事逾多逾琐细,人生渐老渐蹉跎。愁城平却无遗址,乐府开来有妙歌。桃李花间一壶酒,君留不醉欲如何?”这是其仕宦生涯中的真实感受,也成为他词中反复咏叹的主题。如《南乡子》:
南北短长亭。行路无情客有情。年去年来鞍马上,何成!短鬓垂垂雪几茎。 孤舍一檠灯。夜夜看书夜夜明。窗外几竿君子竹,凄清。时作西风散雨声。
词人从离别写起,南来北往,长亭短亭,路途奔波,行客悲伤。词人不禁感慨“年去年来鞍马上,何成!短鬓垂垂雪几茎”,多年来四处奔波,双鬓早已白发丛生,究竟有何成就?下阕紧承上阕,写孤舍寒风,青灯一盏,长夜苦读。词境清冷,词情孤独。结尾以“窗外几竿君子竹,凄清。时作西风散雨声”之语营造出一个与词人灵魂深处的孤独相映衬的世界:深夜孤寂,灯下读书,陪伴他的只有窗外的君子竹,在冷雨中发出瑟瑟萧萧的声音。仕途奔波,带给词人的是如此凄清的心境。
况周颐曾评刘秉忠的《江城子》曰:“‘看尽好花春睡稳,红与紫,任他开。’则是功成名立后所宜有矣。” 况氏认为“功成名立”后的满怀豪情才应是刘秉忠词的主调。然而通读刘秉忠的词作,感觉并非如此。刘秉忠词中经常流露出摒弃功名、向往隐居的情绪。如《踏莎行》:
白日无停,青山有暮。功名两字将人误。褊怀先著酒浇开,放心又被书收住。 一味闲情,十分幽趣。梦哦芳草池塘句。东风吹彻满城花,无人曾见春来处。
上阕起首二句白日青山对举,表达的是岁月无情、人生苦短的感叹。于是发出“功名两字将人误”的痛悔之叹。词人试图用醉酒浇开“褊怀”以求放逐心情,却“又被书收住”,即被功名之书破坏了“放心”之逸兴。词的下阕表现了对“闲情”“幽趣”的向往。在无功名羁绊的梦中吟哦的是“芳草池塘”之句,即东晋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在梦中词人放情于山水之间,所谓的“功名”“褊怀”在这里都已被词人抛之九霄云外了。尾句写“东风”吹过,满城春花,却无人知道春天的来路。在词人看来,春天来自内心的敏感体察和热烈期待,来自远离尘俗的闲情和幽趣。
又如《玉楼春》:
翠微掩映农家住。水满玉溪花满树。青山随我入门来,黄鸟背人穿竹去。 烟霞隔断红尘路。试问功名知此趣。一壶春酒醉春风,便是太平无事处。
此词直接表现词人追慕田园归隐生活的情怀。上阕开头二句写词人在翠绿竹林掩映的农家中居住,恰逢满树花开、小溪涨水的时节。词人用“翠”“满”“玉”“花”几个色彩鲜明的词语,描绘出一幅恬淡、清新的乡村美景图。又把“青山”“黄鸟”这两个自然景物拟人化,“青山随我入门来,黄鸟背人穿竹去”表达出词人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境界。下阕“烟霞”句实写青山竹林的道路被缭绕的烟雾遮掩的景色,也暗指山林乡野的美景使人忘却尘世中的种种烦恼。奔波在功名利禄场中的人体会不到这样恬淡自然的趣味,只有摒弃了功名,才可以“一壶春酒醉春风”,在醉酒之中,无忧无虑,没有了事功的烦恼,太平无事,优哉游哉。至此,词人淡却功名、渴望归隐山林的愿望一览无余。
刘秉忠词中多处盛赞陶渊明,表达了自己对归隐生活的向往。《洞仙歌》(仓陈五斗)写道:“陶令家贫苦无畜。倦折腰闾里,弃印归来,门外柳、春至无言自绿。山明水秀,清胜宜茅屋。”通过盛赞陶渊明,而自明心迹,表达自己渴望归隐的心情。《南乡子》(季子解纵横)写道:“二顷田园也易成。尊酒醉渊明。菊有幽香竹有声。吹破北窗千古梦,风清。小鸟喧啾噪晓晴。”词写香菊、声竹、清风、鸟喧,在这些自然美景中“尊酒醉渊明”,像陶渊明一般潇洒醉酒,不去理会世俗之事。此外,刘秉忠词中还出现了范蠡、鲁仲连这些功成名就后归隐山林的名士,表达了对他们的赞美与羡慕之情。
摒弃功名富贵之语,在刘秉忠词中随处可见,如“千年事业一朝空”(《木兰花慢》)、“酒杯里、功名浑琐琐”(《风流子》)、“功名应小”(《永遇乐》)、“名途利场。物与我,两相忘”(《望月婆罗门引》)、“功名眉上锁,富贵眼前花”(《三奠子》)、“不堪苦事功名”(《临江仙》)、“黄尘南北路、几功名”(《小重山》)、“功名好,欢伯笑人愁”(《江月晃重山》)、“今古利名忙。谁信长安道路长”(《南乡子》)、“谁不被,利名惊”(《太常引》)、“功就便抽身。富贵若浮云”(《太常引·鲁仲连》)、“图富贵,论功名,我无能”(《诉衷情》)、“青史功名都半纸”(《桃花曲》),等等,都表达了词人厌弃功名、渴望归隐山林的思想。
积极进取的用世情结,弃世慕隐的心灵追求,相悖迂回,构成了刘秉忠词复杂的情感内蕴,是其人生进退取舍的曲折反映,也是其胸襟情怀的映射。郑骞先生在《刘秉忠的藏春乐府》中评曰:“藏春词佳处在性情深厚,襟抱磊落;悲天悯人之胸怀,深沉之思想,尤为历来词家所无。凄婉苍凉之致,犹为余事。” 所评甚为精当。此种情怀,显现于词,便自有独特的风格面貌。
雄廓、蕴藉之论,出自王鹏运。况周颐援引半塘老人评语,并做了进一步阐述:
曩半塘老人跋《藏春乐府》云:“雄廓而不失之伧楚,酝藉而不流于侧媚。”余尝悬二语心目中,以赏会《藏春词》。如《木兰花慢》云:“桃花为春憔悴,念刘郎、双鬓也成秋。”《望月婆罗门引》云:“望断碧波烟渚,蘋蓼不胜秋。但冥冥天际,难识归舟。”《临江仙》云:“马头山色翠相连。不知山下客,何日是归年。”《南乡子》云:“暮雨夜深犹未住,芭蕉。残叶萧疏不奈敲。”前调云:“醉倒不知天早晚,云收。花影侵窗月满楼。”前调云:“行人更在青山外。不许朝朝不上楼。”《鹧鸪天》云:“斜阳影里山偏好,独倚阑干懒下楼。”《踏莎行》云:“东风吹彻满城花,无人曾见春来处。”右所摘皆警句,以言酝藉,近是,而雄廓不与焉。
况周颐认为,蕴藉是藏春词更显著的特色,并举出大量例子加以说明。从所举词句来看,基本特点是设色清雅,用语清新,而又意味无穷。况氏认为,刘秉忠词以此类为胜,可言蕴藉,而“雄廓不与焉”。
刘秉忠的词中,的确不乏委婉蕴藉之作,其咏物词非常有代表性:
冰雪肌肤香韵细,月明独倚阑干。游丝萦惹宿烟环。东风吹不散,应为护轻寒。 素质不宜添彩色,定知造物非悭。杏花才思又凋残。玉容春寂寞,休向雨中看。(《临江仙·梨花》)
一别仙源无觅处,刘郎鬓欲成丝。兰昌千树碧参差。芳心应好在,时复问蜂儿。 报到洞门长闭着,只今未有开时。杏花容冶没人司。东家深院宇,墙外有横枝。(《临江仙·桃花》)
词人以清高、雅洁的梨花、桃花自喻,“冰雪肌肤香韵细”与“兰昌千树碧参差”,俨然是词人自身清高、净洁品格的写照。并与“才思凋残”“横枝墙外”的杏花对比,寄托其孤傲、高洁之人品,咏物而不滞于物,笔调明丽清新,曲折婉转,词意含蓄蕴藉,体现了“酝藉而不流于侧媚”的风格特点。
综观刘秉忠词,尽管有不少蕴藉之作,但“雄廓”仍然是其词风主流。所谓“雄廓”,即雄奇廓大,这样的审美理想在刘秉忠论诗之作中多有体现:
剑气从教犯斗牛,百川横放海难收。九天直上无凝滞,更看银河一派流。(《读遗山诗十首》其一)
水平忽有惊人浪,盖是因风击起来。造语若能知此意,不须特地骋奇才。(《为大觉中言诗四首》其一)
清雄骚雅因题赋,古律篇章逐变生。一字莫教无下落,有情还似不能情。(《为大觉中言诗四首》其三)
第一首评价元好问诗歌,以剑气冲犯斗牛,百川横放难收,九天直上、银河纵流,概括了元好问诗歌雄奇奔放、纵横豪迈的风格特点,表达了惊叹赞美之情,也表现了作者的审美理想。后面两首,则言“惊人浪”须“因风击起”,不须刻意骋才;“清雄”气或“骚雅”语要“因题赋”“逐变生”,不能率性任情。在这里,诗人强调“惊人”“清雄”都要自然生成,不可任气使才。
这样的诗学思想表现在词创作中,则有“雄廓而不失之伧楚”之特色。在刘秉忠的词中,“雄廓”体现为阔大之景象、苍凉之词境、清劲之笔力,三者相辅相融,自然而成。
其一,词人善于使用阔大的景象。
如“千载拆中台”(《木兰花慢》)、“千古短长亭”(《小重山》)、“千年万年兴废”(《诉衷情》)、“月华千古分明”(《清平乐》),词人以千年、千古、万年等词语来描写物象,时空阔大,表达出强烈的沧桑之感。再如“碧云千里”(《风流子》)、“漠北云南路九千”(《小重山》)、“万丈晴虹吸海涛”(《南乡子》)、 “山河萦带九州横”(《诉衷情》)、“青山千里,沧波千里,白云千里”(《桃花曲》),千里、万丈、九州、无穷等语,大气磅礴,景象宏阔。再有“看长空、澹澹没孤鸿”(《木兰花慢》)、“渺浮海,一虚舟”(《木兰花慢》)、“一天明月,几行征鹰”(《永遇乐》)、“碧水东流,白云西去。旌旗卷尽西山雨”(《踏莎行》),长空出没的孤鸿、渺远海面的虚舟、碧水白云、西山暮雨、旌旗翻卷,极具苍茫阔远的美感。
其二,词人将北方特有景象写入词中,构筑了苍凉之词境。
刘秉忠词中触目可见冰霜风雪、塞外飞沙等北方所独有的景象。如“紫塞风沙”(《木兰花慢》)、“黄尘扰扰马纵横”(《临江仙》)、“霜天鸿雁,沙漠牛羊”(《望月婆罗门引》)、“松苍竹翠岁寒天”(《江城子》)、“枕上数寒更。西风残漏滴、两三声”(《小重山》)、“西风鸿雁落沙汀”(《小重山》)、“西风落叶关山路”(《秦楼月》)、 “时作西风散雨声”(《南乡子》)、“才离蛮烟又塞沙”(《南乡子》),风沙、黄尘、岁寒是北方典型的气候特征,霜天鸿雁、沙漠牛羊、战马纵横亦是北方特有的景象。再如“青山憔悴锁寒云”(《太常引》)、“淡烟寒露”(《踏莎行》)、“雪晴风冷千山晓”(《点绛唇》)、“白雪浩歌”(《浣溪沙》)、“小溪深雪前村路”(《点绛唇》)、“一见冰容”(《点绛唇》),从寒云、寒露到雪晴风冷再到白雪、深雪、冰容,词人选取这些北方独特的自然景象进入词文学世界中,反复歌咏,构筑了苍凉之词境。
其三,词人将苍凉意象与人生感慨相结合,笔力清劲,风格雄放。
刘秉忠词中多写仕途奔波中的所见所感,如“夜来霜重。帘外寒风动”(《清平乐》)、“月明风劲”(《清平乐》)、“十载风霜,玉关紫塞”(《点绛唇》)、“满怀冰雪”(《太常引》)、“满襟怀冰雪”(《好事近》),景物凄寒,冰雪满襟,具有清雄之气。
我们来看一首《南乡子》:
游子绕天涯。才离蛮烟又塞沙。岁岁年年寒食里,无家。尚惜飘零看落花。 闲客卧烟霞。应笑劳生鬓早华。惊破石泉槐火梦,啼鸦。扫地焚香自煮茶。
词写游子四处漂泊,思念故乡,情怀悲凉。上阕写游子常年奔走天涯,才离开“蛮烟”,又到了塞外飞沙之地。下阕笔锋一转,写闲客的午睡与煮茶。两阕各写一意,虽各自独立却又相互映衬。大千世界,人生选择各不同,词中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和人生命运,词人情愫在词中自然流露。以健笔写清愁,既不停滞于景物,又不拘泥于抒情,笔力疏快而不失之粗放。确如严迪昌先生评曰:“刘秉忠词能得清疏松秀之长,较少粗放梗直之弊,在元初词人中堪称高手。”
再看一首《鹧鸪天》:
清夜哦诗对月明。诗魂偏向月边清。欲成小梦还惊破,无奈洋河聒枕声。 红日晓,碧天晴。风沙扑面过鸡鸣。漯阳川里鱼龙混,四海青山拱一城。
起首便以“清”字入句,清夜月明,本想吟诗来抒发情感,但“诗魂”却像这明月一般难以捉住。只好“欲成小梦”,不想又被洋河流水之声惊破,无奈度过一个无眠之夜。下阕描绘日出之景,拂晓红日,晴天碧空。又开始了一天的奔走行程:“风沙扑面过鸡鸣。漯阳川里鱼龙混,四海青山拱一城。”一路行程,均以景语出之。大笔挥洒,描绘山川边城雄壮的景色,也透露出词人开阔的胸襟和坚定的意志,笔力清劲,风格豪迈。
刘秉忠在元初词坛上具有特别的意义,他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也是一位有独特风格的词人。宋濂《元史》中评价:“秉忠生而风骨秀异,志气英爽不羁。”既是对刘秉忠北方文人禀赋气质的概括,也概括了藏春词的精神风貌。藏春词上承金源北宗词派,下启元词,有着元代特定文化背景下的内涵与特质。
金元词虽然没有唐宋词那样的辉煌,却是词史上的重要节点。与唐宋词水软风轻的南方韵味相比,金元词展示出的是冰河峻岭的北方风骨。词史在这个时期展现出气象一新的面貌。而刘秉忠正是这一时期北方词人的杰出代表。晚清词坛领袖、四大家之首王鹏运曾高度评价刘秉忠词:
雄廓而不失之伧楚,酝藉而不流于侧媚,周旋于法度之中,而声情识力常若有余于法度之外,庶为填词当行,目论者庶不薄填词为小道。藏春之境,雅与之合。
王鹏运高屋建瓴地指出了刘秉忠词的词史意义。
第一,刘秉忠词实现了“声情”与“法度”的统一。所谓“法度”是指词体音律规范。在词史上常常有词人个性表现与“法度”的冲突,如苏轼的部分豪放词并不严格遵循音律要求,正如北宋人晁补之所说:“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苏轼之后的一些“少年”专意学习“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 成为词坛一时的风气。从北宋苏轼之后,“声情”与“法度”的矛盾一直存在,往往顾此失彼难以兼得。刘秉忠的词“雄廓而不失之伧楚,酝藉而不流于侧媚”,既有士大夫的豪情,又有词体特有的音律美感,“周旋于法度之中,而声情识力常若有余于法度之外”,达到了词体审美的新高度。
第二,视刘秉忠词为新时期当行本色的典范。“当行本色”是北宋以来词学批评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源于陈师道对苏轼词的批评,《后山诗话》云:“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所说的“雷大使”是北宋教坊官员雷中庆。其作为教坊官员(教练),虽舞技高超,但与寻常艺人跳舞韵味不同。此处喻指苏轼词虽如诗歌那样精彩高妙,却异于当时普遍流行的具有音乐美感的词。从北宋至南宋,当行本色之说一直是词坛议论的话题,一般皆以突出词体特性作为本色,而将以诗为词视为非本色。王鹏运以“填词当行”称誉刘秉忠词,是对词体“本色”论的一次重要发展,也是对刘秉忠词中“声情识力”这些诗性元素的肯定。王鹏运的本色论具有新的时期性、地域性,换言之,王鹏运将元代初年以刘秉忠为代表的独特美感风格视为新的“填词本色”。这是十分有意义的观念演进。
第三,称赞刘秉忠词实现尊体,提高了词体的品格。词体从诞生之日起,就与具有诗教传统的诗歌不同,娱乐性是其特质之一,内容上的相思离别、男欢女爱,表现形式上的“男子而作闺音”,语言风格上的“香而软”,与传统的诗格差异明显。随之而来,“小道”“卑体”“末技”就如影随形附着于词体。刘秉忠的词举凡上至国家命运,君臣之义,下及个人情怀,闺襜思绪皆可写入词中,但已经完全摒弃了游戏、调笑的态度和软媚绮靡的风格,有诗性的气质。刘秉忠以自己的词作改变了以往人们视词为小道的印象。因而,王鹏运称其“不薄填词为小道”,是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
在词史上,刘秉忠的词具有特殊的意义,“蕴藉”的风格表现了对唐宋词传统的继承,“雄廓”的气概既体现了地域特色,又彰显了刘秉忠词的独特风貌。王鹏运从法度内外关系的角度提出了“填词当行”的新标准,而这种新标准的典范正是刘秉忠词。后人曾说元初词尤有宋人风骨,正是因为有以刘秉忠为代表的词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