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苏小小是六朝南齐时著名的歌伎,美丽聪慧,富有文才,爱好自由,热爱山水,不畏权势,出百金接济贫困书生,不幸22岁抱病而亡。至今中国文学史上留有《钱塘苏小歌》一首五言诗。西湖湖畔钱塘苏小墓作为观光景点吸引了无数游客驻足流连。在六朝《钱塘苏小歌》之后,近二百年间,苏小小的名字未见于任何历史记载。可是中唐以后,经历了宋元明清,文人对苏小小的歌咏从未间断过,明清时期还出现了苏小小的故事戏曲。此外,唐代文人还登临苏小小墓,缅怀一代才女。苏小小墓也有了几种说法。最早唐人说苏小小墓是在嘉兴,而宋人说在西湖。其实,被历代文人歌咏赞美的苏小小,不过是一个代名词而已,是个传说人物。那么,为什么仅仅是一个传说人物的苏小小会有如此大的魅力,令历代文人歌咏不绝呢?西湖又为什么会有苏小小的墓呢?本文试图通过梳理宋代文人在诗文中对苏小小的歌咏,并结合宋代社会文化以及文人与歌伎的关系进行考察,以期揭示苏小小落户西湖并成为文人诗词歌咏对象的真正原因。
关键词 苏小小 西湖 歌伎与文人
大凡去杭州西湖游览观光的人,都不会错过西湖湖畔的钱塘苏小小墓。导游也会热心介绍:苏小小是六朝南齐时著名的歌伎,美丽聪慧,富有文才,爱好自由,热爱山水,不畏权势,出百金接济贫困书生,不幸22岁抱病而亡……此墓是当时受她接济的文人在她死后为她修建的。 其实,据笔者的考察,这个墓碑不过是一个纪念之物而已。有关苏小小的故事,并无事实根据,多是民间的传说。钱塘苏小小墓最早的传说不在西湖,而是在嘉兴。 那么,苏小小墓为什么会被改在西湖,依山傍水而建呢?为什么仅仅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苏小小,到了宋代以至元明清,仍有文人歌咏不绝呢?
本文通过梳理宋代文人在诗文中对苏小小的歌咏,并结合宋代社会文化以及文人与歌伎的关系进行考察,以期揭示苏小小落户西湖并成为文人诗词歌咏对象的真正原因。
从《四库全书》的数据库中检索宋人文集中言及苏小小的诗词,总体来说,相比唐代有增无减。笔者将它们列表并做了一个简单的分类,见表1。
表1 宋人文集中言及苏小小的诗词
续表
由表1不难发现,这些作品中游西湖的诗词比较多。此外言及的方式大多直呼苏小、钱塘苏小,或说苏小楼、苏小家。再就是作者群中,南宋词人多,宋代诗词大家少。这种现象该如何解释呢?
用苏小小的名字指代当时的歌伎,用苏小家或苏小楼指代当时的妓楼,并不是宋代开始的,而是源于中唐时期。据笔者调查,苏小小的名字最初出现在南朝人徐陵编纂的《玉台新咏》中的《钱塘苏小歌》中。《钱塘苏小歌》的作者不明,但从诗歌的内容看,是苏小小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向情郎发出了爱的召唤和誓言。“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钱塘苏小歌》之后近二百年的时间内,现存的文献资料中,有关苏小小的记载以及言及她的诗文几乎没有。但是中唐以后,很多诗人在诗歌中言及苏小小。据笔者统计,至少有三十多首诗歌言及苏小小。从诗人们对苏小小的歌咏来看,大致有两种方式。一是把苏小小作为代名词歌咏;二是诗人在《钱塘苏小歌》原创歌词的基础上想象再创造了新的苏小小形象。
唐代人把苏小小作为一个代名词使用时,往往是与杭州的名胜名人并列介绍的。比如白居易的《杭州春望》一首: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蹋晴沙。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诗人在描写了望海楼和护江堤春天的美丽风光后,将苏小家和伍员庙与杭州的柿蒂以及梨花酒这样的当地特产并提。此外,他还在《余杭形胜》中,将苏小楼和六朝遗迹梦儿亭并称。谢灵运是六朝著名的文人,会稽人,据说他家不适合养孩子,于是就将他寄养在钱塘杜明师家。杜明师夜里梦见东南方有贤人到访,果然第二天谢灵运到了,所以称“梦谢亭”,又名“客儿亭”。
余杭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新道姓苏。独有使君年太老,风光不称白髭须。(自注,州西灵隐山上有梦谢亭,即是杜明浦梦谢灵运之所,因名客儿也。苏小小,本钱塘妓人也)
与白居易同时的出生于江南的殷尧藩在《送客游吴》一诗中,列举了吴地的美景与特色名物后,特别举出苏小小的名字:
吴国水中央,波涛白渺茫。衣逢梅雨渍,船入稻花香。海戍通盐灶,山村带蜜房。欲知苏小小,君试到钱塘。
唐代文人把苏小小作为一个符号来指代苏杭的妓楼或者歌伎,尚未有将苏小小与西湖关联在一起的诗文。是宋代文人将西湖与苏小楼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个独特的意象群加以歌咏。试举北宋末年周邦彦的《醉桃源·第二·菖蒲叶老水平沙》一词来看:
菖蒲叶老水平沙,临流苏小家。画阑曲径宛秋蛇,金英垂露华。烧蜜炬,引莲娃,酒香薰脸霞。再来重约日西斜,倚门听暮鸦。
这首词描述了妓楼游冶的情景。上阕展现了西湖边上一路开着的妓楼:栏杆精美如画,亭廊蜿蜒曲折,园中的菊花鲜艳欲滴。下阕的前三句写了夜晚的游宴:燃起蜡烛,歌伎们微有醉意的脸带着红晕看上去像是一朵花。最后两句写出了对于再相见的期盼。
在对《钱塘苏小歌》的原创歌词再创造的过程中,唐代文人和宋代文人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审美取向。唐代诗人李贺《苏小小墓》(又名《苏小小歌》)深受时人喜爱。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沿用了《钱塘苏小歌》原创歌词中的“油壁车”“结同心”“西陵”等词语,却创造出一个乘着油壁车,等待情郎来结同心而不能实现的充满悲怨的亡灵苏小小形象。中唐诗人张祜的《苏小小歌三首》给我们展现的也是爱情不能实现的悲恋的苏小小:
车轮不可遮,马足不可绊。长怨十字街,使郎心四散。
新人千里去,故人千里来。剪刀横眼底,方觉泪难裁。
登山不愁峻,涉海不愁深。中擘庭前枣,教郎见赤心。
在宋代文人的手中,《钱塘苏小歌》的原创歌词却变成了西湖相会的佳话。宋代词人康与之南渡后居嘉禾(今浙江嘉兴),他的《长相思·游西湖》就以西湖为背景表现了苏小小的爱情故事: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
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南北高峰是西湖诸山中的两个风景点。风景葱倩,登临远眺,西湖和钱塘江景物尽收眼底。北高峰在南高峰西北,遥遥相对,景观与南高峰不相上下。因为两峰风景别致,作者用两峰以概括西湖诸山之胜。西湖水光潋滟,碧波荡漾,烟雾迷蒙,在如此迷人的春景中,苏小小与情郎爱意浓浓地相会在九里松。九里松是钱塘八景之一,为葛岭至灵隐、天竺间的一段路。唐刺史袁仁敬守杭州时,植松于左右各三行,长九里,因此松荫浓密,苍翠夹道,是男女传情达意的好去处。词人把苏小小与郎君的爱情故事置于西湖的一片湖光山色之中,充满了浪漫情怀,一改唐代文人笔下苏小小爱情不得实现的幽怨和哀婉。
西湖在唐代之前一直叫钱塘湖,是白居易最早用西湖代称钱塘湖。在他的诗里,一共有六首提到“西湖”。 也许是受了白居易的影响,到了宋代,人们已经将钱塘湖普遍称为“西湖”了。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907~978)以杭州为都城,发展迅速。1138年,南宋迁都临安(今杭州),杭州遂成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经济繁荣达到鼎盛时期,西湖也成为旅游文化胜地。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中写道:“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堪观,皆绝景也。” 在宋人诗词里,言及苏小小的很多是游西湖之作。苏小家代表的妓楼也成了西湖的亮丽一景。由于宋代西湖文化的形成,人们更加愿意想象苏小小的恋爱故事发生在这片风景秀美的湖光山色中。关于她的坟墓的位置,北宋时人乐史的《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五载:“苏小小墓在嘉兴县前,晋朝歌妓钱塘苏小小。” 宋人祝穆的《方舆胜览》也说:“苏小小墓在嘉兴县西南六十步,乃晋之歌妓。今有片石在通判厅,题曰苏小小墓。” 但是南宋吴自牧在他的《梦粱录》卷十五中称:“苏小小墓在西湖上,有诗题云:湖堤步游客之句,此即题苏氏之墓也。” 此外,南宋的《临安志》以及南宋周密撰写的《武林旧事》也都称其墓在湖上。
南宋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西湖天下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不游,……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 西湖的美丽不仅在湖光山色,还在画舫笙歌形成的艳丽奢华的文化氛围。《马可波罗行纪》(亦称《东方见闻录》或《马可·波罗游记》)赞美宋代杭州的富丽、娼妓的繁多时说:
城中有一大湖,周围广有三十里,沿湖有极美之宫殿,同壮丽之邸舍,并为城中贵人所有。……湖之中央有二岛,各岛上有一壮丽宫室,形类帝宫。……在此城中并见有美丽邸舍不少,邸内有高大楼台,概用美石建造。……行在城(杭州城)所供给之快乐,世界诸城无有及之者,人处其中,自信为置身天堂。……其他街道,娼妓居焉。其数之多,未敢言也。……衣饰灿丽,香气逼人,仆妇甚众,房舍什物华美。此辈工于惑人,言词应对皆适人意。外国人一旦涉足其所,即为所迷,所以归去以后,辄谓曾至天堂之城行在,极愿重返其地。
此外湖上有大小船只甚众,以供游乐。每舟容十人、十五人或二十人以上。……凡欲携其亲友游乐者,只须选择一舟可矣,舟中饶有桌椅及应接必需之一切器皿。舟顶用平板构成,操舟者在其上执篙撑舟湖底以行舟,拟赴何处,随意所欲。舟顶以下,与夫四壁,悬挂各色画图。两旁有窗可随意启闭,由是舟中席上之人,可观四面种种风景。地上之赏心乐事,诚无有过于此游湖之事者也。
当时杭州大大小小豪门贵族不知多少,文人墨客来往于这些豪门贵族家的也不知多少。他们又结为诗社、词社,彼唱此酬,互相切磋琢磨,以美丽旖旎的文笔,写耽柳迷花的生活,围绕着西湖留下了许多好诗好词。在宋代文人的西湖游览诗词中,苏小小的名字也频繁出现,其中多用苏小小代指当时的歌伎。如南宋词人刘过的《西湖次舍弟润之韵》一诗:
旧说西湖好,春来更一游。林逋山际宅,苏小水边楼。
行密柳堤闹,树多花影稠。天堂从此去,真个说杭州。
林逋是北宋初期的著名隐士,隐居西湖的孤山,终生不仕不娶,唯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死后葬孤山侧,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 该词中的“苏小水边楼”无疑是指妓楼。将著名的隐士与苏小小并提来称颂西湖的美。
如果说苏小小作为代名词指代当时的歌伎,在唐代诗人笔下还比较单一和朦胧的话,在宋人笔下,苏小小的形象就更加丰富了。有时她们是文人思恋的对象。比如晏几道的《玉楼春·采莲时候慵歌舞》:
采莲时候慵歌舞。永日闲从花里度。暗随苹末晓风来,直待柳梢斜月去。 停桡共说江头路。临水楼台苏小住。细思巫峡梦回时,不减秦源肠断处。
此词上半阕写词人与歌伎们冶游度过了一天的悠闲时光,下半阕写与歌伎的分别,并表达了离别的相思之情。在这里,词人把自己爱恋的歌伎称作“苏小”。“相思”是晏几道《小山词》的核心主题。他在《小山词补亡》中说,他的词作主要表现与友人沈廉叔、陈君龙的家妓莲、鸿、蘋、云的游乐和离别的悲伤相思之情。
宋代文人喜好宴游,并在词中热情地表现与歌伎冶游的乐趣。试举韩淲的《艳歌行》为例:
翠幕朱帘苏小家,浓熏兰麝竞奢华。
繁弦度曲柱争雁,媚脸持杯眉拂鸦。
锦帐春余情未极,宝钗分处梦无涯。
红楼何在香尘合,恨不都将命乞花。
这是一首歌行体的诗。一、二句描写妓楼苏小家的豪奢;三、四句写歌伎配着乐曲的旋律,自创新曲为客歌唱送酒作乐;五、六句写夜夜风情无尽,一旦分离相思只在梦中;最后两句抒发了游客的心情:恨不得用生命来换取在妓楼的快乐。
宋代文人沉迷于妓楼,那里不仅有妩媚多情、擅长歌舞辞章的歌伎,而且词人在那里找到了感情上的慰藉。郑彦能的两首《调笑转踏》(又称《调笑令》)即表现了这一现象。这两首词作品结构完全一致,分上下两阕,以唱和的形式构成,节奏回环,是民间歌舞活动中适于演唱的歌曲。
(唱)楼上青帘映绿杨,江波千里对微茫。潮平越贾催船发,酒熟吴姬唤客尝。吴姬绰约开金盏,的的娇波流美盼。秋风一曲采菱歌,行云不度人肠断。
(合)肠断,浙江岸,楼上青帘新酒软,吴姬绰约开金盏,的的娇波流盼,采菱歌罢行云散,望断侬家心眼。
(唱)花阴转午漏频移,宝鸭飘帘绣幕垂。眉山敛黛云堆髻,醉倚春风不自持。偷眼刘郎年最少,云情雨态知多少。花前月下恼人肠,不独钱塘有苏小。
(合)苏小,最娇妙,几度尊前曾调笑,云情雨态知多少,悔恨相逢不早,刘郎襟韵正年少,风月今宵偏好。
在这两首歌词里,词人分别用吴姬和苏小小代指杭州的歌伎。第一首歌词写江岸上妓楼里歌伎风姿绰约、娇柔妩媚,她的一首采菱歌,让人悲伤难过。第二首是写歌伎与游客酒宴歌唱,以歌词传情,大有相见恨晚之态。
再看吴礼之的《柳梢青》(又名《席上》)一词:
板约红牙。歌翻白雪,杯泛流霞。苏小情多,潘郎年少,欢计生涯。 轩窗临水人家。更门掩、青春杏花。百万呼卢,十千沽酒,不负韵华。
吴礼之,钱塘人,生卒年均不详,宋宁宗庆元中前后在世,官职不详,自号顺受老人,有《顺受老人词》五卷留世。词人在这首词里表现了一种世俗的享乐观——打着牙板,唱着新曲,把盏交杯,郎才女貌,情意浓浓……这就是快乐的人生;千金换酒,畅游妓楼,这才是不负大好时光。
在宋代词人有关苏小小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词人们对妓楼生活的流连和喜爱,他们追求现实的诗酒歌舞的快乐生活,他们表现男女的情意,积极地肯定“文人与歌伎”这种才子佳人的交往。之所以会是这样,正如叶嘉莹先生指出的那样:
(文人)词在初起时,原来只不过是供人在歌筵酒席之间演唱的乐曲而已,用一些华美的词藻,写成香艳的歌曲,交给娇娆的歌伎酒女们去吟唱,根本谈不上个人一己的情志之抒写。
歌词为适应歌筵酒席的娱乐性要求,多表现男欢女爱,这是一个方面。此外,宋代歌伎与词人关系的改变、社会价值观念变化的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郑振铎先生曾指出:
(那时)作家一做好了词,他便可以授之歌妓,当筵歌唱。“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个情境岂不是每个文人学士都所羡喜的。所以,凡能做词的,无论文士武夫,小官大臣,都无不喜做词。像秦七,像柳三变,像周清真诸人,且以词为其专业。柳三变更沉醉于妓寮歌院之中,以作词给她们歌唱为喜乐。所以我们可以说一句,在词的黄金时代中,词乃是文人学士的最喜用之文体。词乃是与文人学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喜唱的歌曲。
正是词将文人与歌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共同的事业中,词人和歌伎表现出非常平等的关系,他们惺惺相惜,情投意合。也正因如此,宋代文人笔下的苏小小被赞美、被爱恋着,歌伎们与词人们情投意合,共同享受着诗酒歌舞的快乐生活。唐宋以来,江南交通便利,城市繁盛,原来的门阀世族逐渐瓦解,社会各阶层之间也不像原来那样等级森严。有学者指出:社会流动消融等级阻隔,促使各阶层的融汇,使各阶层的价值取向趋近。因此在宋代,大部分文艺形式都出现了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交融的趋势,走向大众化和世俗化。
正是因为文艺的大众化和世俗化的出现,歌词普遍表现现实的生活享受和男女的情谊。世俗文化的发展,意味着享受歌伎歌舞的人群,不再只是官僚、贵族阶层。大量的富裕市民也成了歌伎歌舞的消费对象。宋代专业词人的出现,正是适应这种城市娱乐文化消费需求的产物。像柳永虽然政治上失意,但还能在市井文化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宋代流传着宋徽宗与词人周邦彦同恋名妓李师师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南宋张端义所著《贵耳集》。说的是:一日徽宗幸李师师家,周邦彦藏于床下,于是制作《少年游》以记其事。徽宗知道后免了他监税官的职务,赶出京城。出京城时,李师师为他饯行,周邦彦又作了《兰陵王》词,李师师在徽宗面前演唱,徽宗听后很高兴,就又把他召回来,赐他做大晟乐正。
这个故事真实与否尚且不论,但在当时社会广为流传,深受市民的喜爱,词人的魅力似乎大于皇帝,这也反映出都市社会新的世俗观念之崛起。词人与歌伎的互相依存,互相欣赏,令他们在词中更容易表现对歌伎的热爱、赞美和认同。宋代歌伎与文人的频繁交接,使她们不仅文化素养得到提高,品质也变得高贵了。王书奴在《中国娼妓史》一书中也说道:
有宋一代除文人墨客当然能词外,上至帝王将相公卿臣僚,下至贩夫走卒,以及小家碧玉,坊曲妓女,名门闺秀,女尼女冠,几无一不能作词,最低限度几无一不能唱词。宋代民间词要算妓女词为最盛。因当时妓女时常与一班词人厮混,故能词者十而七八。载于《词苑丛谈》诸书的,更仆难数。
宋代文人笔下的苏小小形象还多了知性及理性化的色彩,更像是一个脱去风尘、超然自适、在精神上能与文人相知的红颜。南宋偏安杭州,西湖周围宫殿楼观一座连一座,歌舞享乐,有“销金锅”之称。西湖因其自然山水富丽,同时也是隐士文人理想的居所。早在北宋,西湖诗社、词社就已成为文人相互唱酬的社团,结社聚会,切磋诗艺,交流感情,欣赏湖山风光,吟诵西湖美景,是诗社、词社参与者们经常性的活动。像北宋初期著名的隐士林逋,就经常与梅尧臣、范仲淹等人游赏于西湖的山水之间。苏东坡在杭州时,也多与友人在湖上饮酒赋诗。他们纵情诗酒,狂放而不掩饰牢骚的心态。在游西湖的诗词中时不时看到他们对“隐”的渴望与追求。
隐士与歌伎的话题,前有六朝著名政治家谢安携妓归隐杭州会稽山的掌故,后有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期间携妓游览西湖,饮酒唱诗,赏花鸟风月。白居易把自己远离朝廷政治权力中心而到州郡做地方官视作中隐。中隐是相对于小隐和大隐而言的。小隐林泉,太过冷清;大隐朝市,又太过喧闹。白居易的诗歌这样说道:“山林太寂寞,朝阙空喧烦。唯兹郡阁内,嚣静得中间。” 白居易在杭州以及西湖所作的诗歌和他的生活态度对宋代文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北宋诗人王禹偁的《忆旧游寄致仕了倩寺丞》一诗,就流露出对白居易的仰慕:
桥映家家柳,泾通处处莲。
海山微出地,湖水远同天。
草没潮泥上,沙明蟹火然。
应随白太守,十只洞庭船。
宋代文人也将自己携妓纵游西湖之上,称为归隐。同时他们也把苏小小当作西湖中的隐士。试看宋人刘过《贺新郎·睡觉莺啼晓》(又名《游西湖》)一词:
睡觉莺啼晓。醉西湖、两峰日日,买花簪帽。去尽酒徒无人问,惟有玉山自倒。任拍手儿童争笑。一舸乘风翩然去,避鱼龙不见波声悄。歌韵歇,唤苏小。 神仙路远蓬莱岛。紫云深、参差禁树,有烟花绕。人世红尘西障日,百计不如归好。付乐事与他年少。费尽柳金梨雪句,问沉香亭北何时召?心未惬,鬓先老。
这首词前半阕写自己日日醉酒西湖,然后乘船远去,唤着苏小小到西湖的深处。后半阕写苏小小引领他来到烟花缭绕的仙人世界,至此词人觉悟“人世红尘西障日,百计不如归好”。这里词人否定了现实人生的功利追求,积极肯定了归隐的人生道路。
又如曾惇的《朝中措·幽芳独秀在山林》:
幽芳独秀在山林。不怕晓寒侵。应笑钱塘苏小,语娇终带吴音。乘槎归去,云涛万顷,谁是知心。写向生绡屏上,萧然伴我寒衾。
对于隐居山林的词人来说,钱塘苏小小乘着帆船,消失于西湖的万顷碧波之中,从此词人似乎失去了知心之人,但她那画于丝绸屏风之上的容颜,也是一种陪伴和慰藉。又如宋人朱敦儒的《朝中措·当年弹铗五陵间》:
当年弹铗五陵间。行处万人看。雪猎星飞羽箭,春游花簇雕鞍。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多谢江南苏小,尊前怪我青衫。
朱敦儒一生历任兵部郎中、临安府通判秘书郎等官职。此词称自己壮年行走于权贵之间,才艺出众,也算是豪杰。一生漂泊辗转未有大的作为,不禁感慨道,感谢江南苏小小劝说自己脱去官袍纵情江湖。在这里苏小小的形象上多了知性和见识。宋代苏小小形象的确立,莫过于宋人话本小说《司马槱梦苏小》。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张耒的《张右史文集》四十七《书司马槱事》:
司马槱,陕人,太师文正之侄也。制举中第,调关中一幕官。行次里中,一日昼寐,恍惚间见一美妇人,衣裳甚古,入幌中,执版歌曰:“家在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年华度。燕子又将春色去。纱窗一阵黄昏雨。”歌阕而去。槱因续成一曲:“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去处。梦回明月生春浦。”后易杭州幕官,或云其官舍下乃苏小墓,而槱竟卒于官。
张耒在《书司马槱事》文后还特别注明“苏小小是六朝的名妓”。此后宋人何薳《春渚纪闻》卷七也记载《司马才仲遇苏小》:
司马才仲初在洛下,昼寝,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曰:“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才仲爱其词,因询曲名,云是《黄金缕》,且曰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及才仲以东坡先生荐,应制举中等,遂为钱塘幕官,其廨舍后,唐苏小墓在焉。时秦少章为钱塘尉,为续其词后云:“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笼,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春渚。”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画水舆舣泊河塘,柁工遽见才仲携一丽人登舟,即前声喏,继而火起舟尾,狼忙走报,家已恸哭矣。
据宋人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记载:司马槱是司马光堂兄之孙。元祐初年,和王常等以贤良科进士及第,后赴任钱塘尉,不久死于任所。著有《司马才仲夏阳集》二卷。
故事中苏小小唱的《黄金缕》又名《蝶恋花》,为时人广为传唱。元代燕南芝庵的《唱论》选录有宋金时期流行的十大金曲,这首就是其中之一,作者有作司马槱,也有作秦少章,还有作苏小小。同时代的李献民《云斋广录》(卷七《奇异新说·钱塘异梦》)、南宋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一《钱塘佳梦》)话本对此故事均有转载。南宋曾慥编纂的大型辞书《类说》卷十八收录了李献民的《苏小歌蝶恋花》故事,加入了苏小小劝说司马槱归隐田园以及结尾司马槱之弟哭兄的细节。
贤良司马槱梦一美人曰:“君异日守官之所,乃妾之居也。幸无相忘。”因歌《蝶恋花》一阕。既觉,唯记其半,词曰:“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槱续其后云:“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珠唇,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春浦。”后调官得杭幕,复梦向之美人曰:“时相谐矣。”相将就寝。乃为诗曰:“长天书锦雁来尽,深院落花莺更多。发策决科君自尔,求田问舍我如何?”槱曰:“吾方以少登第,子何遽劝吾退也?”曰:“其如命何?”自是每夕梦中必来。槱与同僚道其本末,众曰:“廨后有苏小墓,得非是乎?”君后创二画舫,每与同僚游江上。一日昏后,舟卒见一少年衣绿袍,携二美人同升画舫。俄顷火发,舫已没。急至公廨,郎君已暴亡矣。其弟棫,字才叔,亦登高第。善属文,长于诗。哭兄诗有云:“画舸南游遂不归”,乃记画船事也。此诗之作因梦与才仲燕语,如平生。既寤,遂赋诗,以写其悲怅之意。诗曰:“谁教作雁破群飞,一舸南游遂不归。乍见音容悲且喜,不知魂梦是邪非?陟冈望远心犹在,携幼还家意已违。泪眼重寻邱壑去,可堪犹采故山薇。”
如果说唐代苏小小还是一个寻求爱情而不得的风尘女子,到了宋代,文人给苏小小形象注入了更多知性化、理性化的色彩,更像是一个脱去风尘而超然自适的文人的红颜知己。
苏小小不灭的灵魂在宋代江南都市行走了二百多年。她作为歌伎的代名词,记录了杭州以西湖为中心的都市世俗化大众化文艺的兴盛。宋代的妓楼和歌伎不再为士族文人所专享,大量地位低下、仕途不如意的庶族文人还有平民都可以享受歌伎的歌舞文化。在这种歌舞文化消费市场的扩大中,许多庶族文人在歌词创作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和存在价值,他们与歌伎共同担当起这一都市世俗歌舞文化的建设。在文人与歌伎歌词创作的相互依存中,彼此之间的等级界限消融了,他们互相倾慕、互相欣赏,并引为知己。也正是因为与文人的频繁互动,产生了一批才貌双全、文人气质浓厚的文化歌伎。宋代苏小小的形象是这样一个多面综合体。
西湖在宋代迎来了其鼎盛期。伴随着杭州都市世俗化大众化文艺的兴盛,西湖表现出文化的多层次性。盛世之时,西湖是文人歌舞宴游的风流之地;失意之时,西湖又是文人携妓归隐的好去处。歌伎文化成为西湖文化的一部分,苏小小作为歌伎的代表,其墓地坐落于西湖也是一种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