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颖书乘麦保罗的车送过澹台玹后不肯再坐车,快步走了回去。进门见二门上的夜灯黑着,估计是为刚才的空袭警报。院内有护兵在走动,颖书问:“可在家?”一个护兵答称军长没有跑警报,从下午就在家。
颖书想去看看父亲,走到楼前却返回自己房间了。他和严亮祖素来很少交谈,但他以抗日军人的父亲自豪,常常想着父亲。他的书桌前挂着父亲的大幅戎装照片。还有小幅素初和荷珠的合照,两人都穿旗袍,宛如姊妹。他在脸盆中胡乱洗了手脸,便躺下了。躺下了,可是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
这玹子,和外国人来往,而且是老交情了。二姨妈也不管管。好在现时两位母亲不在家里,她也少来了。不然,怕把慧书带坏了,慧书大概觉得她比我还亲近呢。想这些做哪样!没得用场。爹从湖北回来休整几个月了,说是休整,其实是打了败仗的缘故。胜败兵家常事,总不至于怎么样吧。最重要的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晚一定打不出去的,且睡觉!
就在颖书朦胧迷糊之际,院子里一阵喧哗。
“太太们回来了!”护兵们在招呼。人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廊上的灯都开了,不过若说亮度,怕还不及月光。
颖书坐起,见荷珠推门进来了。
“妈,你们回来了!咋个这么晚?”
荷珠揽着儿子的肩,勉强笑着:“我们在城外听说有警报,等了些时,这时才到。”
“有什么事?”
“你爹差人去叫我们,说有事——一定不是好事。”
“可是要出发?”
“不像。”
忽然一阵楼梯响,有人歪歪倒倒下楼。
“像是喝得有几成了——你明天还上课,你只管睡。”荷珠说着,自出去了。
“摆牌桌!”亮祖在院中一声吼。马上客厅的灯亮了,八仙桌上铺了毯子,麻将牌倒了出来。严家人对豪饮豪赌都司空见惯,但半夜里兴师动众的难道专为打牌?颖书也自纳闷,一面穿衣出房。他屋里灯一亮,就听见亮祖大声说:“严颖书!你出来!”颖书忙快步走到客厅。
严亮祖一身白布裤褂,皱得像抹布,神色倒还平静。素初穿着家常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发髻有些歪了,没有来得及进房收拾一下,便听话地坐在这里。
“爹,亲娘。”颖书叫。大凡特别标明亲娘的,就不是亲的了。
亮祖命颖书和副官坐下,自己哗哗地洗牌。
“爹,有哪样事?”颖书小心地问。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厉声说。又吼道:“倒酒来!”
大家摸了牌,战战兢兢打了两圈。荷珠出来了。她已从容地换上她那彝不彝汉不汉的衣服,比宴客时朴素多了,簪环首饰一概俱无,只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钻戒。
副官起身,让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几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当中一推,大声说:“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话。
过了一会儿,荷珠说:“你有哪样话,说出来大家明白。颖书一早还上课呢。”
“好!你们听着!”亮祖一字一字地说,“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撤了我军长的职务。”
“咋个说?”荷珠反问一句。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因为我打了败仗。还有人建议枪毙我,是殷长官拉了些人说情,才算保住一条命。”
“哦!”素初脸色苍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识地抹动钻戒,亮光一闪一闪。说:“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吊胆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职我不怕。现在干脆不用我了!我一个抗日军人,眼看着国土沦丧,民族危亡,不能带兵打仗!我可还算是个人!”
“爹!”颖书叫了一声。
亮祖只顾说下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然重要。指挥嘛!可终归都要士兵去打,要人拼,要人命啊!胜仗是弟兄们的鲜血换来的,败仗也没有少流血!台儿庄一战怎么打的?到后来,我自己拿着手枪站在阵地上,不分官兵,谁往后退就打谁!我严亮祖的枪法还用说!”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击,震得牌跳起来。
“军长,”素初怯怯的,“莫伤了身子,日子长着呢。”她很想拍拍他,摇摇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担多少责任,除了辛劳,还有委屈。但她从没有爱抚他的习惯,只看着荷珠,希望她能给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两手放在身后,握着什么东西,走向亮祖,又退了几步,两手从头上甩过,左右挥动。原来她握的是一条蛇!
“妈,我不想看。”颖书知道荷珠又要弄点假巫术了,他很烦这些。蛇在荷珠手中翘着头,一闪一闪吐信子。
“哈!蛇胆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转到蛇身上。只见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的七寸,然后飞快地划到蛇尾,取出鹌鹑蛋大小的蛇胆,用小碟端上来。
“清心明目。”亮祖说。
“平肝败火。”荷珠说,用牙签扎破了蛇胆,将汁倾入酒中,一杯白酒马上变得绿莹莹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胆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词,双手外推,绕牌桌走了一圈,将酒放在亮祖面前。
“军长,你家请。”她坐下了。早有护兵过来收拾地上,泼了水,撒上松枝木屑。
人说荷珠这些把戏是专为驯服亮祖用的。但亮祖并不信这些招式,他知道这些不过是荷珠巩固自己地位的一种伎俩。多年来,她花样翻新,他则从不和她认真。这时见面前这杯绿莹莹的酒,心上倒是平静了些,再看素初和儿子,心想,总还有这几个人跟着我!于是手持酒杯,长叹一声,说道:“出牌!”
牌局在继续,亮祖却在沉思:我怎么会打败仗的?战役后已经总结了又总结,原因很多,诸如新兵多,仓促上阵,各部队缺乏通讯联络,兵站组织不健全,后勤补给跟不上等等。这都是滇军的鲜血换来的教训。但凭他的指挥,新兵也可以掩其短。问题是他能够指挥士卒,却不能指挥上级长官。他的部队当时的任务是内线防守,他主张不能只是消极防御,要抓住适当时机出击,要以攻为守。他曾几次建议,并亲往见战区司令长官,要求出击。长官回答说:“最高司令部叫我们防守,我们就防守。若是出击,打赢了自然好,若有损兵折将,谁担当责任?再说最高司令部综观全局,其决策不是我们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离职守,自讨苦吃。”
“哈!自讨苦吃!”亮祖随手出一张牌,喃喃自语。大家都是机械地摸牌出牌,到这时没有一家成功。
“自讨苦吃!”亮祖继续想,“这也是一种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会讲出一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讨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后一个山头上,指挥士兵把滚木礌石往下砸。石头木头滚下去,敌人一阵嚎叫。生为男儿,便有守卫疆土的责任,更何况我是军人,军人!
一个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隐约中他觉得,他的获罪与这人有关。那是他的秘书秦远,一个正派能干的军人,一个共产党。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级的信任。“是这样吗?是吗?”亮祖不愿想这复杂的问题。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两个来回,说:“今天我把话和全家人说清楚,慧书不在家,你告诉她。”他指一指素初,“我严亮祖当了几十年英雄,算到了头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罢,罪人也罢,我这保国卫民、杀敌抗日的心没有变,就在这点!”他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胸膛,仰天长叹。
素、荷站起来。颖书走到父亲身边,想说劝解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亮祖对颖书说:“我看你莫读历史系了。有什么用?历史都是假的!”
颖书说:“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书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孟弗之写的历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杀头!”亮祖说,一面转身一步步有力地走上楼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胆酒跟随,一面对颖书说:“你睡一会儿吧,没有多少时间了。”
素初跟着走到楼梯口,自己呆呆地站住。
“素初!你也上来。”亮祖站在楼上栏杆边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楼,听得荷珠说:“太太回来还没有洗脸收拾呢,先休息吧。”
亮祖便不再说话。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别的事并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盘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时,荷珠定要埋怨护兵,这时却自己收拾着。
一会儿她在床边坐了,说:“既然城里没有事,就和我们一起到安宁住着好了。安宁的宅子你也没有住过几天。”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么。”
“回大理去!”荷珠高兴地说,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们生长的地方,总能引起不少回忆。
少年亮祖随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树下。亮祖从那儿走过,婆娑的大树前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
“喂!哭哪样?”亮祖说,在她身旁坐下来。这时村里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泪,跑走了。
以后他们常在这里遇见,渐渐熟了。荷珠家是养蝎的,颇为富足。她头上的银饰、身上的叮当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还是哭。她说,她哭是因为她不是阿爸阿妈的女儿,人家告诉她,她是野地里拾来的。
“怎么证明你是还是不是?”
“阿爸阿妈从来都对我好,从不嫌弃我。可真的我是拾来的。”她伸出穿草鞋的脚,露出小脚趾,“我的这个脚指甲有两半,我家人都不是这样。”
亮祖看自己的脚指甲,果然没有两半。小脚指甲两半是汉人的标志,他觉得这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可怜可亲,很想保护她。
一年年过去了,他们过从日密。严家母子的小破屋里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手快,帮着做这做那。只是严母看不惯她,背地里说她是妖精派来的。亮祖对母亲说:“你家像是坐在高台阶上堂屋里首挑人的哟。看看我们这四面破墙,勉强笼住个房顶罢了。”严母本着卫护儿子的慈母心肠,认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于人,不料却是荷珠两次救了亮祖的命。
当时云南贫瘠闭塞,匪患猖獗,打家劫舍,时有发生。上任的官员有时路上被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带领下都有自己的武装。亮祖十六岁参加村寨的护卫队,因为勇敢且多计谋,不到二十岁便成了带领百余人的头目。年轻人锋芒外露,难免招人嫉恨,土司手下的一个小头人诬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们打退一批土匪,在村外休整时,头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头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蝎入药,荷珠去送蝎子,经过堂屋,听得头人说:“严亮祖这个娃娃,若是不除,将来他会服哪个?莫非让他为王当大土司?今天一坛酒,就了结他!”荷珠暗惊,见廊下摆着犒军的酒坛,一个精致好看的小坛放在大坛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种毒虫制成,名字却好听,称为梦春酒。荷珠不动声色,送过蝎子,一直跑到严家,告诉严母那酒的颜色特点,说最好根本不要饮酒。亮祖有了准备,得以逃过此祸。
既然有人生心谋害,亮祖的日子好过不了。在一次和头人口角中,他用刀划伤了头人脸颊,头人大怒,连开两枪,亮祖都躲过了。小头人仍然不肯罢休。亮祖只得领了他的队伍逃进山去,真过了几天土匪生涯。以后他常开玩笑,说自己是绿林出身。
过了几天昆明派官兵来剿匪,亮祖成了剿灭的目标。他不想抵抗,便让弟兄们回村去,自己只身在山里躲藏。
一天他走在悬崖边,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幸好掉在一蓬野竹上。亮祖定了定神,可怎么上得去呢?
“阿哥呀!”忽然竹丛中响起女孩的声音,不是别人,是荷珠!
“你整哪样?你也掉下来了?”亮祖十分诧异。
“捉毒虫。”荷珠举一举手里的陶罐,好像他们是在街上遇见,“我才不会掉下来。”
荷珠是拉着麻绳下来的。这绳绑在崖边大树上。
“你可捉够了?”
“够了,够了。”
荷珠先上,检查了麻绳系扣,才让亮祖上。亮祖到了崖顶,拉着荷珠的手说:“咋个报答你!”荷珠那不分明的扁平脸上红红绿绿,大概是泥土和植物或是什么虫子的汁水。她没有说话。
但是母亲还是反对这位姑娘。她相信以亮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结一门好亲。她临终时逼着亮祖立誓永远不以荷珠为妻。
妻也好,妾也好,他们是分不开的。他们的感情中有乡土的眷恋、生死的奋斗和少年的记忆。不要说严家换过的几个小妾,就连素初也不过是外人。
月亮西斜,廊上的一排花影也斜了淡了。天快亮了。殷府送来密信,嘱亮祖不可活动,静候宣布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