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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新校舍东面慢慢升起,红通通的朝霞又唤醒自强不息的一天。新校舍在夜晚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没有固定的线条,这时轮廓渐渐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墙、铁皮搭顶的房屋,整齐地排列着。墙脚边这样那样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长出来的,使土墙不致太褴褛。铁皮屋顶在阳光抚摸下,泥垢较少的部分便都闪闪发亮。学生们为此自豪,宣称“这是我们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东郊一处铜铸的建筑物,似亭似阁,可以将阳光反射到数里之外。新校舍的光芒,岂止数里呢?

体育教师从一排排宿舍之间跑出来,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学校希望学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响应者很少。年轻人睡得晚,视早起为大苦事,一般都勉强应付几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体育教师大声叫着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队伍齐声应和。人不多,声音倒很洪亮。

学生陆续从宿舍中出来,有的拿着面盆,在水井边洗脸,有的索性脱了上衣用冷水冲。有的拿着书本,傲然看着跑步的队伍。也有人站着两眼望天,也许是在考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也许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华该怎样用。

太阳在房舍间投下一段影子,教室门都开了。一会儿,图书馆门也开了。图书馆是校舍中唯一的砖木建筑。

不知什么时候,孟弗之已经在图书馆里了。他穿着一件旧蓝布衫,内罩一件绸面薄棉袍,手边放着一个蓝花小包袱。用包袱包书是他入滇以后的新习惯。他每次到新校舍来都要到图书馆看看。这图书馆和明仑的图书馆真不可同日而语。沿着露出砖缝的墙壁摆着的书架,都未上油漆,木头上的疤痕像瞪着大眼睛。书架上整齐地放着报纸杂志,有《中央日报》《云南日报》《扫荡报》《生活导报》等等,还有《今日评论》《哲学评论》《新动向》《国文月刊》《星期评论》《思想与时代》《云南大学学报》《燕京学报》等刊物。

“孟先生,这么早。”出纳台前的职员招呼。他正在擦拭没有尘埃的桌椅。比起北平来,昆明的灰尘少多了。作为图书馆主要内容的书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纳台里面倒也密密排着十几行书柜,有些书籍堆在墙边,是从长沙运来。运了一年多才运到,还没有打开。

弗之点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报上有一篇分析空袭的文章,说前几个月空袭虽没有重大伤亡,却给人生活带来很大不便,警报期间还发生盗窃案件。新的一年里空袭会更频繁更猛烈。这时学生渐渐多起来,出纳台前排起一个小队。学生见到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赶快躲开,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蔼然,他坐在那里,整个室内便有一种肃穆气象。

有人在门外大声议论明晚时事讨论会的题目,显然是社团积极分子。

一个说:“汪精卫上个月出走越南,不知怎么想的。”

另一个说:“怕日本人,卖国求荣!”

一个说他明白无误是汉奸,又一个说就是汉奸,他的说法也要搞清楚,好反驳。好几个人都说看庄先生讲什么。

弗之听了有些感慨,想起庄卣辰曾说起座谈时事的事。只知微观世界而不知宏观世界的卣辰,抗战以来,又在天津办过一段转运事务,对外界的事关心多了。

他走出门,一个学生对他笑笑说:“孟先生有课?庄先生每两周给我们分析战局,很有意思。”

“好。”弗之说,“讲过几次了?”

“两次。”学生答,他忽然手指着远处大声说:“预行警报!”

大家都朝五华山方向看去,山顶的旗杆上果然升起了一个红球。若不是它预示警报,这个红球在蓝天白云之下倒是很好看。

“今天这么早!”好几个人说。

“我去上课。”弗之向大家点点头。学校惯例是有预行警报照常上课,空袭警报的汽笛响了才各自疏散。预行警报和空袭警报的间隔有时只二十来分钟,有时要一两个小时,有时有预行而无空袭,对预行不采取措施可以不至于荒废时间。

弗之进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开包袱,把中国通史的讲义拿出来。这一学期弗之开了两门课,继续讲通史,增加了断代史。

凄厉的汽笛声响了,是空袭警报。

“今天接得这么紧!”有人低声说。

汽笛声从低到高,然后从高处降低下来,好像力量不够了似的,稍停一下又从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课了,慢慢地放好讲义,包起蓝花布。学生们陆续向外走。最初有警报时人们很慌乱,有人真的拔脚飞奔,成为名副其实的跑警报。后来习惯了,都悠闲起来,似乎是到郊外散一次步。

一个学生走到教桌前小声嗫嚅道:“三姨父。”

弗之抬头见是碧初的外甥严颖书。他中等身材,肩背宽厚,是个敦实样儿。他去年考入历史系,学业还算不错。因知道不便在广众前认亲戚,他平常上下课都不打招呼,这时的称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问题吗?”弗之亲切地问。

“这个星期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说的母亲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父亲有帖子送过来,您能来吗?”

“玹子昨天说过了。”

“有车来接全家人,怕小娃他们走不动。”

“这一点路,比跑警报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们会来的。”弗之说着走出教室门。

“您往哪边走?”颖书似要随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后山吧,小心为好。”弗之自己仿佛不需要小心。颖书鞠躬,向后山走了。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尽量靠边。

“弗之,你往回走?”

忽听见招呼,见庄卣辰夹在人群中匆匆走来,遂立住脚说:“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报。”

“当然不是。”卣辰穿一件深色大衣,拿着手杖,眼光还是那样天真清澈,脸上却添了许多皱纹,大概皱纹里装了不少时事报告。他指一指几排房屋后面的实验室:“老地方。”

弗之知道,每有警报,卣辰都到实验室守护,怕电器着火,怕仪器失窃。他觉得对实验室的惦记比对警报的恐惧还难受,还不如在实验室守着,炸弹来了也知道是怎么掉下来的。秦校长和朋友们几次告诫,他都当成耳旁风。卣辰也知道,有警报时,弗之的习惯是回家坐在腊梅林里。有些文章便是那时构思的。

“我还有个防空洞,紧急警报来了可以钻进去。”

“我有铁皮屋顶呀。”

两人笑笑,各奔前程。

市民们从挂红球开始,便陆续疏散,这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好像是等人占领,让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见一个少女扶持着一个老妇还夹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走向北门。

少女埋怨说:“我说嘛,东西不消拿得!费工夫!”

“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饿死咯。”老妇回答。走过弗之面前,一个小包从大包袱里掉出来。是那种云南人常用的傣族刺绣包,总是装细软物件的。弗之见她们只顾快走,便拾起来追了几步递过去。老少二人各用混浊的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

“好人哟,好人哟。”老妇喃喃自语,费力地走了。

弗之进了腊梅林,缓步而行,欣赏着阵阵幽香。走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知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墙走来。

城墙的这一段很高,如同一个小悬崖。崖下原有一小洞,为狸牲出没之所。附近两家邻居和申大爷商议,邀了弗之参加,修了这个防空洞。其实上面都是浮土,很不结实,峨和玹子都说它只能防手榴弹。不过躲在其中有一种精神安慰,也就不细考究能防什么弹了。此时弗之走到近处,见杂草中城墙有好几处裂缝,心想以后还该让妻儿到郊外去,便是邻居也最好不用这个洞。

汽笛猛然尖锐地响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声音凄厉。紧急警报!五华山的红球取下了,怕给敌机作目标。

弗之走进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儿在一起。离洞口几步处有一个木栅栏,栏内黑压压地坐着许多人。逃、躲、藏,这就是我们能做的吗!

“爹爹!爹爹来了!”清脆稚嫩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杂货店罗老板不满地轻声说,意思是怕敌机听见。

碧初和三个孩子挤得紧紧的,给弗之腾出地方。这洞很窄,靠两边墙壁用砖搭了座位,人们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挤过去,挨着嵋坐下了,另一边是罗老板。

“孟先生,”罗老板还是小声说,“你家说,今天飞机可会来?”

“已经拉了紧急警报,照说敌机已经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说。

众人都不说话,注意倾听飞机声音。黑黢黢的洞里声息皆无。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声在嵋耳边说:“讲个故事吧。”

“莫要响,莫要响!”罗老板干涉。

这时忽然一声猫叫,“喵——”声音很好听。原来昆明老鼠猖狂,猫很珍贵,老板娘把猫也装在篮子里带来。

另一家邻居的孩子学着说:“莫要响,莫要响。”

猫不愿待在篮子里,更大声叫起来。

罗老板喝道:“不听说!等着掐死你!”

就在猫叫人呼中,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沉重的声音,大家,连那只猫忽然都静了下来。敌机来了。

刚刚倾听了飞机的声音,现在得注意炸弹的声音了,下一秒钟这一群人不知还在不在人世。飞机响了一阵,声音渐渐远去。

“喵——”猫儿又大叫起来。众人都舒了一口气,想着今天不会扔炸弹了。

忽然飞机声又响起来,愈来愈近,似乎来到头顶上了。真像猫玩老鼠一样啊,让老鼠松一口气,再把它捺到爪子底下!猫儿配合飞机,又大声叫了,声音不那么好听了,有点像紧急警报。

另一家邻居说:“咋个整?你这只猫!”

这时峨忽然在角落里说:“让它叫。敌人又不会土遁,能在洞口守着?飞机远着呢。”

过了一阵,飞机声又愈来愈轻,终于消失了。

约过了一顿饭时刻,解除警报响了。一声声拉得很长,没有高低。

“解除了!解除了!”大家愣了几秒钟才纷纷站起。罗老板大声说着顺口溜:“预行警报穿衣戴帽,空袭警报又哭又叫,紧急警报阎王挂号,解除警报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啰!哈哈大笑啰!”别人应和着向外走。

他们出了防空洞,见天空还是那样蓝,云彩还是那样飘逸,腊梅还是那样馥郁。

后来得知,敌机那天的目标不是昆明,只是路过。

这个星期天是严亮祖军长夫人吕素初四十五岁寿辰。因吕家三姊妹都在昆明,正好聚一聚。嵋和小娃很高兴,他们很久没有给带出去做客了。碧初则很发愁,因为想不出怎样安排衣服。最缺衣服的是嵋,她长得太快。大半年的时间,原来的衣服都穿不得了,天天穿着峨的一件旧外衣上学。几个刻薄同学见了她就相互拉着长声学街上的叫声:“有旧衣烂衫找来卖!”嵋不介意,回家也不说。但是碧初知道无论如何不能穿这外衣去严家做客。

没有讲究的纱衣裙了,没有赵妈赶前赶后帮着钉扣子什么的了,没有硬木流云镜台上的椭圆形大镜子了,碧初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办法。自己和峨的衣服都不合用,算计了几天,忽然看中一条压脚的毯子。那上面有一点浅粉浅蓝的小花,很是娇艳。暗想:这毯子做件外衣倒不俗。可谁也没有本事把它变成外衣。

碧初对弗之抱怨自己没本事,弗之笑道:“我看那旧外衣就不错。要不然把这毯子披了去,算得上最新款式。”

碧初低头半晌说:“也许到那天就不冷了,不用穿外套——唉,这究竟是小事情。”

到了素初寿辰这天上午,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沉。碧初已经不再想外衣的事,忽然来了一位救兵,是钱明经太太郑惠枌。她常到孟家串门。这天来时提了一包衣物,说她的姐姐惠杬托人带来两件外衣,其中一件太小,正好给嵋穿。

“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到严家去?”碧初问。

“不知道。现在去吗?”

“下午去,你快坐下。今天是我大姐的生日,我正愁嵋没有合适的衣服呢。”

那外衣的花样是深蓝、品蓝、浅蓝三种颜色交错的小格子,领子上一个大白扣子。马上叫了嵋来,一穿,正合适。

“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惠枌说,轻轻叹息。

碧初见她似有心事,因问怎么了。惠枌欲言又止。

碧初笑说:“你还有什么瞒我的?惠杬不在昆明,有什么事说说心里轻松些。”

惠枌说:“人家看我很闲在,我可有点烦了,也许该找个事做。”

碧初高兴地说:“我看你该做事。若不是这一家子人,我也要出去做事。”

“你不同了,你的生活满满的,要溢出来了。我的日子——你们要出门,改天再说吧。”

碧初目送她穿过腊梅林,心想她该有个孩子。不过这年月,只怕难得养活。

下午天气更阴得厉害,竟飘了几片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说上半截是雪,下半截是雨,到处湿漉漉的。碧初张罗三个孩子穿戴完毕,自己换上从北平带来的米色隐着暗红花的薄呢袍子。峨说怎么不戴首饰。碧初说应该戴一副红的,可是只有绿的。嵋说戴绿的才合适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么。

“娘若不戴首饰,让大姨妈家的人小看了。”所谓大姨妈家的人专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

峨居然会动心眼,关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两个女儿侍候着,戴好那一副心爱的翡翠饰物。耳坠如两滴鲜亮的水滴,衣领的别针同样晶莹润泽,只是衬出的脸有几分憔悴。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声说,“我来背着,到了再换。”大家没有抱怨天气,都兴高采烈。

“三姨妈!”门外有人叫,严颖书进来了。“我来接你们。”还是孟家人刚到时,他随素初来过一次,这时见室内还是那样简陋,不禁说:“这房子该修理了——”

峨冷冷地别转脸去。碧初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招呼大家上车。

汽车在石板路上慢慢开,从祠堂街到翠湖西,开了十五分钟。

严公馆在一个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筑。大门前有两座石狮子。进去是窄窄的前院,种着各种花木。二门在正院的边上,不像北方的垂花门在中间,正对北房。三面有二层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宽大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车进门,门房里出来两个护兵擎伞遮雨。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严亮祖和吕素初出现在二门,下了台阶。

严亮祖是滇军嫡系部队中一员猛将。大理人氏。那里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严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几亩土地。亮祖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全凭自己奋斗。他身材敦实,和颖书很像,豹头环眼,络腮胡子,有点猛张飞的意思。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因指挥得当,作战勇猛,立有战功。后来在武汉保卫战中领一路兵马在鄂东南截击敌军,不料大有闪失。现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时刻准备再赴前线。

亮祖为人甚有豪气,早年在北平和吕清非纵论天下事,颇得老人嘉许。正好吕家给素初议婚,提了几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应了。曾问过素初意见,她只说凭爹娘做主。外边的人都以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号中,素初此举必因纯孝。家里人都知道她不过是懒得操心,怎样安排就怎样过罢了。

素初穿一件大红织锦缎袍子,两手各戴一只镶翠金镯子,左手加一只藕荷色玉镯,那就是翡翠中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声音也很平板:“三妹你们有一阵没有来了。”素、碧二人挽了手进到客厅。客厅里摆着成套的硬木家具和沙发,也是中西合璧。

一座大理石屏风前站着慧书,她走上前来行过礼,便和嵋在一起说话。

“嵋都快有慧儿高了,肯长哟。”亮祖说。大家暂不落座,把孩子的高矮议论了几句。

慧书那年十四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几乎无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细心人会发现她的面容于清秀之中有些平板,灵气不够。幸亏她继承了父亲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不善顾盼,却是黑得深沉柔软,望不到底。她神色端庄,似有些矜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她应该是家里的宠儿,可是她似乎处处都很小心。这是严家的特殊情况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这一结论。

这时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报澹台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来站在廊上迎接。

“从重庆来办事,正好给大姐祝寿。”澹台勉坠马摔伤后,经过接骨,伤腿比原来短了几分,走路离不开手杖。

“看看子勤多老实,就不会说专程从重庆飞来拜寿吗!”绛初笑说。她穿一件雪青色隐花呢夹袍,套一件同样料子的马甲,这大概是重庆流行的服饰。戴着一副钻石耳环,手上戴着一只配套的钻戒。

亮祖对两位姻弟说:“抗战期间,大敌当前,作为军人,我现时却在家里,实在惭愧。”

子勤、弗之都说:“亮祖兄为国立功,天下皆知。部队休整,是必需的,怎说惭愧。”

大家叙礼落座,严家几个亲戚也都介绍见过。众人都觉得还少一个重要之人。

素初问严亮祖:“请她出来吧。”

亮祖点点头,命颖书去请。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去请的是严家老太太或长一辈什么人。一会儿,颖书陪着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厅上。

这妇人进门先走向素初,一面说“荷珠给太太拜寿”,一面放下手里的拜褥,跪下去行礼。素初像是准备好的,把身边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礼。众人都知道这是亮祖自家乡带来的妾荷珠了,又深悉这位如夫人的厉害,纷纷站起。

荷珠自幼为一户彝族人家收养,其实是汉人。她的穿着颇为古怪,彝不彝、汉不汉,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说是汉彝合璧、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银线小袄,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系着墨绿色团花长裙,耳上一副珍珠串耳坠,晃动间光芒射人。手上三个戒指,除一个赤金的以外,另有一个碧玺的,一个钻石的。如有兴趣研究,荷珠会讲解碧玺在宝石中的地位和钻石的切割镶嵌工艺。在华丽的衣饰中,衣饰主人的脸却很不分明,好像一帧画像,着色太浓,色彩洇了开来,变成模糊一片。就凭这模糊一片,主宰着严家的一切。

当下荷珠走到绛、碧面前,说:“二姨妈三姨妈到昆明大半年了,我没有常来走动,真是该死。”众人听她用词,都不觉一惊。“我们太太身体差,小事情都是我管。今天备的寿酒不合规矩,请多包涵。”大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规矩,也不好接言。

绛初说:“我们玹子在大姨妈这儿住,也承荷姨照应了。以后我们到重庆去了,玹子留下上学,更要麻烦了。”

荷珠说:“麻烦哪样!有事情喊护兵嘛,不麻烦!”

严亮祖请大家坐。荷珠也在下首坐了,一面观察玹子的细绒长外衣,又招呼嵋到身边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颖书什么,两眼还打量着碧初那一副翡翠饰物。一会儿,护兵送上茶来,一色的青花盖碗。

“照我们小地方的规矩,来至亲贵客要上三道茶。头一道是米花茶。”亮祖说话底气很足,使得献茶似更隆重。大家揭去盖子,见一层炒米漂在水面,水有些甜味。孩子们嚼那炒米,觉得很好吃。

“近来战事怎样?敌军占领了武汉,下一步亮祖兄有什么估计?”弗之客气地问。

“敌人下一步,可能会打南昌。”亮祖沉吟道,“还会腾出兵力往北方骚扰。当然我们也不是他参谋长。敌人原想三个月结束战争,现在已经一年半了,咱们拖也要拖垮他!听说蒋委员长有讲话说,就一时的进退说,表面上我们是失败了,但是从整个长期的战局来讲,我们是成功的。”

“滇缅公路上个月建成了,以后昆明的经济地位和战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子勤若有所思。

“你是说滇军的地位也更重要了。”弗之和子勤相处较多,也较亲密。他懂得子勤话中有话,滇军在最高统帅部看来,究竟不是嫡系。

亮祖哈哈大笑:“云南这地盘就是要有军队保护——我们总是听中央的嘛。”他忽然收住笑声,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说:“我在湖北打了败仗,你们可听说?”

子勤道:“听说一些。”

亮祖道:“虽然没有完成截击的任务,我们也是拼了命了。敌人以十倍于我的兵力来攻,我们在山头上,弹尽粮绝,硬是用石块木头打退敌人七次进攻!滚木礌石嘛,你们历史学家知道的。”说着,豪爽地笑了几声。

弗之见座中人多,不好深谈,只说:“去年我们到昆明不久,正看见五十八军出征,数万人夹道欢送。有些人哭着喊中国万岁!滇军必胜!那种气势真让人觉得中国人不会败的。一两个小战役的胜败,兵家常事。”

这时护兵上来换了茶杯,这次是红色盖碗,碗中有沱茶蜜枣和姜片。孩子们喝不来,转到屏风后,见摆着一排竹筒,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上了漆的,有素胎描花的。慧书介绍,这是水烟筒,抽水烟的。

玹子听见,走过去拿了一个摆弄着,笑嘻嘻地说:“听说滇军在台儿庄,英勇善战,有个特点是人人手持烟筒,日本鬼子还当是什么秘密武器呢。”

“那还不是水烟筒。”亮祖又哈哈笑,说,“那指的是大烟枪,鸦片烟!鸦片烟也是云南的特产啊。不过说人人拿着烟枪,那是开玩笑!”

这时大家都不好搭话,因为严府是用鸦片烟的。亮祖从前抽,这几年戒掉了。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鸦片的作用中到达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弃。荷珠只管烧烟,有时还替素初烧,自己是绝不抽的。

“若说鸦片是一种武器也可以,”停了一会儿,弗之笑道,“只是这枪口是向内的。我们真的秘密武器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强敌,不断奋斗,是我们的历史。《易经》上乾、坤两卦的象传,有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对乾、坤两卦的一种解说词,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样永远向前行走,像地一样承载一切、包容一切。”

大家都有些感动。亮祖说,什么时候请给军官们讲一讲。弗之说当然可以。这时护兵来献第三道茶,这是一道甜食,莲子百合汤。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调羹。荷珠见茶上好,起身告退,说还要去照管厨房。大家又随意说些话。绛初站起身说:“大姐,我们往你屋里看看。”

三姊妹一起往厅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意看自己的母亲,她们发现,绛、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们就有多不像。不像的主要原因还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举止有些像木偶随着牵线人而活动,那牵线人不知在哪里。

素初住东厢楼上,楼下住的是慧书和玹子。西厢楼下是颖书,其他房屋都归亮祖使用。荷珠另有一个小院,那是个颇为神秘的所在。

当时三姊妹到得楼上,素初拿出钥匙开门。绛初说:“自己家里还锁门!”三人进屋,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矮榻上的烟灯和烟枪。

绛初不等坐定便说道:“大姐,你还不戒烟?弗之说鸦片是杀伤自己的武器,人为什么要杀伤自己!要杀伤敌人才对!咱们三姐妹难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现在我又要随子勤去重庆。玹子不愿意转学,只好留下住大姐这里,你多照料,我也和玹子说,多照料你。”

碧初说:“最要紧的是大姐的身体。这些年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抽上烟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岁寿辰,就下个决心戒了吧。爹这时在北平,不知做什么呢,他始终不知你这事。就当爹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咱们四个人说定了,你戒烟!”

素初低着头把两个镯子抹上来又抹下去,半晌说:“我抽得很少。”

“很少也是鸦片烟!”绛初说,“我们见一次劝一次,怎么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你也要替慧书想想,有什么闲言碎语,岂不影响她的将来!”

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他的家本来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烟,可是戒了又有什么意思!”

绛、碧两人还从没有听素初说过这样有主张的话,两个对望了一下。忽听见一种咯咯的声音,从窗下一个小纱柜里发出来。

“好像蛤蟆叫。”绛初走过去看。

素初忙说:“莫要动,看看可以。”

碧初也好奇地凑过去。两人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询问地望着素初。

纱柜里蹲着一只很大的癞蛤蟆,花纹丑怪无比,瞪着眼睛在喘气。

“这是荷珠养的,她养了好些古怪东西。”素初解释。

“她养随她,为什么放你屋里!”绛初几乎叫起来。

碧初的眼圈红了,揽住素初说:“大姐,你不能凡事都听别人摆布啊。”

素初忙用两手做一个压低声音的姿势,自己小声说:“她养了好几只,谁过生日就在谁屋里放一只,过三天,是要吸什么气。亮祖颖书都一样,家里只有慧书有豁免权——亮祖做的主,他喜欢慧书。”素初脸上掠过一丝安慰,“今年还算好,有几年放的是蛇。”

绛初对碧初说:“咱们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们出面和亮祖谈一谈。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哪能这样欺负人!”

素初忙挥着两手说:“不行不行,千万不要!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的日子我明白。”停了一下,又说:“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觉得出来,他不容易!家里不能再乱了。”

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后慧书长大会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来,大家一起说说爹怎样惦记大姐,吕家还是有人的。”

“爹很久没有来信了。”三个人心里想,可是都不说。自碧初离开北平,只收到过吕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好几个月。

“路太远了。”碧初叹息,忽然想起爹说的那句话:“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一阵楼梯响,孩子们叽叽喳喳跑上来。素初取出一块花布,将那小纱柜盖了。

小娃跑在最前面,冲进房里问绛初:“二姨妈,玮玮哥什么时候到昆明来?我们都想他。”嵋笑着举起一只手,表示附议。

绛初说:“玮玮也想你们,想到昆明来上学。可是在重庆也有好中学,在家里,总方便些。”

慧书不说话,站在小纱柜前,停了一会儿,忽然大声说:“二姨妈,三姨妈,让玮玮哥来这边上学吧,和玹子姐一起。就在颖书房里隔出一间,很方便的。昆明天气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庆,热都热死了。小娃要打秋千,下着雨打不成,滑下来可危险——”她一口气说着,没话找话。

绛、碧两人听出来她是想掩盖纱柜里的咯咯声,便也大声找话说。

不多时,护兵在门外叫:“报告!请用饭!”除了嵋和小娃,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鱼贯出房下楼。素初和慧书留在后面锁门。

雨已经渐渐小了,天边灰暗的云后面透出一点亮光。

饭厅在客厅旁边小院里,已经摆了三桌酒席。亮祖、子勤、弗之还有严家几个亲戚都在桌边等候。三姊妹进来后,荷珠忽然出现了,帮着安席斟酒,一副女主人姿态。素初是寿星,和亮祖坐在中间,默然不语。

桌面中间一个大拼盘,有称为牛干巴的风干牛肉、宣威火腿、酱肉片、白肉片、乳扇乳饼、牛肝菌、青头菌、鸡油菌等,排出一个端正的寿字。

大家坐定,亮祖一举酒杯,说:“我们一般不过生日,一年年,赶着过生日,来不及!今年难得二妹、三妹两家人都在昆明,素初也算得整寿,是荷珠想着,操持请大家聚一聚。”

他这话不伦不类。绛初听了,马上站起来说:“大姐过生日,我们恰好赶上了,真是难得。其实大姐是我们三姊妹中最能干的,我们差远了。我和子勤祝大姐以后的日子幸福康宁。”

碧初因也站起说道:“二姐说得对,大姐的才干,我们远远不及。若论彼此关心爱护,我们三姊妹可是一样的。弗之和我祝大姐平安快乐。现在全国上下一致抗日,大姐能做点什么事才好。”

亮祖看两个小姨子捧她们的姐姐,颇觉有趣。说道:“到底是亲姊妹啊,若是这时爹也在昆明就好了。”他把爹这个称呼说得很响亮,“我说过请他老人家赏腊梅花。”

接着,玹子等都来敬酒,笑语间上了几道菜。

“这是红烧鸡 ,是我们厨师傅的拿手。”荷珠伸手指点介绍,手上的戒指亮光一闪一闪。

这时亮祖的副官进来,附在耳旁说了什么,亮祖随他出去了。走到客厅,副官递过一封信,说:“北平来的。”信封已经破损,角上有两个墨字:讣告。亮祖忙打开看:

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

严姑老爷澹台姑老爷孟姑老爷

吕清非先生于七月七日晨逝世,暂厝上房。莲秀侍候不周,请姑奶奶们回来责罚。

署名是赵莲秀,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晚。若是等到次日写讣告,就不能写暂厝上房这句话了。

亮祖想先压住这消息,一回头,见荷珠站在身旁,便说:“明天再说吧?”

“明天都散了,不如现在一句话省事。”

“至少饭后再说。”

“你也忒婆婆妈妈了。”荷珠拿过讣告,径自走到饭桌旁交给素初。一面说:“北平来的。”

素初一见讣告两字忙站起来,两手扶桌说:“爹爹——”

绛初读过信,泪珠连串落下,口中埋怨:“也不写明原因!”

碧初觉得那张信纸有千斤重,拖着她从高山顶坠落,身子轻轻摇晃。她强自镇定,直到离开严府,一滴眼泪没有落下。 v1PvRdYH2wg8/q9vJDuuD6b4o1WewBkgO7mtSgtqZ9hzYbWEjKu1xf+2zQ65Eij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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