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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袭依然威胁着昆明。

跑警报已经成为昆明人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像吃饭睡觉一样占一定的时间。有一阵空袭格外频繁,人们早早起身,烧好一天饭食,不等放警报便出城去,到黄昏才回家。有一阵空袭稍稀,人们醒来后最先想到的还是今天会不会有警报。如果有几天没有,人们会在菜市上说点废话:

“日本鬼子轰炸没有后劲,飞机给打下来了。”

“几架?”

“十多架。”

“我听说二十多架!”

说完这些无可追究的话,哈哈一笑走散。

日本空军大概在养精蓄锐。让昆明人享受了几天平安之后,就在嵋等偷豆后约一周,又一次大举轰炸了昆明。

随着警报声响,明仑大学的师生都向郊外走去。他们都可谓训练有素了,不少人提着马扎,到城外好继续上课。一个小山头两边的坡上,很快成为两个课堂,一边是历史系孟樾讲授宋史,一边是数学系梁明时讲授数论。孟樾讲过了宋朝积贫积弱的原因,讲过了诸多仁人志士的正气。现在讲到学术思想的发展,讲到周濂溪的《太极图说》。他的历史课是很注重思想史的。梁明时讲到第一位对数论做出巨大贡献的欧洲人费马。数论是费马的业余爱好,他的创见大都写在给友人的信中。

梁明时自己也是一位奇人,他从一个小地方中学毕业,便在中学教数学。几年后顺利地考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研究所,得了学位回国。他在数论方面有卓越成就。他的信念是:“哪里有数,哪里就有美。”他因患过小儿麻痹症,左手举不起来,右手书写却很流利。架在土坯上的小黑板上布满各种数字和符号。

“现在说到无限下推法——费马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这一个定理:形如4n+1的一个质数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种方式表达为两个平方数之和——”这些玄妙的话传入历史系学生的耳鼓。

数学系学生则听见:“太极图说‘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两位先生有力的声音碰撞着,大家听得都笑起来。

紧急警报响了,讲课依然进行,没有人移动。传来了飞机的隆隆声,仍然没有人移动。空中出现了轰炸机,队列整齐,黑压压的,向头顶飞来,愈来愈强的马达声淹没了讲课的声音。两位先生同时停止了,示意学生隐蔽。

“升空了,我们的飞机升空了!”学生们兴奋地大喊。只见我们的飞机只有两架,勇敢地升空迎战。下面高射炮也开始射击,但究竟火力太小,敌机仍然从容地飞,开始按着次序俯冲投弹了。一声声爆炸,震得地面都在跳动。

“新校舍起火了!”好几个学生同时叫。果然新校舍上空浓烟滚滚,是中了炸弹。

“卣辰!卣辰在实验室!”弗之猛然想到,心里一惊,恨不得走过去看个明白。

“不知新校舍的人都跑出来没有。”梁明时喃喃自语。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等着。

庄卣辰本来已经接受劝说,不守实验室,参加跑警报。近来因为学校购买了两件珍贵仪器——光谱仪和墙式电流器,他总觉得走开不放心。几次空袭都没有飞机来,他认为跑出去实在浪费时间,不如留下看书思考问题,倒是清静,守实验室只算附带的事。

他坐在实验桌前,读一本新到的物理杂志,那是一九三八年春剑桥大学出版的。仪器大都收在实验柜中,光谱仪和电流器靠墙放着。本来电流器应该放在墙上,因为怕弄坏,每次课后都拆装,放在特制的柜子里。光谱仪的核心是光栅,它有一本书的一半大小,能把光线的本来面目光谱显示出来。卣辰不止一次对学生说:“穷物之理不容易,得积累多少人的智慧,我们才能做个明白人。”这些仪器就是具体的积累。光栅体积不大,本可以拆下带走。但卣辰觉得带出去不安全,还有别的仪器呢,总之是不如守着。

四周很静。他解开长衫领扣,读得专心,没有听见远处的隆隆声。及至飞机轰鸣直逼头顶,他才猛然意识到敌机来了。

窗外红光一闪,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跳起来。眼看着一排排校舍倒塌下来,洋铁皮屋顶落下时发出金属的声音。“这样近!”他想,下意识地取出光栅掩在衣襟中,又把值夜的棉被盖住电流器,才走到门外。敌机飞得很低,似乎对准了他,机舱中的人清晰可见,而且咧着嘴在笑!又是一声天塌地陷般的巨响,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庄卣辰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好地站着。他倒不了,因为半截身子埋在土中。他仍紧紧抱着光栅,光栅完好无损。这时还没有放解除警报,人们纷纷回到新校舍来救护。人们跑过来时,见庄先生如一尊泥像,立在废墟上,眼泪将脸上泥土冲开两条小沟。庄先生在哭!人们最初以为他是吓的,很快明白了他哭是因为高兴,为光栅的平安而高兴。“光——光——”他喃喃地发出声音,却说不出一个句子。他下半身被泥土紧紧箍住,身上像有千斤重。泥土经过压力粘在一起,很难铲动。人们怕伤着他,只能铲、手并用,慢慢挖。

弗之和梁明时大步走过来。弗之在卣辰耳边叫了一声,卣辰睁眼一笑,把手中的光栅交给弗之。

“好了,好了。”他喃喃地说。

“江昉中弹了!江昉先生中弹了!”

有人从大门那边喊着跑过来。弗之忙将光栅递给明时,拔腿向大门跑去。明时举着匣子说:“与之共存亡!”

大门附近人不多。江昉靠墙半躺着,闭目无语,满脸血污,长衫上也是血迹斑斑。

弗之赶了几步:“春晔,春晔!伤在哪里?”

江昉不答,头上仍在冒血,沿着脸颊流下来。

“快送医院!”弗之大声说,立即命一个学生往校长办事处要那辆唯一的车,一面拿出大手帕笨手笨脚地包扎。过了一会儿,血又渗出来,江昉仍未醒来。

“不能耽误!”弗之说。

周围几个年轻人抢过来背起,一面问:“孟先生,送哪里?”

最近的诊所在正义路,大家往城中跑去。还未到大西门,江昉醒了。

“怎么回事?谁背着我?”

“你醒了!”弗之高兴极了,脚步更快。

学生们说:“江先生,你受伤了,送你去医院。”

江昉看见弗之跟着跑,说:“是孟弗之!你们快放我下来。我不会死,我是炸弹炸得死的吗?我不会死的!”

弗之听他声音有力,便示意把他放下,一面大口喘气。江昉从血污中眯缝着眼看,说:“你倒不必跟着跑。”

这时学校的车已到,两个学生扶江昉上车,陪往医院。弗之又往新校舍来。

卣辰身上的泥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他站立不住,两手扶着一把椅子。秦校长正站在旁边说:“坐下来好了,坐下来好了。”

话未说完,卣辰扑通一声栽倒,几个人上前扶住,随即半扶半抱,把脚挖了出来。长衫下摆埋在土中拉不出来,便剪断了。

担架早准备好,卣辰躺上去时,喃喃道:“我——我——”他想说自己没有受伤,但还是说不出话。

明时抱着光栅对他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高明了,我们教数学的,不需要这些劳什子。”忙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已经说了,与之共存亡!”

人们在低声议论,说房顶塌下来时庄先生幸好在门外,又幸亏倒在身上的是土墙。几个人抬走了庄卣辰。

弗之对秦巽衡说了江昉的情况,估计是皮肉受伤。巽衡点头。一面指示庶务主任开图书馆的门,匀一间阅览室放仪器。梁明时郑重地将光栅放了进去。

原来实验室是震塌的,人们在清理瓦砾,小心地挖掘。那一排起火的房屋火势渐小,人们稍稍松一口气。

“发现两个人!恐怕已经死了!”救火的人跑过来报告。秦等忙到火场边,见两具尸体躺在草地上,下半身俱已烧焦,本是少年英俊的面目已经模糊,大概是起火时上身扑到窗外,才没有全部成为焦炭。

很快有学生认出,两位死者是化学系学生,参加步行团由长沙到昆明的。他们像千百万青年一样,有热血,有头脑,有抱负,原是要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的,可怜刹那间便做了异地望乡之鬼!

火场上飘过来白烟,似要遮住一切。秦巽衡、孟弗之和梁明时,还有其他人等都肃立,良久不语,一任浓烟缠绕。

这次轰炸,大学区另有重伤三人,轻伤十余人。庄卣辰果然无伤。江昉仅受轻伤。敌机扔炸弹时他在校门口,本来他是要穿过新校舍到山后树林中去的,走过校门时忽然被横在门前的土路吸引。路是黄的,两边翻起红色的泥土,如同镶了红边。他想着土路不知通到哪里,竟忘了自己是在跑警报。他把这条路望了半天,忽然敌机来了,忽然砖头瓦块横飞,忽然小小的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把他撞得晕了过去。好在只是皮肉受伤,到诊所缝了几针,并无大碍。后来和弗之说起,弗之微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江昉认真地说:“果然。”

轰炸以后人们都感到沉重压抑,犹有余惊。过了些时,却有一次警报使人兴高采烈。那兴高采烈的人便是澹台玹。

那天她和几个同学一起也往后山跑警报。在山坡上遇见峨和吴家馨。玹子说,她不和孟离己在一起,因为孟离己总像压着什么解不开的心事,让人吃不消。峨说她也不和澹台玹在一起,因为澹台玹总是晃晃荡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更让人吃不消。于是峨等翻过山头去了,玹子等留在山坡上。

这里离新校舍很近。那天来的敌机少,扔的炸弹不多。一颗炸弹落在离玹子数米处。本来这几个年轻人是死定了,可是炸弹没有爆炸,掀起的泥土也不多,玹子等不但没有受伤,也没有落一身灰土。轰炸过后,从地上跳起来的玹子还是整齐漂亮,和早上刚出门时差不多,和她一起的几个同学也都不显狼狈。

“哎呀!咱们的命真大!不知托谁的福。”玹子说。

“当然托澹台玹的福!”一个男同学说,“敌机飞得这样低,准是看见你了。”

“所以就扔炸弹?”

“真的。要是有高射机关枪就好了,我来打,准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当天下午,玹子和同学们先看了一场电影。是一部外国片,有人在台上翻译,说的昆明话,电影里的故事就像发生在云南。晚上又在冠生园聚会,庆祝大难不死。冠生园是当时昆明最洋气的地方,大玻璃窗,白纱帘,捧一杯热咖啡或热可可,几乎可以忘记战争。晚上每桌一个红玻璃杯,里面点燃各色小蜡烛,衬着黯淡的灯光,显得很温柔。来一次比吃米线坐茶馆要贵一些,却也不是很惊人。玹子和她的朋友喜欢这里,隔些时候总来坐坐,还常给素初、荷珠带几块洋点心。因为住在严家,常和颖书一同出入,颖书也不时参加聚会。这晚除了大难不死的几个人,还有颖书。

七八个人围坐着,桌上摆着花生米、南瓜子等零食,突出的是一盘堆满花色奶油的点心,每人有一杯喝的东西。

一个同学举杯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都是必有后福的大命人,学校里要是多有我们这样的人就好了。”

又一个同学说:“今天是大命人,明天还不知怎么样呢。”

玹子说:“明天?明天我英语考九十五分,严颖书西洋史考九十分。”指着一个同学说:“你统计学考八十分。”

“为什么我最少?”那同学不平。

“因为你心里装着别的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

不知是谁低声唱起了《流亡三部曲》:“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流浪!逃亡!逃亡!”歌声凄婉。

“逃到昆明还要逃!我毕业以后是要拿枪杆子的。”又一个同学说。

“我们得自己造飞机,”航空系的一个同学说,“我们若不把先进技术学到手,永远得挨打。”

一阵脚步响,茶室里走进几个外国人。因有滇越铁路,过去昆明常有法国人来,现在又有滇缅公路,来的外国人更多了。这几个人中一个身材匀称的金发青年向玹子这群人望了一眼,忽然愣住,站在门前不动,神色似有些诧异。

“咱们是不是得决斗?这人好没礼貌。”有人作骑士状,声音很小。玹子正研究一块蛋糕,准备咬上大大一口,抬眼看时,正好和金发青年目光相对。

“麦保罗!”玹子高兴地叫了一声,放下叉子,站起来。

保罗也高兴地叫起来:“澹台玹!看着就像你!”他大步走过来,似要拥抱玹子。

玹子笑说:“这是中国,我们说中国话。”

她的同学评论道:“他乡遇故知。严颖书,你认得吗?”颖书摇头。

玹子给大家介绍:“麦保罗,麦子的麦,保护的保,四维 。”又问这姓名的所有者:“什么官衔?”

“美利坚合众国驻昆明副领事。我来了一个多月,重庆去了四个星期。准备下星期开始找你,以为至少得找一个星期才有结果。”

“这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铁鞋?”

玹子用英语又说了一遍,美国人都注意听,说中国人想象力丰富。

美国人坐另一桌,他们喝酒。麦保罗先在玹子身边坐了一会儿。他从北平回到美国约一年,又被派出来。大家说起近来的轰炸,说起教授学生的伤亡情况,又说起我军两架飞机损伤一架,以后更难迎战。保罗说他在重庆也经历了很多轰炸,还有夜袭。重庆是山城,挖了很多隧道作防空洞,不过他从不钻隧道,觉得那比炸弹还可怕。总而言之,中国需要空军,没有空军是不行的。一些美国飞行员注意到这问题了,一位叫陈纳德的资深飞行员正以私人身份帮助训练空军。

保罗的语气很友好,但同学们听了都不舒服。中国需要空军还得美国人帮助张罗!颖书因问美国情况,保罗说美国政府有它的政策,当然是根据美国利益,不过一般美国人都同情中国。有的人不关心世界大事,对亚洲的战争不甚了解。但只要知道中日在进行一场战争,就都认为日本没有道理,本来侵略和被侵略的事实是明摆着的。

说着话,外国人一桌唱起了歌,唱的是《Home,Sweet Home》。中国人也唱起来。同学中除严颖书和另两个云南籍的同学外,都是离乡背井,久不得家庭的温暖。唱着歌,不觉眼眶潮潮的,心里发酸。

窗外月光很亮。隔着纱帘,可以看见街上行人很少,更显得一世界的月光。

几个茶房快步走过来,说有预行警报,要关门。“警报!夜袭!”这在昆明还是第一次。电灯熄了,人们纷纷站起来。有人下意识地吹灭了蜡烛。“还早呢,飞机还没来。”有人说,又点燃两支。大家凑钱付账,差的数便由玹子出了。保罗说送玹子回住处,玹子邀颖书一起坐车,颖书略一迟疑,答应了。

街上一片死寂。五华山上挂着三个红球,里面有灯,很亮,像放大了的血滴。人们大都躲在家里听天由命。

保罗慢慢开着车,玹子叹道:“不知道我的家人现在在干什么。重庆常有夜袭吗?”

保罗尚未回答,忽然一阵凄厉的汽笛声,空袭警报响了,把匀净的月光撕碎了。三个红球灭了。

保罗问颖书:“咱们去哪里?到府上还是出城?”

颖书看着玹子。因长辈们到安宁去住了,玹子常住宿舍,少去严家。

这时玹子说:“不如到大观楼看看,月亮这样好。”保罗不知道大观楼在哪里,颖书帮着指点,便出小西门,顺着转堂路驶去。河很窄,泊着几条木船。

“记得前年夏天送卫葑出北平吗?”保罗说,“今天又一起出城跑警报。”

玹子道:“我不跑警报。我们是夜游。卫葑始终没有消息。也许三姨父他们有消息,不告诉我。”

不多时车到大观楼。玹子等下车绕过楼身,眼前豁然开朗,茫茫一片碧波,染着银光,上下通明,如同琉璃世界。三人不觉惊叹,保罗大叫:“这就是滇池!”兴奋地向昆明人严颖书致敬。颖书很高兴,说以前也未觉得这样美。

“还有一件绝妙的东西呢。”玹子说。她指的是大观楼五百字长联。

五百字长联挂在楼前,此时就在他们背后。漆面好几处剥落,字迹模糊,月光下看不清楚。玹子说:“不要紧,我会背。”她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指指点点,背诵这副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玹子先念上联,正待念下联,保罗说:“先讲讲吧,脑子装不下了。”玹子便大致讲解一番,又把下联中“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几句历史典故作了说明。颖书也用心听,虽说上了历史系,这些内容他一直只是模糊了解,心想玹子不简单。

玹子似猜中他在想什么,说:“有一次我随三姨父一家来,三姨父讲了半个钟头。‘元跨革囊’这一句我印象最深。忽必烈过不了金沙江,用羊皮吹胀做筏子,打败了大理国,统一了云南。三姨父说,忽必烈的这条路是一条重要的军事通路。我只记得这一点。也许我记错了,地理我是搞不清的。总之西南的路非常重要,若丢了西南几省,保着上海南京都没用呢。这长联他让我们背下来,你猜谁背得最快?”

“是你?”颖书说。

“错了,错了。是嵋。”玹子说。又向保罗解释:“嵋是我的小表妹。”

“见过的。”保罗说,“三个孩子从门缝里伸出头来,中间的那一个。”

“记性真好。”在这三个可爱的小头出现之前,似乎还有一个记忆,保罗想不起了。

三个人坐在石阶上,对着滇池,似已忘记空袭的事。

几个人走过,一个说:“外国人?外国人也跑警报!”

保罗笑说:“一样是人,能不怕炸?”又转向玹子:“对了,前天在英国领事家里见到庄卣辰太太和无采。我问过她孟先生住在哪里,好去找你。”

那天保罗见到庄家母女,是因为一位参加修滇缅路的英国人携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在昆明住了半年,不想女儿上个月患脑膜炎去世,工程师夫妇决定回国前把女儿的所有玩具赠给无采。

“玩具里有许多玩偶,有的坐有的站,倒是很神气的。我当时想这礼物应当送给你。不过那英国人要把这些小人送给一个在昆明的外国孩子。”

“无采是半个,凑合了。我可不是孩子了。我的那些小朋友不知何时再能相见。”玹子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保罗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月光下的玹子像披了一层薄纱,有点朦胧。

保罗忽然笑说:“平常看你,说不出哪里有点像我们西方人,现在却最像中国人——很可爱。”

“若是考察澹台这姓,可以考出少数民族的祖先来。”玹子道,“我的祖父是四川人,本来西南这一带少数民族很多,是‘蛮夷’之乡,而你们本来就是蛮夷呀。”说着格格地笑个不住。

“我的祖父祖母都是爱尔兰人。我的父母是传教士,他们在昆明住过,就在文林街那一带。因为有了我,才回美国去。我听他们说过滇池,所以我觉得滇池很亲近。”保罗一本正经地说,觉得坐在水边的女孩也很亲近。

玹子转脸看保罗。世上的事真巧真怪,她曾有一点模糊印象,觉得保罗和中国有些关系,却不知其父母曾在昆明居住。停了一会儿,她说:“这么说昆明是你的故乡了。”

“我有这样的感情,但是在这一次遇到你以前,我简直没有想这件事。”保罗沉思地说,“我们忙着做现在的事,计划将来的事,很少想过去的事。”

这时一只小船从水面上划过来,靠近石阶停住。划船女子扬声问:“你家可要坐船?绕海子转转嘛。”

玹子跳起身:“要得,要得!”便要上船。保罗递过手臂。

颖书不悦,心想,还要我夹萝卜干!便说:“玹子姐你等一下。我们是来跑警报的,又不是来耍!飞机不来,我们回去好了。”说着,起身拍拍灰便走。

玹子将伸出的脚收回,知颖书为人古板,不便坚持。仍说:“要得,要得。”扶了一下保罗的手臂。

“哪样要得?你家。”船女问。意思是究竟坐不坐船。

“太晚了,不坐了。要回家喽。”玹子说。

“两个人在一处就是家,何消回哟!”船女说。见玹子不答,说:“我也回家去了。”玹子口中无语,心上猛然一惊。看保罗似未懂这话。两人望着船女把桨在石阶上轻轻一点,小船转过头,向烟波浩渺处飘去了。

两人快步追上颖书,上了车。三人一路不说话。路上行人稀少,到小西门,知警报已解除了。 w5ilbbHDQFLCeKCD1+c/aCp0DQCGJOqzYtGd1v5N1jlhIIgriIa4eI1ekHSvpP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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