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十多年来,我屡次应邀以“历史的功用”、“历史与人生”或“历史的教训”为题演讲。因为讲得多了,我决定将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写本小册子或一篇文章来谈这个主题。
这里提到龚自珍的《尊史》篇,是为了响应演讲中常常遇到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历史都是过去的事,读历史能有什么用?另一个问题是,历史都是过去式,怎样才能既受用又不被它羁绊。
首先,对于是否要在历史写作里面安排“历史教训”,学者们其实一直有争论。经济学大师亚当·斯密有一份评论历史的遗稿就说过,他坚决反对刻意在历史著作中安排教训。他说真正好的历史,从它的人物、它的情节,读者自然而然就会得到教训,何必刻意去强调与安排呢?
回到正题,我要先举一个例回答第一个问题。日本德川幕府的开创者德川家康,一向以模仿他人或模仿史例而有名。德川家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原创力。他为了与丰臣秀吉决战,把德川家的战法及政略全部改为甲州武田信玄的战法及政略。他对付丰臣秀吉的包围政策,就是由阴谋家足利义昭那里学来的。
武田信玄刚好相反,他的兵法完全是自创的,从不去模仿史例或他人。正因为如此,德川家康能左右逢源,他经历了数百次大小战争,所使用的战法始终不一,敌人猜不透,司马辽太郎即说武田信玄偏于独创,而再了不起的独创者也还是有一个特定的范围,敌人反而比较容易猜到他的下一步。
史例像一个无所不包的武器库,有本事的读者可以从中挑选一件合适的武器来与敌人对阵,就好像一位熟记各种棋谱的棋手,他一出手,便有古往今来多少有名的棋局在胸罗中供其驱遣。在许多次演讲中,我都举这方面的例子说服我的听众们,历史的用处很多,千万不要轻视。
但是我也经常听到一种问题:古代与近代社会相去十万八千里,太过沉醉于过去的历史,不就会成为一个专门靠“后照镜”来驾车的司机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往往提出龚自珍《尊史》一文中的“大出入”理论。
龚自珍的《尊史》中说:
其于言礼、言兵、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其言家事,可谓入矣。又如何而尊?善出。何者善出?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土所宜,姓所贵,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有联事焉,皆非所专官。其于言礼、言兵、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优人在堂下,号咷舞歌,哀乐万千,堂上观者,肃然踞坐,眄睐而指点焉,可谓出矣。
尊之之所归宿如何?曰:乃又有所大出入焉。何者大出入?曰: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
龚自珍的这两段话并不好理解。他的意思中有一部分大致是这样的:读史的人要能“入”,又要能“出”——要进入历史内部,曲尽它的一切事实(“入”),然后又要置身其外,观其大体,了解其意义,细味其大势……(“出”)。
推广龚氏的“大出入”之说,我要对前面提到的问题试做解答:一个善于读史的人必须能“入”又能“出”,“入”而详究一切史实,“出”而旷观大体,然后才能决定应该在何处遵守史例、何处变通、何处放弃、何处进行“破坏性创新”。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想再举两个例子。第一,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的时候,恭亲王召集了北京的大官,商量如何处理,当时所有人都说应效法燕云十六州之故事,割地赔款,可是有一个侍御,官没有那么大,他略通当时世界的情势,说按照西方的惯例,把军费赔给对方就好了,不必割地,结果恭亲王听了他的话,果然把事情办通了(参朱维铮《重读近代史》)。这件事情提醒人们,到底是要照陈案办,还是要判断大势(“出”),决定要不要照陈案办。如果照陈案办,就是割地赔款。可是不全用“后照镜”看未来的人,也可以变更陈案以退敌人之兵。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只有“入”还不够,在运用历史时,还要加一个“出”的功夫,如果完全按照历史的成例,就要割燕云十六州,还要赔款,可是如果稍稍通晓新的世势,原来不用割地,也可以退敌人之兵。这是第一个例子。
第二个例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欧洲(尤其是德国)许多将领深受一战的影响,所以他们打的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对许多德国将领而言,坦克车的角色是辅助步兵,同时拿来做后勤运输之用。如果谨守这个成例,那么,坦克车永远是配角,不是战争的主角。可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用坦克做主力,大量、集中地使用在关键的地方,这个观点逐渐被接受,成为德军初期对波兰、捷克闪电战之主力。这个例子与前面那个一样提醒我们,既要能“入”又要能“出”,既应该深入历史上的陈例,同时还是要加入宏观的判断。
从上面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出”的部分比“入”的部分困难,前人所谓“运用之妙,存于一心”,或是劝人不要“死于句下”,都是要人既能“入”又能“出”的意思。一个读史的人,一方面要尽力弄清历史事实,同时要“凝神以御太虚”,旷观整体情势之变化,以及史例在某个特定的情境或脉络中应该摆的位置,才能做一个比较恰当的运用。这里面没有定律,每一次“用史”都是一次全新的经验。所以从来没有人宣称饱读管理学即可以成为大企业家,饱读战史就可以称霸沙场,饱读政治史就一定成为了不起的政治人物。
三十多年前我在军队服义务役时,有一位熟悉战史的陆军少将偶尔找我聊天,他不止一次提到,兵学大师蒋百里经常提到日本的将领不照操典打仗,同时我们也谈到“学(守)正用奇”的道理。如今想来,龚自珍的“大出入”或许就是“学(守)正”用“奇”的一种相近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