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堡越来越远,渐渐隐没在发黄的树丛里。这时候,也许还有人在那里站着吧,也许还有人踮着脚尖在瞅他们的亲人吧;可是我们的年轻人,心里想着的却是远方,远方……
中秋已过,地里的庄稼大部收割完了,这时的平原又显得是多么的开阔哟。只有贫农们小心留下的三五株晚熟的高粱,摇曳着火红的穗子,点缀着平原的秋色。
“真是!不回家想家,家来不到三天就腻味啦。你说是不是,嘎子?”杨雪盘起腿儿坐在车厢里,尽量把她穿着白胶鞋的脚压在腿底下,中秋过后的早晨,风已经很有些凉了。
“谁说不是!”郭祥吊着腿坐在前面车沿上,“一家来,第一天热乎,第二天就蔫乎了。门口转到屋里,屋里转到门口,直矗矗当街一站,没事拉叉的,像是叫牛笼嘴拘着似的。”
这时候,从北方靛蓝色的天空里飞过来一群大雁。杨雪用手一指:
“你瞧,这大雁也像咱们这些当兵人似的,今天飞到这里,明天飞到那里。”
“这话也对。”郭祥说,“不过咱们是哪里艰苦就到哪里去,这大雁倒是专找寻不冷不热的地方。”
那群大雁已经“咯儿嘎、咯儿嘎”地飞到头顶上来了。杨雪仰起脸儿目送着它们,轻声唱着:
大雁大雁排齐咧,
后头跟着你老姨咧;
大雁大雁排好咧,
后头跟着你姥姥咧……
郭祥立刻想起,这是他们儿时常唱的一首曲儿。那时候,他们总是手拉着手唱着,来欢迎欢送那从故乡田野上飞过的雁群。
她一直把大雁目送到很远的地方,才转过脸来说: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常唱的这支小曲儿吧?”
“你既是不喜欢我,还提这干什么?”郭祥心里懊恼地想。
杨雪以为他当真想不起来,就格格地笑着说:
“哈哈,连这你都记不得了?”
“真是记不得了。”郭祥乘机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
真是最快乐的人也有烦恼的时候。我们的郭祥一向是多么快乐的人呀,真是人走到哪里,笑声跟到哪里,如果他那嘎样儿引不起你发笑的话,那就不成其为嘎子了。可是你瞅他现在,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多难受呀。
“究竟她是一个傻姑娘呢,还是装糊涂呢?”他又第几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个叫人困惑的问题。郭祥想道:说她傻,她比谁不机灵啊!而且肯定她是有心计的。当她还是一个洗衣员的时候,她就能够说得出上百个药名。即使她周围的人,也说不出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她只不过是往病房里送送衣服,医生身边站一站,药房里转一转,说说笑笑,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就在她那眼角一撒一撒中间,那些知识,早已经印花布似的印在了她那灵巧的心上。对郭祥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晚会。那次,师里的文工队到团里来演戏,演出那天下午,一个女队员突然得了急病,不知谁出的怪主意,就把她临时“借”去了。她那时候还不识多少字,不能看剧本读台词,导演急得满头是汗,只好一句一句教她。临演出,台词才刚刚教完,全体演员都为她捏一把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结果,竟出人意料,不仅台词上没出什么大差错,而且她演的这个地主家的使女被赶出来的时候,表演得是多么真挚动人啊!她的泪真的流下来了。当时坐在台下的郭祥,掏出手绢儿,竟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能说她不聪明吗?可是,这位百伶百俐的姑娘,为什么,为什么对于一个长期倾心相慕的人的情感,就没有察觉呢?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讲出口来呢?哼,她必定是瞧不起我,我以后不要理她就是。可是,正像往常一样,每想到这里,自己就又为她辩解:“你不要那样想,那会屈冤人的!你一个男子大汉,自己还讲不出口来,为什么倒去怨恨一个姑娘呢?”想到这里,他就暗暗对自己说:“郭祥呀郭祥!过去有那么多好机会,你偏偏一字不谈;现在生米已经快做成熟饭了,你还嘀咕这些做什么!”想到这儿,气得他把腿一拍,懊恼地说:“你真是一个混球儿!”
糟糕!郭祥一时没注意,竟说出声音来了。
“你说谁是混球儿呀?嘎子!”杨雪问。
“我是说……”郭祥抓耳挠腮的,“一个小虫子钻到我耳朵里去了。”说着,他就用手指头往耳朵里乱抠。
“别乱掏呀,”杨雪欠起身来着急地说,“让我瞅瞅!”
郭祥连忙摇摇手说:“不要紧,它自己会爬出来的!”
车轮滚滚,思绪纷纷。郭祥没有注意,马车已经上了堤坡,下面就是大清河的一湾清流。在贴近岸边的水面上,漂着不少早落的柳叶。
“可是,可是……”郭祥继续想道,“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呀!我本来是准备向她提出来的,谁知道正要开口哩,事前没有任何迹象,就突然起了那么大的变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有了机会,我还是问她一问。”郭祥就这样做了决定。
一路上,人少车轻,赶得很快。中午略略打了个尖儿,太阳大高,就赶到了固城车站。
说是车站,其实除了一处票房,几家骡马大店,跟普通的乡村没有多少区别。两个人图节省,就将家里带来的烙饼让店家烩了烩,只出了个油钱。饭后,因为离上车还早,就到村头遛弯去了。
村南有两三棵老梨树,叶子红得耀眼,怪叫人喜欢。两个人就随便坐下歇着。远处有几家农户正在忙着打场。
“看起来,”杨雪说,“今年的大秋还是很不错的。”
“不错。”郭祥随口应和。
“你们营的庄稼也很不错吧?”
“不错。”郭祥又说。
“领导生产怕很不易吧?”
“头一年开荒,一点半点困难还断得了!”
“你们……你们营长的领导怎么样?”杨雪的脸红了一红,不过红得不算厉害。
“他,很有办法。”郭祥满口称赞地说;一面心里暗想,“你瞧,她到底把她高兴的话题引出来了。”
“别夸他啦。”杨雪撇撇嘴说,“要说战斗,工作,他是有一套;要说生产,恐怕他不在行。”
“你瞧,一提他,她高兴得眼睛都放光了。”郭祥想道,“我不如就趁这时候,把那个问题问她一问。”
他摘下帽子来,摔了摔土,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问道:
“小雪,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们俩到底是怎么样搞成的呀?”
“这个……”杨雪低下头格格地笑了一阵,“这有什么好说的!”
郭祥又带笑说:
“我记得你说过,就是天皇老子你也不谈这个问题。大概……这是烟幕弹吧!”
“怎么是烟幕弹呢?”杨雪笑着说,“一入伍,我就有爱人了,可热乎哩!”
“谁?”
“姓文。”
郭祥想不起一个什么姓文的,忙问:
“他叫什么?”
“他叫文化。”杨雪又格格地笑了一阵,然后收住笑说,“说真的,那时候我真迷上它了。你想想,一入伍,全班就数我文化低。有一回军邮交给我一封信,我就拿着到班里大吵大嚷:‘这是谁的信哪,快来拿呀!’人们一看,就哈哈大笑起来,把我笑得愣乎乎的,原来这就是我的信!连自己的名儿都不认识,多惨哪!我想,我要不好好学习,我就跟不上革命的发展,将来要变成废人了。我就下了决心。你知道,那时候,我一天要洗几十件血衣,晚上还要烫了,整了,只有天亮以前,悄悄起来,点上灯学一会儿,我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再说那时候,我才十六七,懂得什么叫恋爱!有一次,我和护士大刘病了,留到后方,孔医生就托人给我送来一大包苹果,我一看那苹果真好,一气就吃了两三个。那大刘就龇着牙笑,还说:‘小杨,孔医生为什么单单给你送苹果呀?’我一想,对呀,这么多女同志,为什么单单给我送苹果呢?你瞧,我那时候儿多傻,想都没想一下就把人家的东西吃了!果不其然,第二天就接到了他一封信,里面写了那么多的碜话;我瞧着,瞧着,就哭起来了,连饭也不吃了。政委把我找去,问我哭什么哩,我把信一甩说,‘你瞅瞅吧。’政委一看哈哈大笑,他说:‘小杨!你这个小姑娘,还不懂得这个,每个女孩子都要过这一关的。你不同意,拒绝他就是了。’他最后还告诉我,应该学一点对付这种那种情况的办法,我这思想就武装起来了。追求我的,还真是不少,有当面献殷勤的,有派警卫员来给我送胜利品的,有借谈工作为名找我个别谈话的,还有一味死瞅你、死缠你的,通通叫我一个一个地顶回去了。从此以后,他们就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我是‘攻不破的堡垒’!”
“嘿,看起来我当时没有向她张口儿,还是对的。”郭祥心中想道,接着又问:“以后呢?”
“以后,”杨雪笑着,从地上拾起一片红叶,卷着卷儿,“我这‘堡垒’不就叫他给攻破了吗!……到底人家聪明人是有办法。”她瞅着那片红叶微笑着,音调里充满了赞赏。
“什么时候?”
“那也难说,”杨雪说,“我自己也是不知不觉的……那还是我在团卫生队工作的时候,虽然也听人说他这好那好,我根本就不在心儿。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卫生队瞧病来了,我还是不在意,一直低着头在那儿练字。正在写着,写着,听得背后有人说:‘这小鬼学习可真努力!’我回头一瞅,原来是他笑吟吟地偷看我写字哩。羞得我就连忙把字捂起来了。他说:‘小杨,拿过来让我看看。’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像狗爬似的。’他又亲切地说:‘别小资产了,谁也要经过这个过程。我刚才看你写了好几个错字。’我看他挺庄重,不像是跟我打喜诨的,就把手挪开了。他弯下腰来,看得可严肃可仔细哩,接着就掏出钢笔,把错字一个个改了,一笔一画,比文化教员改得还认真哩。改过以后,说还有要紧事,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想,这人多亲切呀,多热情呀,人家虽说是营首长,一点架子都没有。隔了几天,他又瞧病来了,一见我就热情地说:‘小杨,这几天学习怎么样?’我就把学习中遇到的困难跟他讲了。他说:‘我也考虑了一下,你学习很积极,就是方法还不很对头。方法对了,可能快得多。’我一听就乐了,忙问他有什么巧法。他说:‘你会注音字母不会?’我说不会。他说我假若学会注音字母,就可以查字典,很快就可以看书了。一听说会看书,乐得我嘴都合不拢了。他又说:‘小杨,你别高兴!我可以教会你,但是我不一定每天都有时间。’我说:‘营长,我不能占你太多的时间,只要你到团部开会的时候,顺便拐个弯儿教我几个就好。’从这以后,我们俩就‘ㄅㄆㄇㄈ’起来了。”杨雪笑了一阵,沉了沉,又说:“人哪,真怪,有时候他时间长了不来,我还觉着怪别扭哩。当然,我也想过:他这么尽心竭力地教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可是整整几个月,人家没有说过一句淡话,没有任何不庄重的地方,我呀,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哈哈,一直到我们的关系确定以后,他才向我坦白了,嘎子,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这就叫‘诱敌深入’!”
杨雪笑得格格的,靠在那棵老梨树上,把那片揉碎了的红叶扔到一边去了。
郭祥也勉强地笑了一笑。
“当然光这个也不行,还有哩。”杨雪收住笑说,“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平常接近的人,比如说护士大刘,我们卫生队的队长,还有侯医生,他们同我扯起闲话来,都不断称赞他。有一次,贺华姐姐病了,我去看望她。正好团长也在家。我在外间屋里帮他们的孩子洗尿布,听见里间屋里团长对贺华姐姐说:‘一个干部要全面很难。有的人是文的来得,武的来不得;有的人是武的来得,文的来不得。像我还能冲几下子,将来胜利了,搞建设了,准叫干部部门儿发愁。’又听贺华说:‘你瞧咱们团的干部,有没有是文武双全的?’团长马上说:‘怎么没有?我看一营营长陆希荣同志就是一个。’这时,我的心就跳起来了,但我还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洗着尿布,支起耳朵听。接着贺华又问:‘他打仗很行吗?’团长说:‘嘿,他军校毕业分到我这营当排长,头一仗就打得不错。那时候,老实说,我这轻视知识分子的毛病还没有改,以前分来几个学生,平常训练还能来几下子,一到打仗就顶不住个儿了。陆希荣来的时候,我一看他高高的个子,人长得很漂亮,军风纪也很整齐,我心里说:哼,这人拿去演电影倒不错。临发枪,我话都没有讲一句,心里说,我不指望你完成什么大任务,你不要丢了我这枪就行。第一次打仗,他就赶上了走马驿伏击战。敌人突围了,眼看就要从那个山口子突出去,我问守山口的是哪个排,三连连长说就是陆希荣带领的三排。我一听就火了,我说,你为什么单把那个学生排长放在那里?要是这几十个日本鬼子跑了,我要撤你的职!……哈哈!谁知道,这小伙子还真的把鬼子顶回去了,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战斗结束以后,陆希荣背后对人说:“我来了几个月,今天咱们邓营长第一次对我笑了一笑。”是的,是的,我对他是的确比较满意的。’团长说到这里,贺华插嘴说:‘他文的方面也很行吗?’团长嘿嘿笑了几声,满口称赞地说:‘你没有听说过吗?他们家乡一带都管他叫“才子”,还有人说他从小就是个“神童”!人们说,他们县里曾经举行过一次中学生的作文比赛,他那时候只刚刚十岁,还没有上高小哩,他就去报名参加。好多人劝阻他,讥笑他,结果,你猜怎么样?他竟考了个全县第一!据说作文题叫什么《中秋之夜》,这有什么好写的!可是他就写出来了。里边有这样的句子:“月儿升,秋风起,这时我仰望天空,也不知道是月走,也不知道是云飞。”你光听听这几句,有没有点儿才气?’贺华就笑着说:‘这几句就是写得不赖。’只听团长又说:‘这还不算,人家还写得一笔好字。那年执行任务路过他们县一座大庙,有人对我说,这庙里有一幢碑是他写的。我根本不信。下了马到里面一看,果然后面落的名字是:“后学十三岁少年陆希荣沐手拜书”。我当时想,吓,这人是不简单!是有点子名堂!再说,像这样的人,最容易骄傲了,可是他对我们团领导一直很尊重。不管大小事都来请示,虽然有些地方做得过分些。他对下级的关系也很好,很能同战士打成一片。你知道他还拉得一手好胡琴,会唱京戏,据说还很有梅派的味道。一有空,他就到班里去,同战士们拉拉唱唱,说说笑笑。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好几十个战士围着他,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又奏了一个曲子,仔细听,先是画眉,后是百灵,随后是鸽子、鹌鹑、布谷、黄莺等等各种各样的鸟叫。我一问,原来这个曲子叫什么《空山鸟语》,是他最拿手的。一个人的十个手指头有这么巧,这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家伙!……’团长说到这里,只听贺华说:‘这人就是不错。不知道他在家结了婚没有?’团长连声说:‘没有,没有,像他这样好条件,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姑娘才配得上呢!……’我在外间屋里,最初是边洗边听,到后来就光是听忘记洗了。再往下听,谈话已经结束,灯已经熄了。实说吧,就是从这时候起,我的心才有点儿活……过了不多时,就过年了。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咱们为了庆祝大西北的解放,大搞文化娱乐工作,我不是扮了一个坐旱船的姑娘吗?……”
杨雪望望郭祥,郭祥苦笑着点了点头。她又接着说:
“就是那天晚上,我卸了妆以后,他要送我回卫生队。谁知道在路上,他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弄得我躲也躲不及,闪也闪不开,我这‘攻不破的堡垒’就垮台了!”
杨雪低着头笑了一阵,才抬起头来望着郭祥说:
“你知道他搞的这叫什么战法?他事后才告诉我,团长和贺华姐姐,还有卫生队的干部,都是他事先去说好的。他说他的战法,先是‘诱敌深入’,接着就是‘严密包围’,最后就是‘勇猛突击’,争取‘一举歼灭’!……你说说,叫我有什么办法!”
杨雪的脸透出幸福的红晕,就像飘到她脚下的那几片红叶似的。
这时候,传来火车威严的汽笛声。郭祥趁机站起身来说:
“快走吧,车进站了!”
两个人跑步进了检票口,不一时火车进站,车上人很挤,穿了好几个车厢,才找到了座位。火车在这里只停了一分钟,就长鸣一声,继续向南驶去。
这条纵贯中国大地的铁路线,穿过故乡的千里沃野,一直到祖国遥远的南方。如果是在平时,在郭祥情感平静的时辰,这条路该引起他多少回忆呀!自从党的军事力量发展到北方以来,这条先是日本帝国主义后是国民党反动派所占据的铁路线,就始终是铁路两边千百万群众的冲击目标。尽管敌人在铁路两侧挖了一两丈深的大沟,沿路筑了密密的碉堡,铁甲列车在不断地巡逻,从黄昏到拂晓都没有停止过更梆,可是十数年来,没有一个晚上不燃起爆炸的火光不响起袭击的枪声。有时候,几百里铁路线,就在同一分钟一齐瘫痪在熊熊的火光里。我们的郭祥,自从光着小脚板背着小马枪的时候起,就没有断过同它打交道。他能够一字不差地扳着手指头讲出从北京到石家庄每一个小站的站名;他记得在哪里放过炸药,在哪里打过铁甲车,在哪里歼灭过敌人某团某营;他也记得自己的哪个战友在哪里负了伤或者洒尽了自己的鲜血……不要讲整个国家,就是单讲夺取这条铁路也是多么不容易啊!而今天能够坐上自己的火车,在这条线路上飞驰,该是多么的愉快!要搁平时,他一定会说上一路,笑上一路,唱上一路,可是现在……
这条线路的路基,由于过去激烈斗争的年代损坏得过于严重,又没有来得及修得平整,车身晃悠得厉害,再加上明晃晃的夕阳直射车窗,不知什么时候,杨雪已经歪着脖儿睡熟了。她的黑发垂在了一个白发老大娘的肩头。
郭祥的思绪,现在像一团乱麻似的。除了平常千百次困扰着自己的那些想法之外,现在又增添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这就是要向她当面表白一下自己的内心。尽管这样做已经迟了,而且他丝毫无意来转变她的感情,可是他现在总觉得要把这些彻底地谈一谈,把自己经年累月埋藏起来的感情连根挖出来扔掉,这件事情才结束得痛快。从今以后,就再不想她,免得对自己也对别人产生任何的影响。是的,是的,就这么办吧。他要立刻把她叫醒,在前面路上已经越来越少这样的机会了……
时间已经到后半夜了。车声隆隆,大约正行走在一座大铁桥上。杨雪睡得很熟。当郭祥正要去推醒她的时候,他不由得从内心里惊叫了一声:“天哪,你是在做着怎样的事啊!”他立刻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是一种错误!我郭祥决不能做这样的事!对她表白自己长时间的感情,只不过图一时痛快,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这对别人已经形成的感情不会有损害吗?这不同样是搞破坏吗?何况她是我的知心朋友,营长又是我的上级和同志啊!想到这里,他的脑筋,豁然清醒过来。他甚至从内心里把营长和自己做了一番比较,觉得营长许多方面都比自己要强。杨雪同他一起生活,一定会得到他很多帮助,今后一定会进步得更快。他觉得自己不仅不应该烦恼,而且应当为她,为自己少年时代的朋友高兴……
火车轻快地向南疾驰。夜,大约已经很深了。全车厢的人都沉在睡梦里。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郭祥也斜靠着车厢睡熟了。在橘黄色迷离的灯光里,可以看到他的头发覆盖着前额,嘴角含着笑容,在他那褪色的军衣的前胸上,还像孩子似的流着一小片提起来叫人害臊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