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府军与胡塞武装持续争夺荷台达的过程中，联合国方面一直在积极斡旋荷台达停火，希望以和平方式解决荷台达的归属问题，避免出现更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2018年2月，马丁·格里菲斯接任联合国新一任也门问题特使，他致力于挽救并重启已停滞近两年的也门和平进程，努力推动交战双方就荷台达问题进行谈判。6月初，格里菲斯在数月穿梭外交的基础上，提出一份有关荷台达停火的草案，关键内容包括：胡塞武装撤出荷台达，将港口交由联合国控制；胡塞武装分批次交出包括弹道导弹在内的重型武器，作为回报，沙特等多国联军应停止对胡塞武装控制区及其军事目标的空袭；组建也门联合过渡政府，政府构成应“充分代表”各方政治力量。 ^[1] 但是这一方案没有得到冲突参与方的积极回应，也未能阻止联军和哈迪政府在荷台达与胡塞武装爆发激烈冲突。

荷台达战役打响后，联合国方面没有放弃斡旋努力，而是抓住多国联军速战速决的目标受挫、敌对双方在战场上陷入拉锯的时机，加紧对哈迪政府和胡塞武装进行和平游说。2018年9月，双方同意在日内瓦举行谈判，但最终因先决条件和安全保障问题未能谈拢而致和谈流产。此后，虽然沙特、阿联酋、哈迪政府和胡塞武装等冲突直接相关方均多次表示支持联合国和平解决荷台达问题，但都不愿意做出实质性的让步，同时指责对方缺乏诚意、蓄意破坏谈判。直到2018年12月13日，哈迪政府与胡塞武装才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艰难达成协议。

斯德哥尔摩协议给出了和平解决荷台达问题的路线图，成果超出外界预期。首先，双方同意自2018年12月18日起在荷台达地区（包括荷台达市及荷台达港、萨利夫港和拉斯伊萨港在内）实现局部停火，并于停火生效后21天内撤出全部战斗人员；上述地区将按照也门法律、由当地武装在联合国监督下实施管控，以确保平民安全和国际救援物资运送通畅。 这是协议的首要及核心问题。其次，双方同意自2019年初开始交换1.6万名战俘，也门政府将释放7487名叛军人员，胡塞武装则归还8576名被拘捕人员，包括政府国防部前部长马哈茂德·苏拜伊将军和哈迪总统的侄子纳赛尔·艾哈迈德·哈迪以及部分教师、部落成员和宗教人士。 ^[2] 最后，双方还签署了有关塔伊兹局势的谅解声明，同意由联合国协同双方建立专门委员会，吸纳当地民间代表，共同推动也门西南部塔伊兹省冲突降级，开辟“人道主义走廊”，恢复油气出口等。 ^[3] 此外，双方还就2019年1月底在科威特举行下一轮和谈达成原则一致。

虽然谈判并未触及更多、更核心的问题，谈判双方就重开萨那机场的建议也未能达成一致，但哈迪政府和胡塞武装能签署荷台达停火协议，已实属不易。这既是联合国主导的也门和平进程自2016年陷入僵局之后首次实现突破，也是2018年以来也门局势的重大进展，是各方妥协、算计和利益置换的结果，更是内外局势变化使然。

其一，联合国调低预期，为达成停火创造务实环境。联合国是也门和平谈判的主要倡导者，其动力源于不断累积的人道主义压力。截至2018年底，也门内战已持续四年有余，约6万多人因此丧生， 390余万人流离失所，无数家庭分崩离析。国家经济遭受重创，货币大幅贬值，物资极度缺乏，有840万～1800万人受到严重饥荒威胁，至少8.5万名儿童死于饥饿和营养不良。 据联合国估计，目前也门有超过2400万人急需食物和药品援助，占其人口总数的80%以上。 ^[4] 战争还摧毁了也门的医院、学校、公路和供水管道等基础设施，造成霍乱、甲流等烈性传染病横行。荷台达战役打响后，也门主要物资流通渠道受阻，人道主义危机更是持续升级，达到“全球最严峻”程度， ^[5] 联合国人道主义援助的压力与日俱增，迫切希望交战双方达成政治和解，缓解每况愈下的局面。

此前，联合国斡旋的和谈均致力于达成政治解决也门冲突的基本框架，议题多围绕实现全面停火、恢复国家机构、推进全国政治对话、确定胡塞武装最终地位等根本性问题展开，参与谈判的各方立场分歧大、妥协空间小，磋商旷日持久亦难达成共识。2016年科威特和谈历时四个多月，最终未取得任何突破性进展，不得不宣告失败。 ^[6] 2018年以来，尤其是格里菲斯接任联合国也门问题特使以来，调整了斡旋策略，将目标分解，优先解决交换战俘、冲突降级、实现局部停火、确保人道主义救援通道等具体问题，增加谈判的技术性内容，减少敏感的政治话题，寄望于敌对双方以较少的妥协达成有限共识，并逐渐积累信任，为重启和平进程创造必要的基础性的条件。 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对话的难度。

其二，美国内外压力传导，是促成停火的重要因素。美国是沙特的长期盟友，美沙同盟关系是中东地缘政治格局的基础之一。2015年沙特牵头组建逊尼派多国联军干涉也门内战、扶持也门政府军打击胡塞武装，得到了美国的默许及支持。美国以合作反恐为名，数年来一直向沙特、阿联酋等国提供情报、武器、后勤和技术援助，并协助多国联军协调军事行动、实行海上封锁等。 可以说，沙特在也门的军事行动能力高度依赖美国，哪怕美国只是暂停向沙特提供战斗机配件，都将导致其空军“在两周内停飞”。 ^[7] 正因为如此，也门人道主义局势恶化也给美国带来了压力，批评者指责美国政府“纵容”沙特在也门为所欲为，导致冲突持续升级、战事绵延不绝。

“卡舒吉事件”爆发后，美国内外压力进一步增加。2018年10月初，沙特异见分子、《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贾迈勒·卡舒吉在沙特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领事馆遇害。土方提供的调查证据显示，沙特情报部门卷入了暗杀，王储穆罕默德更被怀疑是幕后主使。沙特国际声誉一落千丈，其内外政策亦遭国际社会口诛笔伐，其中，军事干涉也门的行动更是首当其冲。美国作为沙特盟友和最大的武器供应方，迫于国际舆论，不得不重新考虑在也门问题上的立场，敦促沙特接受联合国斡旋，重启和平谈判。10月底，美时任防长马蒂斯和国务卿蓬佩奥先后呼吁也门主要交战方在30天内达成停火协议，要求沙特支持以政治方案终止也门内战。11月上旬，美军方又宣布停止向沙特、阿联酋等国参与也门军事行动的战机提供空中加油服务。 ^[8] 与此同时，美国国内反对党也抓住也门危机大做文章，批评特朗普为谋取军售和经济利益，与沙特过度捆绑，要求政府反思对沙政策，停止援助沙特在也门的军事行动。2018年12月，美参议院以56票支持、41票反对通过决议，呼吁政府尽快采取行动结束也门战争； ^[9] 2019年2月，新一届众议院又以248票对177票通过类似议案，援引1973年“战争权力法”，要求政府停止“非法”卷入海外冲突；3月，参议院再次通过议案，向特朗普施压，要求“30天内退出也门战争” ^[10] 。

其三，沙特政策环境恶化，被迫软化在也门的立场。沙特为尽快淡化“卡舒吉事件”的恶劣影响、巩固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不得不考虑美方关切；且国际社会也就此不断向沙特施加压力，英、德、挪威等国先后宣布冻结对沙军售。沙特被迫在也门问题上做出和解姿态，要求哈迪政府配合联合国主导的停火斡旋。

但沙特的政策阻力远不止于此。两年多来，沙特领导的多国联军在也门战场骑虎难下、进退不得，日常军事行动消耗巨大，经济负担沉重。虽然沙特政府从未公布相关数据，但据美国威尔逊中心的学者估算，2015年多国联军在也门的军事行动每日消耗约2亿美元，其中大部分由沙特负担； ^[11] 之后战事转入持久胶着，沙特仍须每月花费50亿～60亿美元以维持在也门的空袭和地面行动。 ^[12] 这尚不包括支持哈迪政府维持中央银行以及用于人道主义救援和局部重建的资金。此外，沙特领导的军事力量虽号称“多国联军”，事实上除阿联酋外其他盟国均已相继退出，且沙特、阿联酋两国在也门的利益分歧也逐渐显现。沙特与也门毗邻，更关注也门北部边境控制权和战后权力安排，核心目标是培育、扶植一个亲美亲沙特的逊尼派政府，确保也门未来成为其稳定的势力范围和对抗伊朗的“缓冲区”。阿联酋的利益重点是在也门南部沿海投入资源，建立军事基地，寻找代理人，意在分享对曼德海峡的控制权，获取向非洲之角地区辐射影响力的战略支点，并伺机绞杀也门穆斯林兄弟会势力， 因而无心恋战，继续支持哈迪政府向北推进、统一全境的意愿也有所下降。沙特眼看依靠军事行动彻底击败胡塞武装的希望渺茫，同盟内部又潜藏着分裂风险，不得不将政治解决途径纳入选择范围，以实现“体面脱身”。

其四，胡塞武装审时度势，谋求当前利益最大化。胡塞武装目前控制着也门大部分人口稠密地区 ^[13] 以及首都萨那、荷台达等战略要地，但自保有余，反击无力。尤其失去萨利赫集团及其领导的全国人民大会党的襄助，很难再次突破荷台达、塔伊兹地区的战线向东向南扩张。因长期被政府军围困，又遭沙特等国频繁空袭，胡塞武装控制区内物价飞涨，食品和药物严重短缺，公务人员和教师、医生等已年余未有收入，普通民众生活日益困顿。2016年，哈迪政府将中央银行总部迁往亚丁，切断胡塞武装的重要资金来源；2018年，多国联军控制荷台达市外围，破坏沿海港口与首都萨那之间的交通线，加剧了胡塞武装控制区内物资匮乏的情况。 ^[14] 胡塞武装将战争和人道主义危机归咎于沙特、美国等外部势力的干涉，指责哈迪政府“叛国通敌”，煽动民众仇外情绪以维系支持率，但并无有效措施改善处境。

伊朗在地缘政治斗争中处于被动，胡塞武装亦恐失去唯一外援。特朗普上台后，对伊朗政策不断收紧，2018年，美国全面退出伊核协议，不仅对伊朗重启制裁且层层加码，还联合沙特、以色列等国家组建“反伊联盟”，共同遏止伊朗影响力扩张，更有意斩断其与境外代理人的联系，以“消除地区不稳定因素” ^[15] 。伊朗自顾不暇，对胡塞武装的援助也日益缩水。胡塞武装缺乏必要的武器弹药补给，在战场上的实力难免衰退。在这种情况下，也乐于借沙特“服软”之机接受和谈，以缓解当前困局，谋取更多有利条件，将岌岌可危的军事成果转化为实打实的权力分配份额。2018年11月，胡塞武装还曾主动宣布暂停向沙特、阿联酋境内发射导弹，意在显示诚意，占据谈判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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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arren Strobel，Yara Bayoumy，Phil Stewart，“Yemen Peace Plan Sees Ceasefire，Houthis Abandoning Missiles，” Reuters ，June 7，2018.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un-yemen-exclusive/yemen-peace-plan-sees-ceasefire-houthis-abandoning-missiles-idUSKCN1J22ZE？feedType=RSS&feedName=worldNews，上网时间：2019年2月3日。

[2] Faisal Edroos，“Sealed with a Kiss：Yemen’s Rivals Agree to Swap 16000 Prisoners，” Al-Jazeera News ，Dec 11，2018.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18/12/sealed-kiss-yemen-rivals-agree-swap-16000-prisoners-181211115436151.html，上网时间：2019年2月17日。

[3] The Yemen Review：Stockholm Agreement Meets Yemeni Reality， SANA’A Center for Strategic Studies ，January 2019.pp.30-31.

[4] “Humanitarian Crisis in Yemen Remains the Worst in the World，warns UN，” UN News ，February 14，2019.https：//news.un.org/en/story/2019/02/1032811，上网时间：2019年2月20日。

[5] Ruairi Casey，“Yemen is Undeniably the World’s Worst Humanitarian Crisis：WFP，” Al-Jazeera News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18/09/yemen-undeniably-world-worst-humanitarian-crisis-wfp-180928051150315.html，上网时间：2019年2月20日。

[6] “Yemen Peace Talks in Kuwait end Amid Fighting，” Al-Jazeera News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16/08/yemen-peace-talks-collapse-fighting-intensifies-160807042106210.html，上网时间：2019年1月22日。

[7] Ali Harb，“Saudi Arabia Would end Yemen War without US Support，” Middle East Eye News ，https：//www.middleeasteye.net/news/saudi-arabia-would-end-yemen-war-without-us-support-experts-say，上网时间：2019年3月9日。

[8] Phil Stewart，“U.S.Halting Refueling of Saudi-ed Coalition Aircraft in Yemen’s War，” Reuters ，November 10，2018.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usa-yemen-refueling/u-s-halting-refueling-of-saudi-led-coalition-aircraft-in-yemens-war-idUSKCN1NE2LJ，上网时间：2019年3月16日。

[9] “Congress and the War in Yemen：Oversight and Legislation 2015-2019，” CRS Report ，R45046，updated February 1，2019.p.13.

[10] Senate votes to end US support of Saudi-led Yemen war， BBC News ，March 14，2019.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47564274，上网时间：2019年3月16日。

[11] David Ottaway，“Saudi Arabia’s Yemeni Quagmire，” Wilson Center ，Dec 15，2015.https：//www.wilsoncenter.org/publication/saudi-arabias-yemeni-quagmire，上网时间：2019年1月30日。

[12] Michael Horton，“Saudis Find Out Hard Way：Yemen Is Another Graveyard of Empires，” The American Conservative ，March 6，2018.https：//www.theamericanconservative.com/articles/saudis-find-out-hard-way-yemen-is-another-graveyard-of-empires/，上网时间：2019年1月30日。

[13] 据称，约80%的也门人口居住在胡塞武装控制区内，沙特针对胡塞控制区的空袭和封锁导致了严重的人道主义后果。参见Daniel Larison，“The Economic War on Yemen，” The American Conservative ，October 27，2018.https：//www.theamericanconservative.com/larison/the-economic-war-on-yemen/，上网时间：2019年2月20日。

[14] Mohammed Ghobari，“Saudi-led Coalition Seizes Main road Linking Yemen’s Hodeidah to Sanaa，” Reuters ，September 13，2018.https：//uk.reuters.com/article/uk-yemen-security/saudi-led-coalition-seizes-main-road-linking-yemens-hodeidah-to-sanaa-idUKKCN1LT13H，上网时间：2019年2月2日。

[25] Roberta Rampton，Jonathan Landay，“U.S.Counterterrorism Strategy Puts New Focus on Lran and Proxies，” Reuters ，October 5，2018.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usa-counterterrorism-bolton/u-s-counterterrorism-strategy-puts-new-focus-on-iran-and-proxies-idUSKCN1ME2HB，上网时间：2019年2月23日。 H2ZZpzBNf8UFABkiHCbOEDnrsatPb5+iLUd/avYLETn2IGpzSMb2SZNFBDKuPx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