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理解历史,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去拣选历史之河冲刷过后的残余。如同自己每每站在三门塘渡口,望着流淌不息的清水江,捡拾布满岁月痕迹的鹅卵石时,“何为历史”“三门塘人如何看待他们的历史”“历史如何得以传承”“村落空间在何种程度上隐藏和表达了他们的历史”这些问题盘旋脑际。我们几乎无法摆脱长期知识累积建构出的观念世界,但笔者至少想回到原点,一步步地去阐明作为物质存在的村落空间和作为观念的村落空间是如何发展起来的。空间如何在历史中生成,即空间的历史化问题;三门塘人又如何利用空间去表达他们的历史记忆,而其中三门塘人特有的历史意识或许可以使其获得某种超越。
与现代都市整齐划一的空间布局相比,村落的建造有着自身的特色,它强调和尊重空间本身的独立性。在当今各大城市越来越丧失其原有风貌、趋于雷同时,一个小村落的个案或许可以呈现空间细腻多样而富于变化的一面。在田野调查中,人们对碑文的漠视,恰恰说明了人们对于文字表述历史的忽视,而直观的空间之物,更为直接地影响到人们的感知。当人们对历史产生质疑,无法回避的空间却带来了某种时间的重量——历史感。历史再现的方式不仅仅只限于传统史学的文字书写方式,它因文化而异,而与特定的地方性知识系统紧密相连,显现出其独特的历时性。
以村落呈现历史,这个历史不仅仅是村落的,也是区域的,并与更大范围的王朝政治经济变动相联结。作为地方社会的三门塘,始于明朝的中央王朝对西南地区的开发,建制立县,编户齐民,包括三门塘一带的化外之地被纳入国家体系。至清代雍正、乾隆之后清水江一带木材贸易繁荣发展,其间发生的某些历史事件对三门塘这个小村落带来了种种冲击与影响。村落作为历史发生场的田野点,本书将对这一空间聚落的共时性把握和时间序列内的村落社会发展脉络做一梳理。
立足村落,又超越村落。三门塘在清水江下游的水系网络中扮演着当江歇客、代客买木的中介代理的角色,专门化的木材加工整修技术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当地获得高额利润的垄断行业。从三门塘现存的碑刻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修路架桥、造船济渡、修庵建庙的村落活动中,邻边的许多村寨也参与到三门塘的村内事务中。木材贸易加深了区域经济协作网络的紧密度,同时传统文化网络中的地缘、亲缘、友缘关系被重新发掘和利用,这一区域性网络得到进一步的建构和强化。将三门塘置于一个基于共同经济活动之上的区域网络(三门溪一线)中,从木材贸易勾勒出的经济网络和传统的村际网络(地缘、亲缘、“四十八寨”的文化网络)这一角度,更深入地去探讨三门塘在其中的角色功能,以期对其村落的历史文化有一个深度立体的理解。在对村落小写历史的描述中,完成对大写历史的解构。
村落空间在历史中形成,不同姓氏在村落社会中入迁定居、发展兴衰的变化在空间结构的历时性脉络中显现出来。三门塘作为清代中后期以来,清水江边一个木材集散地,村中谢、刘、王、吴几大家族通过对土地、山林的占有与控制,并以各自姓氏为名进行建祠、修路、架桥、凿井等活动,来表达各自的主体意识;在村落庙宇修建中,小范围姓氏结合而形成的“大小南岳庙”的对抗;在村落公共庙宇(兴隆庵)修建中,各姓氏的共同参与而完成村落作为独立整体意识的强化;在这些实体空间的营造过程中,各姓氏之间产生了依赖、控制与排他的力的制衡,并将聚落生活空间和谐风水的不懈追求视为这些行为背后的意识动因,对空间的占有、控制与使用便有了权力的意义在里面。
在人与物质性空间交互运作的过程中,产生了象征空间:邪气在村落空间中的分布,是不同姓氏之间不平等的阶序关系的一种投射;“船形”作为三门塘人建构出的新的空间意象,将聚居不同位置的姓氏人群间的不平等关系带入了这一空间隐喻中,并将家族兴衰历史卷带其中;分布于不同空间内的老人家则与邪气产生与之抗衡的力量,其中反映了不同人群之间合作与对抗的关系。这些空间观念的演变,又受到不同历史时期国家权力的形塑,另外,空间中表现出的不平等两性关系本书也有所关注。
在村落形成发展的百年历史里,人们对村寨的感知是以时间与空间的连续性为基础的,空间成为人们头脑中的一种图式,它不仅仅是一张村落地图,更是记载村落人群关系,历史记忆与超自然信仰的文化整合体。村落历史的延续,较之书写,依赖于标明情境的建筑物与仪式显得更为容易。人们对于不同空间的命名,有关空间功能性的故事被人们记住,而有关家族的故事则掌握在部分年长者手中。空间的风水传说故事,为村中几大家族的兴衰演变提供了合理化解释,也在当今的旅游开发中为人们提供了拥有和使用空间资源的依据,历史给空间添赋了经济价值,某些家族建筑也从而转变为村落景观物。
随着旅行者、研究者、地方官员涌入村寨,三门塘人对村落家族空间记忆的讲述变得多元,凭借空间里的文化元素,人们在建构他们的记忆。人们或许已经淡忘了过去发生的历史事实,而今旅游开发却强化着人们对过去的回忆。当地人借助空间内的实存物讲述、表达着在当下改变利用的记忆,某些地理景观通过当地社会的运作,具有了再现历史的象征作用,其中哪些主导观念决定了人们对社会记忆的选择也是本书探讨的内容。本书尝试通过空间研究,发展出一条社会记忆的研究路径,使对历史的本质问题回归到人的活动和文化创造上来。
除导言、结语外,本书章节安排如下。
第一章“村际网络图景”。通过对明清以来清水江下游的木材采运情况的梳理,提供一个村落故事发生的宏观历史背景:三门塘作为清水江下游的一个木材商埠,参与到了因丰厚利益而引发的清水江下游沿江六个村寨的“当江”“争江”的历史事件中。其中涉及以坌处、三门塘为中心的水系、经济、文化网络,以及三门溪一线的抱塘、中寨等村寨构成的微观木材采运系统,通过对基于天然水系木材贸易的市场网络,以及基于“四十八寨”的传统文化网络的考察,从中去深刻理解三门塘在那个历史时段中村落社会的发展形貌。
第二章“谱系建构与姓氏空间”。通过四大家族的族谱材料、碑文与访谈材料大致勾勒出谢、刘、王、吴四大家族的定居历史,人口繁衍、聚落发展的过程,以及谢、刘、王、吴四大姓氏入迁三门塘之后,展开的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修路、架桥、修井等事宜,展现村落物质空间的营建过程。一方面,族谱为家族分立提供了血缘认同的历史证明与家族历史的书写时间;另一方面,留存于当下的建筑物,给予了不同姓氏空间的确认凭据,各个家族的居住格局展现了入迁的时间序列。三门塘人带着是“移民”还是“土著”的疑惑,努力地追溯自己的血脉源流,也试图寻找到自己在村落形成历史中的坐标。
第三章“佛教与村落空间”。自明代以来,三门塘便受到了佛教观念的影响,在佛教积德行善文化价值的驱使下,三门塘人自清朝雍正年间至近代的修渡从未停歇。它既是三门塘木材买卖商贸的活动基础,也是代表了国家力量的官员、宗教势力的僧人、商号、外村人与当地人共同参与的结果。作为家族聚居的核心区域在村落空间上表现出相对的封闭性,寨头的渡口和寨尾的庵堂则显现出开放性。在佛教观念的影响下,渡口与庵堂的修建是在木材贸易这一经济活动支撑下进行的,从中也可看见由僧人寺庙力量主导地方事务到地方宗族势力主导的转变过程。
第四章“历史记忆与空间意象”。根据收集到的有关木行、祠堂、家族故事的材料大致勾勒出几大家族的历史概况,呈现三门塘人如何透过“船形”的空间意象来看待村落家族居住空间对其兴衰的影响。船形隐喻其实是人们根据较近的木行、宗祠历史给出的一种充满象征意涵的空间观念,它也成为人们对于村落各家族兴荣衰败历史记忆的一个叙述体系。
第五章“力量的空间”。透过对村落空间内邪气、安住在不同空间内的老人家的讨论,来展现村庄姓氏人群的权力结构与空间力量之关联。通过对不同时期邪气、庙宇的变化过程,看到国家意识形态、市场逻辑与地方家族势力影响下,三门塘人的活动与物质性空间的结合时展现的文化图景。
第六章“空间中的物——桥”。明代以来三门塘的各种桥,成为表达不同时期人们价值观的符号体系,村落文化通过这一符号意义历代相传,并成为村落内部与外部,民众、士绅、官员之间互相沟通的一套解释话语。人们通过桥缔结关系,形成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超自然之间的意义秩序。
第七章“血与土交融的空间”。通过三门塘地方性知识中的“团”,来讨论与其相关的村落组织、仪式及两性关系。随着村内姓氏人群结构的变化,地缘与血缘一起成为村落社会的构成原则,也成为不同空间内人群组织活动的基础。从家族仪式的七月半、招龙谢土,生命礼仪寄拜、打三朝到村落仪式“推寨”,人们在村落仪式中享有共同的象征,作为村落知识与历史记忆的操演与传承的一种方式,在各自的活动中表达不同的个体经验与意义。
第八章“是侗非侗”。在特定历史发生的村落空间内,当地人对自身的族群身份认同显现出多元化。他们通过对自己的节日、食物、歌谣、建筑等来讲述他们所指涉的“汉文化”与“北侗文化”。在当下的旅游开发情势下,三门塘人重新书写了村落景观,他们通过记忆来诠释他们的传统村落空间,并给出一个“是侗非侗”模糊的情感认同,却在现实利益情境下表现出强烈的本族文化的理性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