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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艺术家的气质

若干年之后,詹姆斯越来越多地游走于心理学和哲学领域,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心理学家和哲学家的身份而熟识他,而他本人也全身心投入心理学和哲学事业,仿佛从未为职业选择的问题而苦恼过,仿佛生来就应是从事这个行业,也仿佛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名艺术家。

借用《信仰的意志》第七章“伟人及其环境”中的一段话,我们能够更准确地了解他的内心感受。詹姆斯说:“人们与个体都能在任何既定的时刻提供各种难以分清的发展潜能。一个年轻人是从事商业工作,还是做商业部长,都可能有赖于一种决定,而这决定必须在某一天前做出。他要在账房里供职并承诺其职责,他职业生涯的其他习惯和知识等这些曾经如此密切的东西,便慢慢地不再在他的可能选择范围之列了。起初,他可能有时候会怀疑,他在做出决定的那一时刻所杀死的那个自我是否真的是他两个自我中较好的一个;但若干年后,这些问题本身消失了,那个旧的选择性自我、那个曾经如此生龙活虎的自我,便消失在某种比梦还不真实的幻境中了。”

詹姆斯认为,在我们自己心灵深处潜存着某种创造性能量。当个体与外界发生碰撞时,这种潜存的能量就有可能被激发出来,从而创造出一个新的“自我”,你也可以称它是潜存的“自我”,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才彰显出来。而当新的“自我”在人生舞台上越来越多地发挥作用,旧的“自我”也就越来越暗淡。这可能是生命个体在适应外部生存条件的过程中自我调节的结果,这里的外部条件指的是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家庭环境在内的一切能够对个人造成影响的因素;也可能是由自身内部兴趣的转变或个人自我发展的要求而导致的结果。但不论是哪一个“自我”,也不论其产生的方式是来自内部的自觉行为还是受外部条件的影响,“自我”都是个人创造性潜能的展现,不同的阶段存在不同的“自我”,甚至同一时期不同的“自我”可以并存。

那么,当新的“自我”产生了,个人也惯于以新的“自我”的方式来生存,旧有的“自我”是否真的完全消逝了?不是的。克里福德(Clifford)教授说:“有生命力的东西的独特性不仅仅在于它们能够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发生变化,而且在于它们身上所发生的任何变化都不是失却,而是获得,它们仿佛构成了一个发挥着未来行为之基础作用的有机体。” 他对共同体是有生命的东西的评论,同样也适用于生命个体。除非发生事故影响到大脑的正常运转,否则,曾经的“自我”是不可能从自身剥离出去的,与其相关的所有信息已经转变为“纯粹的记忆性经验”,是个体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个体自身发展的基础。“纯粹的记忆性经验”,包括我们的各种习惯和通过接触所产生的各种联想的整个领域,也包括由我们生来就落入其中的语言所教给我们的那些抽象概念的整个领域。

所以,即便转变了职业,投身到心理学和哲学领域,詹姆斯所学过的其他专业的相关知识,他拥有过的生命体验,他曾经放在第一位的兴趣和爱好,也并没有离他而去。他亲自埋葬的那个旧有的“自我”依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詹姆斯的心理学、宗教和哲学研究里不时能看到他的影子。

詹姆斯唯一系统学习过并取得学位的就是医学,虽然詹姆斯从未做过医生,医学专业也是他厌恶的,但它对詹姆斯的一生来说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因为有了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学位,他才得以在哈佛大学谋到一个教职,讲授生理学、解剖学,并以此为跳板进一步讲授心理学最后转到他喜爱的哲学。

事实上,詹姆斯早年那个想成为艺术家的“自我”与后来作为心理学家和哲学家的“自我”,是一脉相承的,前者成就了后者。正是1861年对绘画的放弃,才产生了后面一系列连锁反应。有两条主线,一条是心理学的,放弃绘画→进入哈佛大学学习基础科学和医学→在哈佛大学授课→转向心理学的研究;一条是哲学的,放弃绘画→经历精神危机→在哈佛讲课→转向哲学研究。同时两条主线又是可以重合在一起的,心理学和哲学的研究也是交织在一起的,詹姆斯晚年才完全转入哲学研究。

詹姆斯非常喜爱绘画,他曾说这是他的生命意义之所在。至于为何要放弃,学者们对此有着诸多的猜测。利昂·伊德尔(Leon Edel)认为是内战的原因,他在《亨利·詹姆斯》中试探性地总结道:“无法判断内战在这一决定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但在那一时代的压力和张力下,让他继续在画室里作画,肯定是十分困难的。” 詹姆斯放弃绘画的时间恰好与内战爆发的时间相符,都是在1861年4月份。如果詹姆斯是为了参战而中断学业,这可以理解,但没必要就此放弃,战争结束后还可以继续学习。更何况詹姆斯并没有参加内战,倒是他的两个弟弟参了军,他只是在萨姆特要塞陷落不久后,于4月22日加入纽波特炮兵连当了90天的志愿者,随后在这年秋天进入哈佛大学劳伦斯科学院,直到战争结束。

盖伊·威尔逊·艾伦(Gay Wilson Allen)在《威廉·詹姆斯传》里认为是他的绘画老师亨特(William Morris Hunt)的缘故,他劝詹姆斯转行,令詹姆斯感到挫败,此外身体状况也是一个原因。詹姆斯和威廉·莫里斯·亨特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同为家中长子,都有个在艺术方面超越自己的弟弟,气质上都易喜易悲,同样经历过职业选择的煎熬,都有过自杀的念头,不同的是亨特最终真的自杀了。这两个人成为师生,可以想见亨特给詹姆斯的影响有多大,他不仅仅教詹姆斯绘画技巧,也在生活中给他指导,教他独立、有个性。以至于1859年10月老亨利领着一家人匆匆搬离纽波特,割断了和亨特的联系。直到1860年10月詹姆斯再次跟随亨特学画,在近半年里除了周末他都待在亨特的画室里作画。1859年写给萨基·佩里(Sarge Perry)的信中,詹姆斯说希望亨特成为他的替身,就像维吉尔成了但丁的替身一样,成为“向导、哲学家和朋友”。 而对于亨特来说,正如他在《谈谈艺术》里所说的,“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想学小提琴,但是某人却打击我。‘别学什么小提琴!那玩意儿太难。’我现在要踢那个家伙的屁股。吃蘸酱面包比拉小提琴当然容易得多,但这并不能满足拉小提琴的需要” 。教导学生面对困难要勇往直前,要让个人的情感需求得到满足,这才符合亨特一贯的态度。至于身体上的原因,詹姆斯从小就体弱多病,学习绘画没有让他的身体更糟糕,反而是放弃绘画后病症更严重,经常长时间地休养,而且跟绘画相比,他后来学习的医学更不适合他的身体状况。

他的学生培里则认为,詹姆斯在学画的过程中觉得自己天分不高,将来可能无法以此谋生,遂放弃。詹姆斯的确为工作担忧,不过不是现在,而恰恰是在1861年他放弃绘画进入哈佛大学劳伦斯学院之后。因为从这时起母亲开始要求家里的每个人都要承担财务责任,另外他也得为将来的工作做打算。1867~1868年,詹姆斯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在欧洲读书疗养,其间在信中跟沃德说,他已经放弃了那个浪漫的制高点,不再把能够表现自我的天才人物当成他的理想,他准备为自己找一份工作,按吸引力大小,首先是艺术,其次是哲学,最后是医学。 可见,在詹姆斯的心里,艺术仍是他最喜爱的,是他工作的首选,是他挣扎着不愿放弃的。直到此时,他最大的忧虑也不是艺术能否谋生的问题,而是他能否按自己的喜好从事艺术行业。

至于绘画天分,梅南德评价詹姆斯是位有才华的艺术家。他给在内战中受伤并正在康复的弟弟威尔基画了一幅素描,非常逼真,仿佛亲自到过战场。小亨利在《小男孩儿与其他人》中回忆他们早年住在纽约西十四大街的生活时说道,詹姆斯留在他心中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总是坐在那里不停地画呀画,一点也不觉得单调和乏味。 而且不仅詹姆斯一人,整个詹姆斯家族都有着强烈的艺术倾向。据小亨利说,“祖父威廉·詹姆斯的三代子孙中,我父亲的子女中至少有三人、加上两个孙子和旁系亲属,总共有七人从事艺术类工作,特别是画家这一行对他们有着无法抵挡的诱惑力” 。照此推断,詹姆斯在绘画上应该是有才华的,至少像其他的家族成员那样以此谋生是没有问题的。可惜詹姆斯的艺术之路被过早地中断了,我们无法对他的艺术才华做很好的评判。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放弃绘画令他痛苦了很多年甚至一度出现精神危机,如果詹姆斯果真如培里所言没有什么艺术天分,如果是他自动放弃了绘画,他就不会如此痛苦,也不会在学习基础科学和医学时还对艺术念念不忘。

范斯坦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合乎情理的解释,即他是在老亨利的逼迫下不得不放弃。这一结论最有力的佐证是老亨利写给哥哥威廉牧师的信,从中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信息,即老亨利曾经以死亡来威胁詹姆斯。就在詹姆斯学习绘画的那个冬天,在与父亲的激烈争辩中,詹姆斯主动将软肋展示给父亲,他说出于社会义务或者效用的考量,有可能让他改变主意,虽然紧接着他又强调,所有这些理由都敌不过自己对艺术的强烈爱好,要是放弃艺术会令他终生苦涩。 [12] 可是老亨利从中只看到了能够让儿子屈服的办法,于是就祭出了这个方法。这一理由跟詹姆斯与父亲长时期对抗的处境也是吻合的,也能够解释詹姆斯放弃绘画后为何精神上会抑郁难安。

因此,父子间的冲突在詹姆斯身上也表现为个人欲望与道德职责的冲突。如今,我们透过詹姆斯的思想对其做个人总结时,往往会认为他是现代科学与宗教信仰并重,经验与理性并存,于他人那里对立的内容在他这里却得到很好的融合,仿佛他天生就擅长做调和的工作。而当我们考察他的人生,尤其是在进入哈佛大学工作之前的这段人生,会发现事实正相反。

由于老亨利的强势和詹姆斯强烈的道德责任感,年轻的詹姆斯无法在个人意愿与道德义务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如果他能够做到老师亨特所说的,“在作画的时候,按照你的感觉画,让义务见鬼去吧” ,弃道德责任于不顾,或者能够中止个人的喜好,詹姆斯都不会如此痛苦。1870年2月1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必须睁大眼睛面对抉择:我是否要开诚布公地把道德职责置之九霄云外,因为它不适合我的先天资禀?或者我应该遵循于它,并且只遵循于它,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当成它的材料?……迄今为止,我一直试图用道德利益焚烧自己,将其作为一项援助,以实现某些功利目的——克服困难,养成有益的习惯……但在所有这些方面,我都在……或多或少地欺骗自己。” 此时他已获得医学博士学位,距离放弃绘画也近9年了,却依然陷入冲突深渊无法脱身。不过,这也正是詹姆斯的风格,他擅于发现并理解事物的优点,但也不迷信某一种观点,这为他日后思想的融合提供了可能性。

詹姆斯深受被他人强制干预之苦,所以日后当他已经是哈佛大学的哲学教授,在给女大学生做题为《人类的某种盲点》和《人生的意义》 的演讲时,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是实践的存在,我们每一个人所能履行的作用和义务都是有限的。每一个人都必定会强烈地感觉到他履行自身义务的重要性和那些能唤起每个人去履行义务的境况的意义。但是,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这种感情都是一种生命的秘密。由于有一种同感,我们会无所谓地看待他人,他人也会深深地沉浸于他们自己的生命秘密之中并对我们的生命产生兴趣。因此,只要我们的看法涉及到异己生命的意义,我们的看法就会带上愚鲁和不公的色彩。因此,只要我们的判断敢于以一种绝对的方式去决定其他人的状况或理想的价值,它就会带有虚假性。” 因为人们惯于带着自身的价值取向去评判甚至干涉他人,可是,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有不同的感受,你认为是好的东西对他人而言或许就是场灾难,谁比谁更接近真理呢?“真理太广大了,任何单个实在的心灵都不能知道其全部,即便那个被尊称为‘绝对’的心灵也不能。生活的事实和价值需要许多认知者去领会。没有一个观点是绝对公共和普遍的。” [13] 所以,我们要“宽容、尊重、迁就那些陌生者,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善意地看待他们的兴趣和幸福,无论他们的兴趣和幸福对于我们来说是多么地不可理解。请勿干涉!” 詹姆斯的哲学是多元的、个人主义的哲学,应该说与父亲对他早年生活强制性干预引发的反思是分不开的。

“生活的实在意义永远是一种相同的、永恒的意义,即它是某种非习惯性理想(无论它多么特别)与某种忠诚、勇敢和忍耐的结合;是该理想与某个男人或女人的结合。而且无论生活怎样,也无论生活在什么地方,这种结合永远都是可能的。” 这里的“非习惯性理想”即“新奇理想”,产生于自我意识觉醒后对人生的再认识,詹姆斯认为这是理智的工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因为有相当数量的人是依赖于先祖遗传的盲目性在生活,没有考虑要改变,或者没有能力改变。“教育扩展了我们的眼界和视景,是使我们的理想变得丰富多样的一种手段,也是给我们带来新理想的一种手段”,可是,“单纯的理想是生活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任何人都可以说自己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理想,如果只是空有理想而不付诸行动,不努力将其变成现实,这样的人生还不如托尔斯泰所歌颂的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劳苦大众的生活有意义。

可见,个人兴趣受到尊重,至少不被干涉,并能把个人理想同现实结合起来,便是詹姆斯推崇的人生。这是他个人在努力实践着的一种人生态度,同时也包含了他对有可能实现的艺术家人生的向往和遗憾。

在绘画上,詹姆斯是个有想法的人,他喜欢画家海登(Benjamin Robert Haydon),喜欢前拉斐尔学派 。范斯坦说:“前拉斐尔美学暴露出某种倾向,这种倾向后来出现在作为心理学家和哲学家的威廉的著作中。……作为一个哲学家,当威廉·詹姆斯研究情绪和精神生活时,他更喜欢对心灵作瞬间的现象学描述。作为一个信奉多元论的哲学家,当威廉·詹姆斯在探索私人世界之间的关系时,他同样重视边缘的坚硬性,毅然决然地把人类经验作了截然的划分,就像用石墨切割彩色玻璃一样。”

詹姆斯没有成为艺术家,但他学习绘画的经历以及他对艺术的喜爱,使他具有了艺术家的气质,这种气质伴随他一生也直接影响到他的思想和表达方式。正如杜威所说的,“他有美术的家风、天才和训练,故他讲心理不但解剖人性就算了,尤能以美术家的眼光把心的作用看成戏剧的样子,复以文学家的眼光把他当作戏剧的写下来……詹姆斯以美术家、文学家的能力研究心理学,故他的心理学和哲学,是有血有肉且有生命的,不是死的,但有骨骼的”

虽然詹姆斯顺从了父亲的意愿,但他还是以别的方式保存了“自我”,那次精神危机也令他的“自我”觉醒了。他用讲课、演讲和文字的方式,通过心理学、宗教和哲学研究表达了他曾经想用画笔展现的东西,或许这种表达方式比绘画所能表达的内容要更广阔、更清楚、更深刻,也更加有影响力。詹姆斯终究成就了自我,虽然不是以他最想要的方式。


[1] 当时美国的心理学课程以斯宾塞的《心理学原理》为教科书,很多地方不同于詹姆斯的授课内容,因而请詹姆斯重新写一本合适的心理学教材,詹姆斯一开始拟定的名字为《心理学,一门自然科学》( Psychology,as a Natural Science )。

[2] Gerald E.Myers, William James,his life and thought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p.53.

[3] William James, The letters of William James ,vol.Ⅰ,edited by Henry James(Boston:Atlantic Monthly Press,1920),p.130,转引自霍华德·马文·范斯坦《就这样,他成了威廉·詹姆斯》,季广茂译,第79页。

[4] William James, The Letters of William James ,vol.Ⅰ,edited by Henry James(Boston:Atlantic Monthly Press,1920),p.152.

[5] R.B. Perry, The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 ,vol.I(Boston:Little Brown & Co.,1935),p.473,转引自霍华德·马文·范斯坦《就这样,他成了威廉·詹姆斯》,季广茂译,第416页。

[6] William James, The Letters of William James ,vol.Ⅰ,edited by Henry James(Boston:Atlantic Monthly Press,1920),p.138.

[7] 即雷诺维叶《普通评论随笔》( Essais de Critique Ginirale )的第二部,这套书总共三部,1859年出版。

[8] R.B.Perry, The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 ,vol.Ⅰ(Boston:Little Brown & Co.,1935),pp.147-148,参见朱建民《詹姆士》,第8~9页;路易斯·梅南德《哲学俱乐部——美国观念的故事》,肖凡、鲁帆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第179页。

[9] R.B.Perry, The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 ,vol.I(Boston:Little Brown & Co.,1935),pp.327-329.

[10] 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vol.Ⅱ(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p.306-307,转引自霍华德·范斯坦《就这样,他成了威廉·詹姆斯》,季广茂译,第459页。

[11] R.B.Perry, The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 ,vol.Ⅰ(Boston:Little Brown & Co.,1935),p.344.

[12] R.B.Perry, The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 ,vol.Ⅰ(Boston:Little Brown & Co.,1935),pp.199-200.

[13] William James, Talks to Teachers on Psychology and to Students on Some of Life’s Ideals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reface p.4. vby9EqPaPXIHYqNC9hMQC16M0ynQc0M+LM0yunFLMwi1K7ntYTcVzy8//ngas8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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