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门溪发源于湖南靖州县排侗九脉,向北由排侗、铜锣团进入天柱县境内,经大山、偏坡、中寨、抱塘至坌处镇的三门溪注入清水江。三门溪较大的两条支流,其中一条发源于中寨的唐家坳。主干溪全长21公里,流域均为主要的林区。作为小溪小河,三门溪水小弯急,待春夏溪流水涨,木材才能撬成小挂子或是“赶羊”流送。它是偏坡、中寨、抱塘等村寨放运木材出清水江的重要孔道。 人们后来沿溪筑坝4座,采取一座一座蓄水放木的方法,提高了放运效率。三门溪寨(见图1-2)与三门塘隔江相望,以三门塘渡口为中心的这些邻近村寨同属于古老的“四十八寨”。
图1-2 三门溪入清水江孔道
从早期的串立“十八关”拦木抽税,到后来的愈演愈烈的“争江”,越来越多的村寨被卷入这场政治经济利益的争夺,此时经济利益更多地成为传统“四十八寨”的内聚向心力,“争江”牵扯到的或许是一个范围更为广大的村落联盟。由天然水系三门溪连结的偏坡、中寨、抱塘、三门溪几个村寨则成为一个小型的木材采运系统。作为通往清水江唯一孔道的三门塘渡口(三门溪寨), 必然从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在三门塘寨头的碑林中,竖立着的十来块石碑记述了从清代乾隆年间直到光绪年间,三门塘渡口修渡的事,在本书第三章中将做详细讨论。修渡已成为两岸各寨的交通往来之必需,当时以三门塘为中心的各村寨之间往来频繁。这些济渡、养渡活动,不仅关乎三门塘一村之利,渡船交通客观上也为邻近各村提供了便捷,在某种意义上附近的村寨已经镶嵌在了以三门塘渡口为中心的社区网络之内。
在三门溪一线上的抱塘、中寨、偏坡等村寨已经参与其中,这种或出于传统文化网络之联结,或出于实际需要,产生了以“四十八寨”宏观背景之下的小范围内的村落聚合。自清朝乾隆年间至咸丰年间未曾间断过的摆渡,其背后有着木业经济兴起和贸易兴盛的支撑,这不仅加速了村寨之间的互动,市场力的深层动因也带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村落整合。
当地人有句俗语:“抱塘出谷子,三门溪出窨子,三门塘出银子”;又或说“抱塘出窨子,中寨出谷子,三门溪出银子”, 这些无不说明繁盛的木材经济,给这一带的村落带来的普遍富庶。抱塘又称“鲍塘”,距离三门塘四公里,从三门溪步行去抱塘,一路青山绵延,山溪潺潺。明清时期这里是湘黔边界往来的要路,商贾络绎不绝,“有很多湖南来的客人到这里歇,我们这里吴姓最多,听说是从湖南靖州搬过来的,还有粟姓说是和会同的粟裕同宗,从那里来的”。
村寨的入住形成和三门塘喇赖有着类似的传说。抱塘人说先祖放牛,牛钻进翠竹林中,地理先生看后,觉得风水极好,因此就搬到了该处居住,和谐的地理风水使得村寨从未有过祝融之患。寨中有吴氏宗祠、粟氏宗祠,粟家祠堂建于乾隆十八年,村里曾经有14幢窨子屋,有一家窨子屋建于咸丰十一年,那里住过六代人,嘉靖年间就迁入了,从事木材采运,有“顺昌祥”斧记。吴家有两房,住户是元朝时迁入的。清末以来,木材采运系统的逐步建立,使抱塘到三门塘务工的人也日渐增多,笔者的访谈对象粟D.H.在民国时期便在三门塘给当时开木行的刘增繁家做过木材易市的围量手。抱塘和三门塘一样留有大量的石碑,大多都是有关林木禁伐、禁偷等内容。 寨中有一块有关“凤鸣馆”的石碑,该碑立于清乾隆二十一年,据碑文可知于乾隆丙辰岁(1736),凤鸣馆建成,碑中记载:
昔维圣贤垂训,殿迪为先,朝廷设科建学为首是哉。三代以来,复曰校设,曰序周,曰痒,造士之端其日久矣。况今圣王治世,崇尚儒林,国有学,党有庠,家有塾,此固道一而风同者也。我团原有旧馆,世讲学其中,奈基非久臧,数徒靡屋,竟末有名焉。至乾隆丙辰,于村左巽地,卜其山水明秀,峰峦排列,复迁于斯。前人因其地属高岗,咸思羽仪王国,遂顾曰“凤鸣馆”。既定以后,地灵人杰,庚午、乙亥叠采泮芹,旬是文运日新,其进难量矣。及二十一年丙子春,父兄视其旧馆窄狭,鼎新重建。而其启迪后人之意,虽不仅为取第占鳌之计,然苟于中而造就有成,将异日者或腾蛟起凤,或附凤攀龙,何莫非凤鸣之应,父兄之愿兴,夫朝廷作人之意同哉!是为序。
皇清乾隆二十一年岁次丙子仲冬月建 黄钟朔日谷旦
随着这一带木植的开发,经济发展,科举文教普及,作为中央拓展开发的一部分,文化教育是其中重要的环节。此后,周边村寨的书生会集于此,抱塘人才辈出。“清末有一个秀才叫吴大纯的,村口的风雨桥对联就是他写的。诗人龙昭灵都来村子里找他,两位文人相会。现在金锁桥上的对联是一个叫王正栋的请教了龙昭灵之后一道完成的。” “金锁桥在村口两百米处,过这座桥到七里冲,就可以到坌处,以前坌处去湖南都走这里,都是用鹅卵石铺的古路,如今仍可见。因为有水口三关,以前村里都修了风雨桥,现在村里的这座,是20世纪80年代大家自发修复的。”
中寨,东邻抱塘,南连大山,西南接偏坡、平茫,西靠雅地,北抵坌处。其地处适中,每逢农历初五、初十,周围村寨的人都会到此赶集。有关中寨的村名来历,当地人有这样的说法:雍正四年,中寨属靖州管辖,靖州官府把苗侗聚居的村寨划分为四十八寨,中寨地处适中,周围寨老乡士喜欢会集于此,议款议事,商讨团结抵御外敌等大事,便改称中寨。清代后,各姓氏陆续迁入中寨,变成了杂姓村寨。对村中一位刘姓长者的访谈中,大致可瞥见中寨的历史概况:
谱上说,这个地方一片荒芜,都是些竹林山地,是赵家坟山地,当时赵家住在枕长(苗话),中寨的开辟以我们刘氏为先,祖先在江西吉安府泰和是鹅巷大坵圳头居住,后来迁湖广辰州、靖州、会同,明正统七年(1442),祖清公之子志高孙良辅从会同迁到了贵州乌油,如今湖南靖州大堡子乡,后来到坪地寨,最后到了中寨定居。在坪地寨住的时候,祖先到大段开垦耕地,牛也一起放到工地上,下午赶牛回家,这牛经常找去赵家的坟山地,当时遍地都是金竹、苦竹,有时天黑了,来不及赶牛,牛就常常到那个地方睡觉。祖先想找一个定居的地方,经常到牛赖着不走的地方看看,站在牛睡觉的地方,向四周看去,风景很好,面山、后面来龙起伏,左右围山也不错,特别是东北角的哈口(塞口山)围得好。于是祖先决定开发,在这个竹林山地开辟住宅地时,在土中挖出一口钟,所以就把这个地方叫作钟寨。后来从坪地迁过来定居,人丁开始旺起来了。赵姓迁到别的地方去了。中寨刘姓居多,现有刘、潘、吴、唐、杨、胡等七个姓氏,共185户850余人。中寨自20世纪50年代有过3次火灾,因此现在的村落格局已经与最初的不同,分散为9个自然居住点。
中寨四周高中间低,若掌形,寨中间有一条长400米,宽3米,石板铺成的大街从寨脚到寨头,还有南北横贯的300米长的鹅卵石铺成的花街,两条街交叉之处称为十字街,寨里人三三两两聚集于此聊天说事。寨头和寨脚各建有刘氏宗祠,寨脚祠堂前建有一南岳庙,大门楹联为“威镇南天鉴阴阳善恶,权同赤帝考功达枢机”。当街一面楹联为“一湾流水绿,两举雾烟青”,村前有清澈溪水,经抱塘、三门溪注入清水江。村之东有拱秀亭,是通往抱塘、湖南靖州的古道。
村中的保泰桥,始建于嘉庆年间,以前拿了十八根杉木作桥身,上面铺厚杉木板,当作桥面,再建九间一层楼的房子架于上面,中有通道,两侧有长廊坐凳,全桥青瓦覆盖,过路行人可乘凉休憩。相隔百余年,桥身出现腐烂倾斜。族谱上记载,当时刘堂枝老人一户为重修大桥,捐大杉木两根、小杉条木三十根,捐搬各处条木工天十个,大米八十碗五十六斤。桥的建成全靠各家各户捐工献料,捐钱捐米。相隔二十一年后,桥被洪水冲走。1939被大水冲走后,第二次重修在1970年,这次用的大杉木是“土改”时分山留下来的。1993年第三次重修,村委会倡导,全村人投工投劳,改建成了石拱桥。桥上长诗云:
吾村之东惜字炉,
一条虹影卧水浮。
嘉庆年间始修建,
始建至今数百秋。
几经修复未永固,
惟有今朝胜当初。
宝塔巍巍顶天宇,
玉炉皑皑伴虹畴。
两岸翠屏山峦秀,
绕村碧玉水清幽。
路过行人无计数,
凌晨直到月当头。
上下影遥月波里,
往来人渡半月舟。
山清水秀美如画,
春花月夜画中游。
寨景山水无数处,
此景亦算有名留。
全工告竣垂史册,
一座古桥变通途。
子孙福利恩泽色,
满碑芳名万古留。
中寨村民安百世,
保泰石桥古千秋。
“中寨的文风很好,是这一带有名的文化村,尊师重教到现在都是这样,天柱的王大赢、王天培的父亲和中寨的刘上宾有莫逆之交,所以王天培小时候都在这里上过私塾。寨脚有溪流涓涓流过,宛如玉带环绕村寨,人们把上面架的桥称为玉带桥。” 如诗中所描绘,中寨还有一个村落景观为惜字炉(见图1-3),又名惜字塔,是昔日文人墨客烧毁文字纸张的地方。史料记载,惜字风俗早在宋元之际已逐渐流行,那时的人们对文字及写字的纸张十分爱惜,不能随便丢弃,必须送到惜字炉焚化,此风俗绵延到明清时达到极致。
图1-3 中寨惜字炉
惜字炉位于寨之东北,建于嘉庆年间,老人写的字不乱扔,放入塔里面烧掉,又称“化字炉”,炉身三层,塔为砖石结构,六边锥形,高10米,直径2米,形如宝塔,六檐滴水,白墙花边,翼角翘首,凌空耸立,古朴典雅,专用于焚烧废字。两侧楹联为“水之就下也,文不在此乎?”横批“仰之弥高”。中层有李白的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方知读书迟。”还有《论语》三则:“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也。”“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惜字炉上所写诗句均是教育后代要勤学立志,中寨被周围的村寨称为文化村,是翰墨之寨,世代书香之地。
村里人杰地灵,清代出过举人一名即刘上标,恩贡两人,庠生二人,贡生一人,生员四人,村内还有六块秀才碑。刘应科,拔贡,升任保定府祈州鹿县知县;刘俊楠,贡生;刘朝焕,咸丰二年恩贡;刘登云,恩贡;刘上标,举人,光绪十四年武举;刘远雄,生员;刘远玉、刘昌富、刘昌义,生员;刘朝时,嘉庆庠生;刘翰笙,道光庠生。如同抱塘的凤鸣馆,中寨的惜字炉也是对国家科举的一种回应,以及文字崇拜和对功名的一种强烈诉求。
中寨适于栽木植杉,杉木砍下来之后,十来根扎成挂子,去树皮。当地人说“苗木”先烂表皮,里面不烂,传说是苗家姑娘变成了树,心不变。 中寨有过几次火灾,族谱、契约被毁。在木材采运的初期,中寨砍伐下来的木材,扎成挂子放排到三门溪或是三门塘,经过一系列的加工整修放运到下河。三门塘从中收取劳务费用。
到了后来,中寨人越来越熟悉木材商贸的各项环节,积累了一定的资本便开始自行销售。中寨人直接放排到下游的洪江、陬市等地,赚了钱回来都是坐船、坐轿的。三门塘最后一家木行的繁盛,也是中寨人刘忠祥(又名刘绳斌)经营着,“土改”之后他在三门塘的山林也划归了中寨。民国初年,中寨刘绳辉的父亲刘上锦在洪江开木行,行号“信康”。刘上锦曾经是给三门塘的刘忠祥开的木行里帮工,随后刘上锦借资去了洪江发展。 到了木材贸易的发展后期,木材买卖的方式和范围更为宽松和自由。
一路直上到偏坡,“迴龙又迴一溪四桥居首冠,偏坡不偏三门九福位之中”。 村寨内现还留有清朝时期的贡生碑,田野中见到三块,但这些石碑都已被用作寨内石阶的铺路石,碑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至今还让偏坡的村民津津乐道的是清朝年间村里还出过状元。
偏坡往里便到了平茫,这个村寨曾经是“四十八寨”议款议事的中心地,现在看去却有些萧索。曾经的木业经济并没有给它带来如同对抱塘、中寨那样的冲击,木楼小窗里探出的谨慎目光,似乎还带着居于山中对外界的戒备。那条一线牵连的溪水到了此地便戛然而止,木植采运所带来的种种变迁似乎到此也便停止了。平茫寨并没有像抱塘、中寨那样经受外力作用,而在自行的自然逻辑中生息着。
一条溪水将这几个村寨紧紧相连,在木材商贸开发的年代,它更成为一条将几个村落人们日常生活卷带其中的经济锁链。人们在流经偏坡、中寨、抱塘的溪上,分别设置了木阀,关闸蓄水以便放排下山。对流经自己村寨的那一段溪流,每个村寨都以寨名命名之,如此表征意义的行为强化着自身对溪流的占有和使用。
三门塘作为“外三江”最为下游的一寨,和内外三江的运作机制相比,在此河域范围内的木材采运并没有十分严格的制度安排,这一范围内的村寨和下河木商有着更为自由的商贸空间。由于地理生态环境的差异而产生了各村寨不同的分工:三门溪沿溪一带的山里村寨砍伐木材,放运下初加工的木材,待到三门溪或三门塘做进一步的加工整修。下河木商也因为茂林深菁的艰险望而却步,往往委托三门溪或是三门塘村民入山代购。这一买卖形式省却了内外三江中,外江村寨委托内江村寨待客采购的环节,因此在水客和山客之间只存在一层中介关系。这种中介所需交易成本的降低,也是三门塘、三门溪一带木材兴盛的一个重要原因。后来大规模木材采运在“内三江”的发生,则是由于“内三江”下游河段木材供给已无法满足木商的需求,而不断溯江而上开发的过程。“内三江”一带更为广袤的植被生长和优良材质,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商客前往牟利。以上三门溪一线村寨的木材经营概况,展现了一个小型木材采运的运作过程,便于我们知微见著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