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自打我来到丁一我们就叫他姑父,以至于少年丁一以为,凡与之相仿的老头我们均当称其为姑父。
那就还叫他姑父吧。
姑父曾经并不很老,孤身一人住在丁家对门,即我和丁一最初与世界相遇的那条小街的另一边。姑父所以让我们感受了“别人”的丰富与神秘,头一个原因是,母亲总不大愿意丁一到他家去:“你倒是瞧瞧, 别人 谁去?”第二个原因是,倘若姑父家偶尔来个客人,邻居们总要满腹狐疑地互相打听:“来的谁呀?什么人?”姑父碰巧听见了,便一律搪塞道:“咳,都是为了些 别人 的事。”再一个原因,姑父屋里总挂着一幅陌生女人的照片,有回丁一问:“这阿姨是谁?”我以为姑父一定又会敷衍说是别人,但是没有,姑父沉吟良久,庄重地把那照片掸一掸、扶一扶说:“这是位烈士。”
烈士!丁一回家把这消息说给父母,父母听了甚是纳罕。
父亲问母亲:“烈士?不都说他是叛徒吗?”
母亲说:“男的是叛徒,女的就不兴是烈士?”
“谁呀?”丁一问,“谁是叛徒?”
“小孩子,甭打听!”父母大人齐声呵斥。
这事就此告一段落。少年丁一不及细想,唯懵懵懂懂地感到姑父必跟某些戏剧或电影有关。但此后他还是背着父母,常到姑父家去——那老头会讲故事。
姑父的小院里只住了姑父一家,或不如说只住着姑父一个人。院子里有好几棵树,石榴,腊梅,丁香。三间向阳的老屋里大盆小盆地尽养些花花草草,花草之间唯一床、一桌、一凳。我记得有一棵铁树,夏天摆在外头,冬天抬进屋里;姑父说,这宗东西多少年才开一回花,伺候不好,赌气它一辈子都不开。还有一种叫昙花,姑父说一人一路脾气禀性,这花开倒是开,可每次只开个把钟头,要是半夜里开你就得瞪着俩眼等它,一不留神睡着了,得,睁眼看时它已经谢了。在丁一跟姑父一起在那老屋中盼着铁树开花或等待昙花一现的时日里,姑父给我们讲了很多故事。甚至可以这样说,从童年到少年,丁一知道的故事,少说有一半是从姑父那儿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