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冬的晚上,大北风在院子里狂暴地吹着,门、窗都发出刺耳的叫啸。稀稀疏疏的雪花,在暴风中狂舞、挣扎。屋里,明亮的灯光下,铺着带花纹的雪白的大苇席的炕上,放着雕刻着蛇龙的弯腿的暗红色炕桌,桌上摆着鼓肚锡酒壶,大盘小碟一个挨一个。王柬芝正在和两个人饮酒。
三个人满面春风,吃吃喝喝很是痛快。王柬芝感到头很热,就转回身靠近窗户,望着暴风雪的黑夜,想起从回家那天到现在的情况,他满意地笑了。
王柬芝刚回来时,和外人谈起来,开头他总是说当他回到家听说王唯一被民主政府判处了死刑,心里也有点难受。“他毕竟和我是叔伯弟兄啊!”王柬芝有些伤心地说。可是接着他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变为愤怒了。他痛骂王唯一卖国当汉奸,在乡里犯了那么多的罪恶,他的死是罪有应得的,然后表示他王柬芝拥护共产党的做法,他素来就同王唯一不和,这些乡亲们也都是知道的,他王柬芝是和王唯一走的两条路。谈到自己在外面的情况,王柬芝便满怀愤恨悲痛地讲起他所看到的和亲身遭遇的事情:国民党如何不抗战,鬼子来了,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祖国遍地一片焦土。同胞的血淋淋的尸首使他认清了现实,深深感到亡国奴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他领着学生参加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宣传活动,结果被敌人抓去关在牢狱里好几个月,出来他又不顾迫害地参加了救亡工作……当他听说家乡有了共产党领导抗日,就不顾敌人的阻难而奔回来,誓为抗日尽力。他说这些话时,那种痛苦万状,捧腹揪心的神态,很使人们动心。
光说空话不行,王柬芝还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抗日爱国心。他把山峦、土地献出一部分来,又把大批陈粮交了公粮,并自愿帮助政府办小学,以尽他知识分子一点力量。
王官庄是周围十几里最大的一个村子,又是乡公所的所在地,因此自早中心小学就设在这里,别村的孩子也到这儿来上学。
学校的房子,紧靠王柬芝的住宅,也是高大的砖瓦房,宽敞的大院子里还种植着各种树木花草。这是王唯一下令全乡出钱出力修盖的。学校的校长和校产的东家都是他乡长一人,收入是属于他自己的。现在王唯一死了,为了团结抗日,民主政府就叫王柬芝当了校长。
原来学校有三个先生,两个男的一个女的。据说那个女的同男的合不来,早在起义之前她就辞职走了。
两个男教员中,一个叫宫少尼的是王柬芝的姑表弟,年轻轻的爱打扮,留着洋头,镶着金牙,细溜溜的身材,穿得漂漂亮亮,很是洒落雅致,满身风流。前些年他曾跟表哥王柬芝在外面逛过,后来家里死了娘,回来戴孝送殡,由于年头不太平没再出去,就被大表哥王唯一请来教学。
另一个叫吕锡铅,是离此五里路万家沟村的人。这人有四十多岁,一副老私塾先生打扮。他那颗长长的头,上面大下面尖,和驴头的形状相仿佛,走起路来头老是向前一点一点的,好像身子担不住头的重量,头老想掉下来似的。吕锡铅往年曾在县衙门里当过书记,后来不知怎么丢了差事,又教开学了。
这两位先生,很快就成为王柬芝的党羽。今晚上王柬芝宴请的客人,就是这两位人物。
王柬芝和两位教员已经吃喝了好一阵子,每人脸上红油油的,眼睛像夏天隔了夜的死鱼的眼睛——红紫紫的。
王柬芝这时转过身来,细眯着左眼,向对面那个脖子已喝红、身穿黑马褂的一位说:
“老吕,你好些了。可是还要注意,一定要做到爱学生,不打不骂,要学生家长满意才行。”
“唉!”吕锡铅委屈地叹息着,摇摇紫红的大驴头,“柬芝,你不知道,这些穷小子真气死人,什么抗日呀,抓汉奸哪,在早先时候,我早打扁他们了。吓,特别是冯德强这伙小子!”说完仰起脖子喝大口酒,仿佛在吞下他恨的人似的。
“不,吕先生!”那个镶着金牙的年轻人,瞪着一双小绿豆眼,讨好地看看王柬芝,“柬芝兄说得对,他们得势的日子不会长,将来有那么一天,我宫少尼……”他把手用力举起,狠狠地攥着黄瘦的条条青筋的拳头,放下时却很轻。
“老吕,少喝点吧,不要醉了。”王柬芝说,“明天回家再和万守普碰碰头,看看他们的情形……”
当啷一声,吕锡铅的酒杯掉到炕上,把王柬芝吓了一跳。
吕锡铅瞪起血红的眼睛,凶狠地叫道:
“够……够啦!我不去!我不去求他这个国民党的红人!”
“老吕,你醉了怎的?”王柬芝有些吃惊。
“我……我没醉。我人醉心不醉……”他说着抓起酒壶又往口里倒,宫少尼忙夺下酒壶:
“吕先生,你……”
“好,你们不给我喝我就不喝,我不喝你们的臊尿水,你们也别想叫我去拉磨……我,我命苦啊……”他忽然大哭起来,哭得又是鼻涕又是泪,不管王柬芝和宫少尼如何阻拦,他都不听,呜呜咽咽地说下去:
“我是狗,就只能给人家颠颠跑跑。嘿嘿!我吕大头前些年也在人前站过,衙门里谁不知道我吕书记!我一杆笔一张纸,谁想打赢官司不给个百儿八十块的哟!唉,肏他姥姥,县太爷的小舅子要来,就把我一脚踢开了。
“守普,万守普!当初要我加入国民党的时候,他吹嘘得多好听啊!什么蒋总统的嫡系呀,能升官发财呀……他姥姥的,我丢了差事去找他,他不惟不帮忙,反倒六亲不认了。你们又要我干什么?我不干!我吕大头什么也不干了……”
“你住口!”王柬芝可气炸了,用力猛击桌子,那盘盘碟碟都跳了起来。
吕锡铅猛吃一惊,头脑有些清醒,蒙眬着泪眼看着王柬芝那狰狞的凶相,脸上立刻现出恐惧的表情。他像胆小的人闯下大祸似的木呆呆地等候着就要来临的恶果。但是王柬芝瞅了瞅他,脸上现出缓和的神气,亲昵地对他说:
“老吕,以后可不要喝这么多酒啦!要是在这上面坏了事,那可太不值得了!我知道,你近几年很受委屈,可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幸呢!拿我来说吧,为什么城市不住,那样的荣华不享,来到这荒山沟里呢?我受的教育、我的地位不比你高吗?这就叫大丈夫能伸能屈。老吕,想出人头地,就得多为大局为将来着想,‘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这样浅显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老吕,想必你看到家兄的死了吧?难道还不明白,要让这些穷小子长期当政,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这些在他们眼里是‘身上不干净’的人,早晚不都要被清算吗?我王柬芝为什么看着哥哥的墓头还没长上草,就去向杀他的人献殷勤呢?对了,我们要搞垮他们。能,完全能!要相信汪总裁的卓越领导和精辟的见解。他早说过,日本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共产党。还不明白吗?这山区是胶东共产党的老窝,他们赖以图存的命根子。所以,我们这些国家的栋梁——国民党员们,不能坐以待毙,而要行动起来!嘿,老吕,脑子清醒些吧!等我们胜利了,毋庸说你那个小小的书记职位,就是当区长、县长,又有什么不可呢!哈哈……”
“哈哈……”宫少尼跟着笑了。
吕锡铅脸上的苦皱纹也舒展开来了。
过了一会儿,王柬芝又苦恼地说:
“唉,不知怎么闹的,电台就是沟不通,真成问题。你们去都不合适,哪里能找个适当的人去联络一趟呢?唉……”
忽然,门响了。他们有些吃惊。宫少尼打开门,见是长工,才松口气。王柬芝一股怒气冲上来,可马上又笑了,说:
“是长锁呀,坐坐吧。”
王长锁一见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要退回去,听东家这么一让,忙赔笑道:
“啊,是先生们哪!咱是来问问校长,明儿村上要大车送公粮,咱去不去?”
王柬芝早对家人声明过,不准叫他二爷、东家或掌柜的,一律称校长。王长锁说罢,他忙答道:
“嘿,这还用问,抗日的事嘛,咱还能落后!去,一定去!”
王长锁一出门,宫少尼狠狠地盯他一眼,轻蔑地笑笑……他忽然心里一亮,对王柬芝说:
“哎,叫这家伙去怎么样?”
“你傻啦,他能靠得住?”
宫少尼却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笑得有故。
十四年前,正在牟平城念书的王柬芝,被还没死的父亲叫回家成亲。
他,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城市里那么多风流女人,早迷惑了他。何况他正在一天一封情书,向那个卖弄风情摆身价子的县长的小姐求爱呢?可是他拗不过固执的父亲,结果和一个没落地主家的闺女成了亲。
他是那样轻蔑她,讨厌她,没住几天就走了。王柬芝根本不承认自己有老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位可怜的千金小姐,就这样完结了她在闺秀中的美妙梦境。她守着这座阴森高大的住宅,是多么空虚和孤寂,多么阴冷和痛苦!家里除去一个快老死已不管事的公公外,什么别的人也没有了。她是惟一的主人。她无聊地和狗讲话,找猫做伴。她深深感到自己前途的渺茫。渐渐她埋怨父母不该把她嫁给这样的富人家,她仇恨这个有钱少爷的无情。她甚至想到不如跟个穷人好,有个人做伴,就是苦,也比这年轻轻的守活寡好受啊!她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比她好过,她是个最不幸的人了。
她慢慢地注意到年轻力壮的长工王长锁。开始她是从窗口上、门缝中窥看他那赤臂露腿的黑红肌肉和厚实粗壮的体格。后来借故同他说话,吩咐他做她目光能及的地方的活计,再后来,她索性不要他上山,专门替她照料家务。
王长锁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整天连句话都不肯多说,他忠厚淳朴得有些迟钝。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年轻女主人会注意到他。他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老婆。
然而,炽燃在女人心头的野性情火,使她愈来愈大胆地进攻了。这老实人初发觉时,立即逃避,他以为她是在戏弄他,他不相信她心里会真有他,搞不好她会把他一掷,他就要立即粉碎。但受苦人善良的同情心是强烈的,这心情像虫子一样悄悄地爬出来,他感激她,同情她……
一个大风雪的深夜里,王长锁披着衣服到马棚里去给牲口添草。突然,一个黑影扑到他身上,伏偎在他怀里。他一时吓呆了……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他没有叫起来,嘴张不开;也没把她推开,他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屈服了,做了她的俘虏……从此以后,每当夜静更深的时候,王长锁就偷偷地溜进女主人的屋里。她正在等着他。
他们幸福欢乐过后,都会一齐感到前途的可怕,充满了恐怖。这时,她就说:
“不要怕,咱们就这样过下去。他反正是不回来了。唉,又有什么法子啊……”
不久,有了孩子。天哪,怎么办呢?自古有多少私情的男女,都是为有了孩子而败露惨遭丧命的呀!正在他们惊恐万状的时候,老公公死了,王柬芝回来送殡,住了几天又走了。她欢喜极了,可以生下自己的孩子了!因为她可以把孩子说成是王柬芝的,能轻易地遮盖过去了。就这样,把杏莉生下来了。而以后,一有了胎就打掉……
看来,他们是多么残忍啊!可是感情使他们难分,社会逼使他们不这样就无法生存。
他们在表面上还是主仆关系,实际上却起了变化。她觉得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
宫少尼来当教师了,这位年轻的表弟看上了这位表嫂。
她虽是三十几岁的人,可并不显老,她还很漂亮,太阳很少晒到她那白嫩细腻的皮肤,她有着蛋形匀称的红晕脸孔,在月牙儿似的淡淡眉毛下,藏着一双细眯着的秋波闪闪的眼睛,她那袅娜的身躯,突出的胸脯,纤细的小手,就连前额和眼角上细细的条纹,在表弟看来,都是故意生出来迷人的。他想,这样守着这么多年空房的女人,一见他这样年轻风流的美男子,还不像苍蝇见到血,赶都赶不走吗?
可不料,宫少尼碰到几鼻子灰,几乎使他倒了霉。他又羞又怒,又恨又恼,就越眼馋心痒。但无隙可乘,又怕闹出事来,只好忍气吞声,暗找空子钻。当宫少尼发现她已有情人时,越发加上个醋字。可是他不舍得把她损害——这在他来讲实在不难,只要向王唯一讲一声,就要了他们的命——却又一直插不上手。现在他笑了,心里涌出一个美妙的圈套,这圈套足以使那美人儿,不能不投向自己的怀抱。
宫少尼知道表兄不爱妻子,外面另有女人,但是前几年在外面跟从王柬芝的经验,使他更明白表兄是个奸诈的人,假如照直说出自己的圈套,可能会对自身不利。所以他只藏头露尾地把表嫂和王长锁勾搭的事说了几句,他说的是那么含糊,那么巧妙,连吕锡铅也听不出个头脑来。但从王柬芝时时抬眼向他望着的表情上,他知道表兄听懂了,渐渐地表兄脸上泛起那熟悉的阴冷的微笑,这是他决定什么主意的预兆。啊!表兄可能和自己想通心思了。其实宫少尼对王长锁并没有寄予什么太大的希望,他只不过想借此达到占有表嫂的目的。宫少尼哪里知道王柬芝却抓住了一根重要绳索,这条绳索把王长锁和杏莉的母亲,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边。
自从王柬芝回来后,王长锁早不敢同杏莉母亲来往了。杏莉母亲一天到晚愁颦着眉脸,偷偷地哭泣,在王柬芝面前,还要做出高兴的样子。她希望他快点走,永远别再回来,可是看情形他倒要长久住下来,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啊。她一点法子也没有,惟有在看到她和王长锁的命根子——杏莉时,才感到慰心些。对于社会的改变,她一点儿也不关心,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同外界没有联系,这么多年的高大围墙隔离着人们的声音传进来,遮住阳光射进来,她在背光的阴暗处,悄悄地悲哀地打发着日子。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杏莉才从外面跑回来,嘴里还哼着歌儿。王柬芝一向对女儿很冷淡,这回却关心地问道:
“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不饿吗?”
“放学后到德强家去了。”杏莉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筷子,端起一碗饭,垂下眼帘不看王柬芝一眼。停了一下,反问道:
“怎么,不好吗?”
“哦,怎么不好?好,很好。德强家是干部,又住着区农救会长,多跟他们接近才能进步,我还要抽空去拜访呢。嘿嘿!”
杏莉听这么一说,天真地高兴起来:
“爹呀,你真开明。姜同志说你是开明人士呢。自动献山峦献地、又免费教学……”
“看你,说起就没个完。还不快吃饭!”母亲打断女儿的话,催促道,一面夹一筷子菜放进她碗里。
王柬芝脸上也显出笑容,说:
“你以后多到他家去,听些好事告诉我和你妈,咱们也开通开通。”
“嗯哪!俺就高兴去。”杏莉高兴地说。她见母亲苦笑了一下。
吃完饭,王柬芝对妻子说:
“今夜不要等我,我有事,和少尼在学校里睡。”
夜,深沉阴冷的夜。
院子里脱了叶的檀香树,和常青的柏松树,在随风呼啸。大骡子用力咀嚼着草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吃完了,它就掉头打喷嚏,没有人出来添草料,它又用蹄子使劲刨地,还没有人来,它就嘶叫起来。
“我该走啦,不早了……”这是王长锁不坚决的声音。
“不。他守夜不回来啦,天亮还早……多不容易在一块啊!”杏莉母亲柔情幸福地说着,把他抱得更紧……
大骡子吃了一惊:从它槽底下爬出一个人来。它高兴地呼哧呼哧鼻子,但马上失望了。那人根本不理它,直奔房门口去了。
突然,一阵叫门声传进屋来,王长锁急忙爬起,浑身打哆嗦,不知所措。杏莉母亲身上也凉了半截,忙把他按到炕前的桌子底下。
“杏莉她妈,快开门呀!”外面有人叫道。
“哎,来、来啦。就、就来……”她慌里慌张,登上裤子,拉一件衣服披上,跑来开门。
门开了,跟着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射进来,王柬芝带埋怨地说:
“开门这长时间,怎么闹的?少尼那铺盖少,冻醒了。看,睡觉大门也没插好……”
她呆在那里,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嘣嘣乱跳。她把他让进屋,什么也答不上来。
王柬芝若无其事地闩上门,又叫她点着灯,他那双眼睛四处巡视着。杏莉母亲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端灯的手颤抖不停。她用身子挡着向桌子方向射去的灯光,催他快睡下。
“咦!你这穿的谁的衣裳?”
她的脸刷一下惨白了:她正披着王长锁的衣服。
“哦,噢,我急着去开门,穿、穿错啦。是、是伙计的,扣子掉了,下晚拿、拿来缝缝的……”她的嘴唇颤抖着,忙去换衣服。
“哦,是这么回事。对啦,我的那双皮鞋呢?明天要穿,找来擦擦。”王柬芝说着就要到桌子底下去摸。
这一刻,她的心都停止跳动了!忙阻拦道:
“我替你找……”
“啊!这是谁?”王柬芝向桌底下一摸,大叫道。
王长锁爬出来,捣蒜般地磕头。杏莉母亲扑到炕上,大哭起来。
“好哇,你们做的好事!啊!这还了得……”王柬芝破着嗓子叫起来。
“我……我错了。都是我的罪过。是我自个来的,不怨她!校长、掌柜的、开开恩吧……”王长锁跪着求饶。他这一刻,全被巨大的恐怖控制住,悔不该当初失了足,这不单是害了自己,而且戕害了她,害了挚爱着自己的人。他的求饶,完全是为了她。
“不,是我叫他来的,没他的事。该杀该打打我吧!啊,天哪……”她哭号着。这女人倒没有懊悔自己行为的意思,只是觉得不该被人发觉,从而破坏了他们的幸福。如果说要把他们拆散,她倒甘愿不拆散忍受这种羞辱好些。她虽然哭,可没有向丈夫屈求的意愿。
王柬芝又骂了一顿,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
“唉!你们这些贱人,败坏家风,叫我怎么有脸见人!”
“掌柜的,开开恩吧!叫我爬刀山过火海我都去。只要你饶了俺们这回。”
王柬芝沉下脸来,说:
“长锁,你可知道你们犯下多大的罪,就是我能饶你们,要叫八路干部知道了,哼,不是刀杀就是活埋!”
杏莉母亲只是哭号。王长锁不住声地苦苦哀求。王柬芝长叹一声,说:
“唉,好吧。碰上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人,我也跟着丢脸,我不是那旧脑筋的人,就饶过你们吧。不过,长锁,人要有良心,你以后可得听我的话!”他又瞪妻子一眼,说:
“你呀,反正不愿跟我,我也是外面的人,那就随你们的便吧!可是不能被外人知道了。这对我是小事,你们可就别想要命了!”
他俩刚上来还不信这是真的,后来听到要用着王长锁了,才半信半疑地答应下来,向这个“大恩人”叩头。……
几天以后,王长锁找着村长开了通行证。他对老德顺说要到西山村姑家去走亲戚。西山村离日本的据点——道水,只有五六里路。
中午。
晴朗的天空上,铺挂着一块块白皑皑的云彩。学校里,传出童音的清脆歌声。
月牙弯弯
星儿闪闪
我们都是儿童团
站岗放哨
又当侦察员
盘查行人
抓汉奸
鬼子来了
我们就跑
找到八路去报告
领着八路
手拿枪刀
杀退鬼子
把家乡保……
杏莉站在平时先生上课站的讲坛上,挥舞着两臂指挥。坐在下面的穿着各种破破烂烂衣服的男女孩子,都齐声地唱着。在她那如月牙似柳叶一样的细长眉毛下,有同她母亲一样妩媚好看的细眯着的眼睛,薄薄的小嘴唇灵巧地动着,发出比谁都清亮的银铃般的声音,由于害羞,小脸蛋儿红红的。
德强站在最前排的桌子旁边,出神地看着杏莉的每个动作。真的,他从来不觉得她像今天这样好看,这样讨人喜欢。
“都会唱啦,团长!行了吧?”唱完了,杏莉向德强问道。
德强忙点点头,转回身,朝着都在看他的孩子们说:
“好啦,今天就学到这为止,明天再学新的吧。”
“团长,我有个话,当说不当说?”一个穿得很破的孩子,站起来粗声粗气地问。
“什么事?说吧。”德强答道。
这孩子有些局促不安地向周围看看,见有几个人向他挤眉弄眼——鼓励他快说,他才结结巴巴地说:
“俺、俺说不好。就是杏莉……”他停下了。
德强一听说杏莉,不觉心里有点跳,焦急地催他:
“快说呀!怎么不说啦?”
“俺没念书、不知对不对。就是杏莉是汉奸家里的,不能当儿童团。”那孩子说完忙坐下去。
孩子们都哄起来。有的说对,有的说不对。
杏莉心里又羞愧又难过又生气,脸都涨紫了,那双泪水就要溢出来的眼睛,紧看着德强。
德强很慌乱,又难过又气愤。他知道杏莉受了委屈,但又找不出责怪那孩子的理由。乱了一阵,他招呼大家平静下来,说:
“刚才小黑子说的也有理,汉奸家的人咱们不要他。可是杏莉家和王唯一家不一样。姜同志说过,咱们抗日人越多越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杏莉她爹不也拿出很多东西来吗?人家杏莉很积极,还教咱们唱歌,怎么不能当团员呢?”
这么一来,那孩子没话说了,大家也都向着团长。虽然如此,德强还觉得心里不好受。杏莉也认为受了好大冤枉。
为什么德强和杏莉这两个出身截然不同的孩子,会这样相好呢?说起来,倒很有些来历。
德强今年十五岁,高小就要毕业了。德强刚上学时,因家里穷,用砖瓦块当石板,滑石 当石笔。他穿戴的不好,用的又赶不上人家,这天真幼小的孩子,常常受别人的嘲笑和欺侮。他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向母亲哭闹,躺在地上打滚,非要和人家一样的东西不可。
父亲上来脾气,就要动手打他,但母亲总是哄着孩子。她给他擦眼泪擤鼻涕,拍掉身上的土,把他摔掉的书重新整理好,煮个鸡蛋哄他别哭,愁忧忧地安慰儿子说:
“孩子,别比人家,咱们穷啊!好孩子,听妈的话,念好书要紧!”
这位勤劳的母亲,费尽心机来装扮自己的儿子。衣服虽旧,她做的使儿子穿上合身而又整洁。她用一件出嫁时穿的旧夹衣的蓝格布里子,给孩子改做成一个小书包,虽不如别人的新,可是手巧的母亲,做的样子却比别人的好看,使儿子能擦干泪水去上学。
母亲的这一切感染着儿子,渐渐地德强不再向母亲哭闹,缺什么也不向母亲要了。他也学会用力忍受着困苦。有时还知道去安慰母亲。在他幼小的心灵上,也深深划上“咱们穷啊”的印痕。
但是,本能的好胜心,使孩子越来越感到不甘心不服气,他恨死一切有钱的人,他常帮穷孩子打架,揍财主的少爷羔子。为这他也吃了先生的不少苦头,但他从不屈服求饶。先生用两寸宽半寸厚镶着铜边的戒尺,打他的小手,打他的屁股和腿肚子。打得他手肿成小饽饽,腚上腿上青一块紫一条,先生是等学生求饶才松手的,可是德强闭着嘴蹙着眉,晶莹的泪珠挂在脸腮上,就是不叫唤。直到先生累坏了,有时板子打断了,才放手。
德强从不使母亲知道他挨了打,并警告任何人,不准把他挨打的事,告诉他家里的人。可是有一次,他的手被打肿得吃饭时拿不住筷子,母亲发觉了,心疼得像油煎,抱着孩子哭了一宿。
德强越来越变得老成而易于激怒了。他学会了对付仇人的方法——寻准机会,用血还血,用拳头对拳头。他这次报复先生的是:折断先生茅厕里用手抓着拉屎的木楔子,照原样虚插在那里,先生刚蹲下用手去扶,却不料仰脸朝天,跌进及腰深的屎尿坑里。
德强牢牢记住父母的话,刻苦地学习着。
母亲每晚要到儿子住的南屋来察看。她眼前时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儿子怀里抱着灯,手里拿着书,睡着了。有时眉毛被灯火烧着,他痛醒过来,又继续攻读,读一阵又睡着了。母亲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灯火吹灭端走。不敢叫醒他脱去衣服再睡,因为他一醒,就又不睡了。
正因如此,每学期考试,德强都在全班头三名以内。在有钱人家孩子的嫉妒愤恨的眼光下,他拿着奖品回家给母亲看。
到了四年级,德强偶然和杏莉同桌,这使他非常不高兴。杏莉的一举一动他都看不惯,甚至连她无意朝他笑笑,他也视为是讥笑自己,一样引起反感。他觉得她是个十足的小妖精。
杏莉却不在乎这一点,也不怪他的粗鲁。她天真活泼地去接近他,友爱地对待他。看他缺了笔墨,就主动给他,向他问算不出来的算术,写不好的生字。
开始,德强全不理她,认为这小妖精在收买自己。可是慢慢他怀疑自己的断定了,因为在考试时,她从没叫他告诉什么;平时德强挨了先生的打,受到欺侮,杏莉都很同情他,有时还挺身而出地帮助他。这一切使德强迷惑起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在内心时刻戒备着,好给随时来的侮辱——哪怕是一点点——迎头痛击。
一天一月一年地过去了,德强对杏莉的戒备不知不觉全部解除了。他不但不觉得她可厌,而且主动和她在一起温习功课。不过,德强从不上杏莉家里去。他想,杏莉是个好人,跟别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至于她的家,她家里的人,不用说,还是地道的财主气。
有一天晚上放学时,杏莉友爱地笑着说:
“走,德强,到俺家去玩吧!”
“不,我回家还有事呢。”德强含糊地回答。
“走吧,这么晚了,哪还有事?”杏莉知道他撒谎,连拖带拉地把他拉到了家。
出乎德强的意料,杏莉母亲很和善。这个恋爱着长工的女人,很亲热地招待他,硬留他吃了饭再回家去。当然,德强从没把任何事瞒过母亲。
这以后,他就时常到杏莉家来,晚上一块温习功课。杏莉也常到德强家去,星期日她帮他上山拾柴或帮母亲干些活,母亲很喜欢这个天真秀丽的女孩子。
晚上,下弦月挂在树梢上,银白色的幽静月光,透过窗户射进屋里来。那窗户玻璃上的冰花雪纹,宛如一块用银丝刺绣成的碎花手帕,显得格外好看。杏莉和德强,都用手扶着窗台,向院子里望着。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有条用砖头砌起来能睡两三个人的炕,炕前有张长方形的桌子,上面有盏带罩的洋油灯,桌前放着两把方板凳。显然,这是他俩常在一起温习功课的地方。
“杏莉,你还生气吗?”德强温和地问道。
“生气,生那老汉奸的气!唉,真该死。”杏莉是哭过了,眼圈还是红的,脸上还留有泪痕。
两人慢慢挨膀坐到炕沿上。德强忽然想起什么,说:
“杏莉,夜里自个在这睡,不害怕吗?”
“怎么不怕?这么多大房子,也没有人住。过去有白老师做伴……她却走了!”杏莉很惋惜地说。
“是呀,她走有一年啦,不知上哪去了。白老师待咱们可真好啊。她知道的多么多呀!告诉咱们那么多新鲜事。咳,什么时候再见着她才好哩!”
“谁说不是,多会能老跟她那样好的老师念书就好啦!”杏莉向往地说。
温习了一气功课后,德强从杏莉家出来,已经半夜了。他一出二门,只见一个人影一闪,有些吃惊,忙问:
“是谁?”
“是我。”那人影慢慢走出来,走到德强眼前。
“哦,是冯德强呀!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睡去,明天要上学呀。”
德强一见是宫老师,有些奇怪,就问:
“老师,这么晚啦,你上哪去?”
“哦!我、我呀……找校长,有点急事。”宫少尼支支吾吾地说。
德强听杏莉说过,她父亲好几天就不在这个院睡了,就关照地说:
“老师,校长不在这院睡,你走错了。”
“啊啊,我不知道。”宫少尼说着和德强一起走出来,见德强走远了,拭拭额上的冷汗,轻轻骂了一句,转回身又进里面去了。
杏莉母亲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心里一阵剧跳。自从她和王长锁的事被王柬芝抓住后,她连惊带怕,又羞愧又无办法,真是痛苦极了。整天越发连大门都不敢出,躲避着人们的目光。王长锁走后这几天,她越想越怕,日夜为他担心。她怕他在路上出什么凶险,担心有人会知道他是进鬼子据点去的……
王长锁按着王柬芝的吩咐,到村长那里开了张假装到姑家去的通行证,实际上是把一个小包裹送给在道水的王竹。王柬芝说,这是王竹的媳妇和妹妹玉珍托他找人送给王竹的钱和几件衣服。虽说王唯一家是汉奸,可是看在兄弟情分上,加上女人们的苦苦哀求,他王柬芝不能不可怜家破人亡的侄子啊。当然,他也知道他们是坏人,不好亲近,故此为避免外人怀疑和找麻烦,叫王长锁背着别人的眼睛,行动要特别谨慎小心。他又暗示,万一要是碰上八路军查问,切不可说实话,否则,他们——连杏莉母亲在内,性命也将难保!
杏莉母亲和王长锁,虽然不知道那小包裹里夹的是王柬芝给他上司的密信,但背着人偷偷地到鬼子据点里去,送东西给当了伪军的王竹,这不明明是和八路军作对吗?更何况,王竹当伪军小队长,吃、穿、花是不愁的,用不到家中送钱和衣服给他,王柬芝这不是明明白白在撒谎,叫他去干坏事吗?啊,要是被人家发现了,会当汉奸治罪的,多么危险啊!不去吧,刀柄攥在王柬芝手里,惹恼了王柬芝,他们马上就要完了啊!为着他们的私情不被外人知道,为了他们的孩子杏莉,他们顾不得这件事有多大危险,违背良心去干了。自长锁走后,这两天她真是提心吊胆,坐卧不宁,怎么他还不回来呢,莫非叫八路军捉去了……
杏莉母亲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到有人敲门,高兴极了,一定是长锁回来了,不然谁会半夜三更来敲门呢!她眼睛里闪着欢悦的泪花,甩开被子爬起身,匆匆忙忙地去开了门。由于黑布帘遮盖着窗户,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分不清。
“啊,你可回来了!”她迎着一股寒气,向前扑去。
来人一声不响,张开两臂紧抱住她那只穿着内衫的身子。这样沉默好一会,对方身上的寒气驱散她身上的温暖,使她从狂热的激情中镇静下来。她开始觉得不对头,这双一刻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赤臂的细腻的手就不对。她一摸到那流油的洋头,像被蝎子猛螫了一下似的,立时惊叫起来:
“你是谁?……啊!你这东西!快滚开……”她急忙挣脱身子,恐惧愤怒地盯着宫少尼。
“嘿嘿!不中意?我不比那个老长工强?”他说着逼向前来。
他的冷笑使她全身发麻,她嘶哑地喊道:
“你走开!快滚!……你干什么?我要叫人来啦!”
他一动不动,冷冷地说:
“好哇,叫去吧!走,找村干部,找姜永泉去。嘿嘿!我倒不怕,有个人当上汉奸,到道水送信还没回来,可要论个什么罪?”
“你说什么,谁是汉奸?!”她惊吓地叫道,可是马上明白了。啊,到底被人知道了!她恐怖地颤悸着。一刹,她又镇静起来:“这坏种早在打我的主意,他是想用法子把我压住……不,他不一定知道……”她想着,转用强硬的口气说:
“你别血口喷人!谁当汉奸?你凭什么证据……”
“哼哼,还装样吗?”他冷笑着,加重语气说,“偷汉子是要活埋的,可你们倒这样舒服!想一想,王柬芝是傻瓜,能这样轻轻饶过你们吗?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王长锁假装走亲戚到鬼子据点给王竹送信,这是假的吗?!”这几句话确实打中要害,她立刻觉得浑身瘫软下来,眼里直冒金星。宫少尼见她软下来,就上前搂抱她。
杏莉母亲再没有反击的力量了。她心里千头万绪,像乱麻一样纠缠着。她懊悔,不该上了王柬芝的当,死就死个干净,可是谁叫自己贪生,又落上当汉奸的罪名。她现在才感到,这汉奸的罪名是多么可怕!王柬芝就是为着这个才饶了她和王长锁的啊!她恨死了他们。她决不能再屈服。她不能给他——这条狗来糟蹋!她又振作起来,把向她伸来的手狠狠摔开。
“好啊,好啊!瞧着吧,我马上报告民兵,抓起你们这些汉奸!你看到王唯一是怎么死的……”他说着就要向外走。
啊,天哪!生死就在这一关,再晚一点,生命线就要断了。那么王长锁和她,还有孩子,不都完了吗?!可怕呀,和王唯一一样!不,不能啊!为他,为孩子!她,她顾不得自己了。她流着苦泪,哆嗦着无力的身子,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拼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来:
“表弟,可不能啊!我求求你……”
他淫猥地笑了:“是嘛,只要表嫂看得起我,我还能看着叫表嫂完了?我宫少尼才不是那样狠心的人……”
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抱上炕……
柔弱的女人,已失去知觉,变得像根木头一样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