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足以令人赞叹不已了。而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呼: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聚散着白云,云的形状变化多端。聚得厚重时如羊脂玉,边缘似刀切斧砍般分明;散开去就轻淡如纱,显得很飘然。阳光透过云朵,衬得天空格外的蓝,阳光格外灿烂。
用一朵朵来做数量词,对昆明的云是再恰当不过了。在郊外开阔处,大朵的云,环绕天边。如一朵朵巨大的花苞,一个个欲升未升的氢气球。不久化作大片纱幔,把天和地连在一起。天空中的云变化更是奇妙。这一处如山峰,层峦叠嶂,厚薄相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处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盆中鲜花怒放,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它们聚散无定,以小朵姿态出现总是疏密有致,潇洒自如,以大朵姿态出现则如堆绵,如积雪,很有气势。有时云不成朵,扯薄了,撕碎了,如同一幅抽象画。有时又几乎如木如石,建造起几座七宝楼台,转眼便又坍塌了。至于如羊如狗,如衣如巾,变化多端,乃是常事。云的变化,随天地而存,苍狗之叹,也随人而在。
奇妙蓝天下面的云南高原,位于云贵高原的西部,海拔两千米左右。高原上有大大小小的坝子一千多个。这种坝子四周环山,中部低平,土层厚,水源好,适合居住。昆明坝可谓众坝之首。昆明市从元代便成为云南首府,在美丽的自然环境中,出了些文武人才。一九三八年一批俊彦之士陆续来到昆明,和云南人一起度过了一段艰难而又振奋的日子。
明仑大学在长沙和另两个著名大学一起办校,然后一起迁到昆明。没有宿舍,便盖起简易的板筑房,即用木槽填土,夯土为墙,用洋铁皮做屋顶,下雨如听琴声。这在当时,是讲究的了。缺少设备,师生们也是自己动手制造。用铁丝编养白鼠的笼子,用砖头砌流体试验的水槽。缺少图书,和本省大学商借,又有长沙运来的,也建了一个图书馆,虽说很简陋,但学子们进进出出,读书的气氛很浓。人们不知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却把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孟樾终于辞去了教务长一职。起初萧澂不肯受命,很费了周折,后来答应暂代,弗之才得以解脱。根据明仑教授治校的传统,教授会议选出评议会,是学校的权力机构,校长和教务、训导、秘书三长是当然成员,另有从教授中推选的评议委员一同组成。到昆明不久,弗之被选入评议会。
那次评议会后,子蔚笑道:“各种职务偏找上你,有人想干呢,偏捞不着。”
“世事往往如此——我们只是竭尽绵薄而已。”弗之说。
除了生活的种种困难,昆明人当时面临一个大问题——空袭。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日寇飞机首次袭击昆明,玷污了纯净的蓝天和瑰丽的白云。以后昆明人便过上了跑警报的日子。一有警报,全城的人便向郊外疏散,没有了正常生活秩序。过了几个月,人们跑警报居然跑出头绪来了,各人有自己一套应付的方法。若是几天没有警报,人们反而会觉得奇怪,有些老人还怀疑是不是警报器坏了,惦记着往城外跑。
孟家和澹台家到昆明都已三个多月了。澹台勉的电力公司设在昆明远郊小石坝。澹台勉本人在重庆还有差事,时常来往于昆渝之间。因为估计会调到重庆,便把玮玮安排在那里上中学。玮玮虽然很不愿意离开孟家一家人,也只好和嵋与小娃洒泪而别。
孟樾一家,都喜欢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植物茂盛,各种花常年不断。窄窄的街道随着地势高低起伏,两旁人家小院总有一两株花木,不用主人精心照管,自己活得光彩照人。有些花劲势更足,莫名其妙地伸展上房,在那儿仰望蓝天白云,像是要和它们汇合在一起。孟家人也愿意融进这蓝天白云和花的世界里。他们住的地方颇特别,是当地一位军界人士的家祠。这祠堂有很大的花园,除正房供祀祖先外,还有几间闲房,大概原是上祭时休憩之所。孟家便在这里安身,权且给人看祠堂。花园另一头,有一个家用戏台,现在不论戏台或楼座、池座都隔成小间,学校租来给单身教员居住。
吕碧初对这环境很满意,她对孩子们说,想不到逃难逃进了花园里。花园进门处有好几株山茶,茶杯大小的花朵,红艳艳的,密密地开满一树,一点不在乎冬日来临,更不知道战争带来的苦难。屋前一片小树林,最初他们不知是什么树,便问收拾园子的申姓老人。老人耳背,问好几次都听不清,总是说:“你家说哪样吗!哪样?”一次忽然听清了,便大声回答:“是腊梅哟,你家!”
山茶花过后,腊梅开花了,花是淡淡的黄,似有些透明,真像是蜡制品。满园幽香,沁人心脾。这正是孟灵己——嵋所向往的腊梅林,在她的想象中,腊梅花下,有爹爹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
在现实生活中,腊梅林可不是诗和梦想的世界了。林边屋前,飘着一缕缕白烟,那是碧初在用松毛生炭炉子。她已经很熟练,盘好松毛,摆好炭,一根火柴便能生着。只是烟呛得难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碧初想,也得经过点火的过程。“关上门。”她向屋子里大声说。
嵋和小娃在当中一间房里做功课。
嵋抬头说:“娘,我们不怕烟。”
碧初不耐烦,说:“瞎说!快关上。”
嵋连忙站起身关门,娘的脾气和声音一样,都比以前大多了。她知道娘很累,总想帮忙,有时反而惹碧初生气。
碧初蹲在地上,用一把大蒲扇扇炉子。白烟一点点散去,炭渐渐红了。这时临时的帮工姚嫂挑着一担水走来,把水倒进廊檐下的水缸。
“你把青菜洗一洗,好吗?”碧初手酸腿软,拉着身旁的桌腿才站起来。
“今天不做饭了,我家里有事情。你家。”姚嫂说,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倒是舀了一壶水放在火上。
到昆明数月,孟家已经换了好几个帮工了。有的听不懂话,拨几拨也不转一转。有的太自由,工作时间常常忽然不见踪影。这姚嫂乃是附近小杂货店老板娘的一位农家亲戚,说“家里有事情”自是天经地义。她见碧初有些措手不及,便出主意:“街上买碗米线嘛,好吃喽,又快当。”是的,街上小吃店多,也不贵。昆明人就常常以之充饥。碧初等刚来时,也经常去小店。但这毕竟是临时性的,总要自己做饭才是正常人家。
“喊妹妹去端回来也使得,你家先生不消跑了嘛。”姚嫂继续出主意,一面盖好缸盖。
“你去吧,我们有办法,明天早些来才好。”碧初微笑着说。
姚嫂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腊梅林里。
门轻轻开了,探出两个小脑袋,轻声说:“娘,我们做完功课了。”
小娃跑出来,看见一只松鼠在梅林边,便拔腿去追。嵋过来拿起蒲扇。
“不用扇了,”碧初说,“火上来了。”她一阵头晕,歪身坐在竹椅上。
“我来做饭,我会。”嵋自告奋勇。她穿着峨的大毛衣,身子在衣服里晃动。她学姚嫂的样,两手在衣襟上擦擦。
碧初说:“往后有你做饭的时候,今天还是上街吃饭吧。”
小娃跑过来,大声叫:“上街!上街!”嵋也高兴。他们很乐意上街,街上无论什么都好玩,无论什么都好吃。
“等这壶水开了,爹爹也该回来了。”这时碧初正可以休息一下,但一眼看见地上的菜叶子,便吩咐嵋扫地。嵋拿起扫帚,小娃连忙拿起簸箕。
一阵清脆的笑声和着腊梅的香气传来。从小径上笑着跑过来的是澹台玹,臂弯里抱着几枝腊梅。她穿一件银灰起暗红花纹的半长呢外衣,里面是夹旗袍,特别是只穿了短袜套,露出一截小腿。虽比不得在北平时的打扮,也很引人注目了。她脸儿红红的,大声叫道:“三姨妈!我来了!”
澹台一家在昆明附近小石坝居住,玹子住在大姨妈严家,经常到孟家来。台儿庄战役后,严亮祖师长已升为军长,一切都是方便的。
后面慢慢走来的是孟离己——峨,一手也举着一枝腊梅,像举着一面旗。因为家里房间少,峨不愿和弟妹挤在一起,情愿住校。弗之、碧初赞成她和同学们多接触,希望她能开朗些。她穿着藏青色呢外衣,夹旗袍长袜子,布鞋,倒是包得严实。
“这里真是没有冬天,腊月天气,你们都穿的春秋衣服。”碧初说,“只是玹子,你这么着不冷吗?”
“只能说是凉快。”玹子放下花枝倒水喝。
“现在有一种流行病,名叫‘摩登寒腿症’。”峨说,“嵋,快拿花瓶来!”
嵋还在往簸箕里撮菜叶,站起身看了一下,看在那几枝腊梅分上,说了一句:“就来。”弯身拿起簸箕到屋后去倒。小娃跟着她。
“我在新校舍遇见爹爹,爹爹不回来吃晚饭。他和庄伯伯要去拜访什么人。”峨说。
“正好今晚上不做饭,大家吃米线去。”碧初觉得精神好多了。起身解下围裙,一面说:“你们又掐花!这是别人的园子。”
“这么多腊梅树,掐不完的。”玹子跟着碧初进屋,说着大姨妈的家事。峨也进屋,自去找衣服带到学校去。
嵋在廊檐下拿起一个瓦罐,添了水,把腊梅一枝一枝放进去。这瓦罐虽简陋,却插过许多美丽的花。腊梅枝上的黄花,清癯幽雅,引人遐想。插好的瓦罐如一棵小树,立在木案上。
“嵋,你和小娃都洗洗手。”碧初在屋里说。
嵋拉过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真凉!”小娃直吸气,但一点不躲避,洗过了,站在矮凳上给嵋淋水。
玹子出来了。“擦干,快擦干!”她连笑带嚷,“生冻疮可不好受。”嵋忙用毛巾先擦干小娃的手,再擦自己的手。“好些同学生了冻疮,手脚都有。红肿一片,真难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审视着。
“你这样的手,不知能维持多少日子。”峨提着一个布包出来,还在检点包里的衣物。
“维持一辈子,你不信吗?”
峨冷笑。碧初出来锁门,大家一起穿过梅林,出了祠堂大门。
这是一条僻静的石板路。那时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铺成。大街铺得整齐些,小街铺得随便些。祠堂街是一条中等街道,往南可达市中心繁华地区,那里饭庄酒肆齐全。往北便是城门了,街上有好几家米线小店。碧初等选择了靠一个坡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远就是翠湖。大家称这店为陡坡米线,坐在其中,往坡下望去,有一种倾斜之感。
暮色渐渐围拢来了,小店里电灯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见有人来,大声招呼:“你家来了,你家请里首,请里首。”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不过两三张桌子,没有里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层油腻,但也不算太脏。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线,多要汤。并且吩咐每人碗里打个鸡蛋。峨要一碗豆花索粉,即粉丝。另外三个人都要卤饵块,两碗免红,即不要辣椒。“是喽!”店主人大声重复一遍,好像是在传达,随着话音,自己转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只见他手里的小锅一起一落,火苗也随着忽高忽低。炉边案上一排作料,长柄勺伸过去飞快地一碗扎一下,搅在锅里。一锅一锅地做,费时也不长,只汆肉米线要把肉汆出味来,算是复杂工艺。
粉丝最先来,一层雪白的豆花上洒着碧绿的韭菜碎末,还衬着嫩黄的鸡蛋。峨看看碧初,听得说“来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里传着一个鬼故事,”玹子对碧初说,“我是不信的。你们,”她拉着嵋的手,让她塞住耳朵,“你们把耳朵堵上。”
“那就不用说了。”碧初说。
“其实也没什么,”玹子想说什么不能半路停止,“说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乱葬岗子——”她见嵋和小娃不但没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听,便缩住了,自己下台:“我就说呢,其实也没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这时店主人端来四碗东西,把免红的两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卤饵块经各种作料煮得透亮,浓香四溢,米线显得清淡多了。
“先吃再说。”碧初招呼大家。小娃饿了,扒进一口饵块,忽然把碗一推,张了嘴喘气。
“怎么了?怎么了?”碧初忙问。见他噎住的样子,忙命:“快吐出来!”嵋跑过去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说出一个字。
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对店主人说:“说是免红嘛,咋个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来的哟。”一口流利的云南话。
店主人赔笑道:“不有摆辣子,不有摆不有摆,莫非是勺边边碗沿沿碰着沾着。换一碗。”
“多谢了,不消得。”碧初用北方口音说云南词汇,“放点汤冲冲就行了。”于是酱红色的浓汁冲掉了。小娃咬着减色的饵块,还是觉得好吃。
“学校的饭怎么样?还是有石子儿?”碧初问。
“不只有石子儿,有一回还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说,意思是我在学校比你们在家苦多了。
“倒是有不少新鲜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净。”玹子说,“我从大姨妈家带些咸菜肉丝什么的,大家抢做一团。”她看看碧初说,“他们的厨子很和气,做什么蛮方便的。”
峨已经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头,说:“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课,在新校舍。你陪我去好不好?”
嵋抬头看着姐姐,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呀,我的功课做完了。”两人又询问地望着碧初。
“晚上该有人陪,你下了课回来吧?”碧初说。
“当然了,我不会让嵋一人走,放心。”
她们出得小店,见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让,说:“我有小娃呢。你是不是往公馆去?晚上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长袜子。”
玹子、峨、嵋顺陡坡下来,青石板在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一边墙头探出花叶繁茂的树枝。三人都觉得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几个人大步走过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人提着灯笼。光逐渐远去,使得陡坡的尽头更遥远。
到了坡脚,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两边水面,当中一道柳堤。这里是昆明人的骄傲。
玹子走另一条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着她走远,才上柳堤。水面风来,两人都拉紧衣服。
“冷吗?”峨搂住妹妹。这在峨是少有的关心了。
嵋往姐姐身上靠一靠,算是回答。她忽然问:“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和大姨妈家不如和二姨妈家那样好?”
峨一愣,说:“不用你操心。”自己想了一下,又说:“现在两家处境大不同了。可能是爹爹自鸣清高,不愿受人恩惠。”
嵋默然,模糊地觉得爹爹很值得敬重。
“你走得太慢!咱们跑着去吧。”峨怕迟到。
“赞成!”嵋说。两人略一蹲身,便跑起来。
她们慢慢跑,却足够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畅快。路边柳树向后退去,柳枝在黑暗中连成一片,像是一幅帐幔。湖水的光透过帐幔映上来,滋润着路、桥、亭,还有这两个快活的女孩。
“加油!加油!”她们越过几个学生,学生笑着拍手叫道。
“不理他们。”峨叮嘱。
嵋本想说谢谢,及时咽了下去,改成了“咱们快点儿”,她们跑上坡,拐弯,进了称为南院的女生宿舍。
这里原是一座大庙,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多,荒废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仑迁来以后,缺少房屋,便租来稍加修葺,作为女生宿舍。
峨领嵋穿过前院。纸窗上显出一个个年轻的身影,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和着琅琅读书声在院子里飘荡。她们进一个窄门,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两边两排房屋,各是一个大统舱,却收拾得颇为宜人,两边用花布帘子隔开,成为四人一间的小房。走进峨的那间,室内只有一个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咽。
“吴家馨!你怎么了?”峨拍她一下,忙着自己放东西,拿书本。吴家馨不理。“我上英文课去,时间来不及了。”峨说,拉着嵋便走。
“她怎么了?”嵋关心地问。
峨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都要知道——快跑。”
她们出大西门,到凤翥街,这时正有晚市,街道两旁摆满菜挑子,绿莹莹的,真难让人相信是冬天。连着好几个小杂货铺都摆着一排玻璃罐子,最大的罐里装着盐酸菜,这是昆明特产,所有女孩子都爱吃。风干的大块牛肉,称为牛干巴的,搁在地下麻袋上。还有刚出锅的发面饼,也因学生们喜爱,被称为“摩登粑粑”。伙计很有滋味地吆喝着这几个字:“摩——登——粑粑——哎!”街另一头的糯米稀饭挑子也在喊:“糯——米——稀饭——”调子是“1——3——26·——”两边似在唱和。铺子、摊子、挑子点着各色的灯,有灯笼,有电石灯,有油灯,昏黄的光把这热闹的街调和得有些朦胧虚幻。
人们熙熙攘攘,糊涂一片,像是一个记不清的梦。峨、嵋只好放慢脚步。好在街不长,一会儿便穿过,然后是一条特别黑的街道,峨邀嵋做伴,主要是因有这一段,这里让人不由得想到乱葬岗子。再横过城外的马路,就是新校舍的大门了。门里是一条直路,两旁是一排排房屋,黑暗中看不清楚,倒是觉得很整齐。路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大都是疾走如飞,不知忙些什么。
峨拉着嵋进了一间教室,已经有十来个学生了。这里灯光也不亮,电灯和油灯差不多。峨示意嵋坐在后面,自己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刚坐定,教课的美国教师夏先生进来了。
夏正思是一位莎士比亚专家,对英诗研究精深,又热爱中国文化。在明仑已经十来年了。明仑南迁,许多人劝他回美国去,他不肯,坚决地随学校经长沙到昆明,也在大戏台下面分得一间斗室,安下身来。他本来只教文学课,这一班大二英文属公共外语课,因无人教,他就承担下来。每次除讲课文外,还要念一两首诗,同学们都很感兴趣。
大家都坐在有一块扶手板的木椅上,夏先生也一样。他身躯高大,一坐下去椅子吱吱作响。嵋怕他摔倒,欠起身来看。
“这是谁?”夏先生看见她了,“你可以坐到前面来。”这时应该是峨答话,但她不响。嵋不知怎样好,心里暗暗生气。好在夏先生并不追究,开始上课。
课文用油墨印在很粗糙的纸上,是培根的一篇散文《论学习》,每人一份。夏先生示意坐在前面的同学给嵋传过去,嵋站起来说谢谢。好几个人回头看她,她有些窘,很后悔陪姐姐来。姐姐总是这样不管别人的。
课堂上全用英语。《论学习》中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要培养,那就是学习。”夏正思从植物这个字忽然联想到昆明的植物,说昆明的植物似乎不需要特别培育,因为自然条件如气候、水分等很合适植物的生长。一次他泡了衣服有几天没有洗,衣服上居然长出一个大蘑菇。“可见我懒而脏。”夏先生得出这个结论,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自己坐着,想法子打发时间。她看大家的头,女生大都是短发,齐到耳下,没有很短的。有几个人梳辫子,中间分缝,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从后面看好像头发很少,怪可怜的。大多数男生头发乱蓬蓬,像一团野草,这团野草不管怎么压,也还是顽强地生长。少数人头发经过认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来看去,发现有一个人是她认得的,这人是掌心雷,顶着一片油光水滑的头发。
“原来他也到昆明了,可从来没听姐姐说起。”嵋想,“要是能从香港带冰激凌来多好。”
过了一阵,夏先生开始讲诗了。今天选的是华兹华斯的《我们是七个》。诗中描写一个孩子有六个兄弟姊妹,两个已去世,躺在教堂墓地里。但他顽固地认为“我们是七个”。嵋只懂这一句,但全诗流畅的音乐性,抑扬顿挫的节奏,使得她坐直了用心听。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夏先生打着拍子,摇头晃脑。
很久很久以后,嵋还记得在一片昏黄的灯光笼罩下那本不属于她的一课。
下课了,峨站在教室门口等嵋,掌心雷却走到嵋身边。“孟灵己!你可长高多了。还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你又没长高。”
“我没长高,可老多了。”
他们在新校舍的正路上走,一轮大大的淡黄色的月亮从远山后升起。
“我落课太多了,得多补学分。”掌心雷似乎是没话找话,“总算注上册了。”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昆明。”峨应酬地说。
几个女学生从后面笑着追上来,一个叫道:“姓孟的,你们走得这样慢!”另一个说:“这儿还有一个姓孟的呢。”她拍拍嵋的肩。
峨不答理她们,嵋不知道该怎样表示,看着这几个人走远了。
仉欣雷指着一条岔路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条破船。住在里面,觉得自己挺英勇。”
“英勇?要牺牲吗?”峨冷冷地说。
“不够格,不够格——其实这种生活也很有趣。我给自己的床做了一个纸墙,一捅就破。”
“我们都用帘子,布帘子。”
“我们也有用布做墙的,用纸的人多。”
走到校门口,峨让仉欣雷回去,他问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这时街上行人已少,三人不觉加快脚步。
走到南院门口,峨突然对嵋说:“让仉欣雷送你回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气,大声抗议:“你说好一起回家的,你答应娘的。”
“我去看看吴家馨。”
对了,吴家馨这时不知还哭不哭。嵋不响了,停了一下,说:“那随便。”
峨也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该去看家馨的是仉欣雷,他是表哥。便说:“你不去看看吗?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功课。孟家小姐们,希望明天能见面。”仉欣雷略略弯身,转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顺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腊梅林中。腊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围着,有弯曲的小径牵引着。
“吴姐姐为什么哭?”嵋忍不住问。
“她一个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会儿,峨忽然说:“还因为她喜欢一个人。我还不知这人是谁。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受的事,你说是吗?”
“怎么会呢?”嵋不懂姐姐的话,也不想研究这课题。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去摸腊梅枝。她知道梅林尽处,有她们亲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