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的路上,獒王虎头雪獒一声不吭。它一直在琢磨已经沦落为流浪汉的藏扎西给父亲说过的话,那些话它当然听不懂,但有几个敏感的词它是知道的,比如昂拉雪山,比如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比如冈日森格。这些曾经听人说起的词,在它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个固定的形象,它现在把这几个形象连接起来,就准确地排列出了这样一个逻辑:昂拉雪山—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冈日森格。它不时地抬头眺望着昂拉雪山,看到山的耸立无边无际,白色的起伏就像水的运动浩浩荡荡,寥廓的峰峦、深奥的远方、神秘的所在,统统变成敌意的诱惑了。冈日森格,它决心一口咬死的冈日森格,就在冰山雪岭的一角,神态安详地等待着它。獒王加快了脚步,紧跟在它身后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似乎看出了它的心思,不停地发出几声兴奋的咆哮,仿佛昂拉山群就在跟前,冈日森格就在跟前。
黄昏了,碉房山遥遥在望。一天没有进食的獒王虎头雪獒突然停了下来,扬起宽大的鼻子闻着四周的空气。身后的同伴走过来围在它身边和它一样使劲闻着。然后就是商量。它们闻到了旱獭和鼠兔的气息,闻到了猞猁和藏马熊的气息,它们要商量一下,现在吃什么是最合适的。它们没有发出声音,只用脸部的表情和形体的动作商量着复杂的问题。灰色老公獒以为它现在最想吃的是旱獭,因为旱獭又肥又嫩,而且容易抓到,它跑了一天,累了,不想为食物花更多的力气了。大黑獒果日以为它现在最想吃的是猞猁,猞猁的肉是最有营养的,而且血是甜的,它作为一只母獒喜欢那种加了蜜糖似的血腥味。别的藏獒有想吃鼠兔的,有想吃旱獭的。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把眼光投向了獒王虎头雪獒。獒王用最舒服的姿势坐到地上,伸出舌头一遍遍地舔着牙齿,那意思是说:你们没有谁想吃熊肉吗?可我想吃熊肉了。獒王的话其实就是最后的决定。大家都不发表意见了,熊肉就熊肉,一头熊有多少肉多少血啊,可以开怀大吃大饮了,只不过可能会费点事,熊毕竟是熊,熊是草原上除了野牛之外最有力气的野兽。
獒王虎头雪獒忽地站起来,朝着它认定的藏马熊藏身的地方快速走去。另外几只藏獒赶紧跟上,在这种时候,谁也不想落在后面,因为就要搏斗了。对藏獒来说,吃饭是本能,而搏斗则是本能之中的本能。为了忠于本能之中的本能,它们宁可不在乎吃饭。现在,只是纯粹的搏斗了,夏天的草原上那些很容易得到的食物已经被它们忽略不计了。
獒王虎头雪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四目相视的一刹那,嘎保森格差一点气愤地叫起来:凭什么你要干涉我的狩猎生活?这头藏马熊多次接近过我家的羊群,我已经盯了很长时间,它是属于我的,应该由我来咬死它。但是嘎保森格马上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毕竟它看到的是西结古草原的现任獒王,它不能说怒就怒,当着獒王的崇拜者冒犯了人家的尊严。尤其是当它意识到自己的野心尽管天天都在膨胀但取而代之的时机还远远没有到来时,就更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朝着獒王恭顺地翘起了尾巴,獒王满意地用尾巴回应着,然后盯住了不远处那头已经发现了藏獒的藏马熊。嘎保森格殷勤地用弹性十足的四腿跑过来,和獒王虎头雪獒肩并肩站在了一起。獒王侧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的肩膀跟自己的肩膀居然是不分前后的,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没有哪只藏獒敢于这样,尤其是面对强大敌手的时候,所有藏獒的位置都不得超过獒王的屁股,除非獒王允许它们靠前。獒王虎头雪獒嘬了嘬鼻子,告诉它在这个位置上是相当危险的,你应该朝后一点。白狮子嘎保森格愣了一下,吃惊自己居然会站到这个不该站的位置上,它是不经意的,也就是说它在不经意中显露了要和獒王平起平坐的野心。它有些忐忑,但它并没有马上退到后面去,似乎觉得既然错了,就没有必要纠正了。它气昂昂地站着,盯着前面的藏马熊,又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獒王虎头雪獒。獒王知道自会有藏獒出面教训这个无知的僭越者,便不再跟嘎保森格计较,眼角挂着冷笑,假装无所谓地晃动着硕大的头颅。
果然就有藏獒从后面蹿上来,用肩膀狠狠顶了一下白狮子嘎保森格。它就是灰色老公獒,它万万没想到,在西结古草原居然还有对獒王虎头雪獒如此不恭的藏獒,它的愤怒比獒王本人还要强烈,看到自己第一下并没有把白狮子嘎保森格顶到它该去的地方,便第二次扑了过去。这次灰色老公獒动用了虎牙,它想让这个不懂礼貌的年轻人从此记住僭越的罪过就是流血的代名词。但它没想到,它所要惩罚的对象决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敢于和獒王肩并肩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对它这只灰色老公獒有着十二分的轻蔑。
就在灰色老公獒第一次从后面蹿上来狠狠顶了它一下后,白狮子嘎保森格就已经知道老公獒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老公獒用肩膀顶它差不多就是顶在了岩石上,受伤的只能是它自己。所以当灰色老公獒第二次扑过去时,白狮子嘎保森格采取了一个让包括獒王在内的所有藏獒大吃一惊的举动,那就是一跃而起,从扑过来的灰色老公獒的头顶一闪而过,落地的同时,忽地转过身来,一口咬住了老公獒的尾巴,用力一拽,便把老公獒拽得趔趄了身子。灰色老公獒狂叫一声,弯过腰来就咬。白狮子嘎保森格旋风一般又把身子转了回去,再一次一跃而起。这一次它是跃向前方的,前方是它们共同的敌手藏马熊。整个过程简练、流畅、机智、凶狠,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每一个环节的衔接都恰到好处,尤其是两次跃起和两次转身,简直就是炉火纯青的扑杀表演。獒王看着大为惊叹,心说这个白狮子嘎保森格怪不得有些骄傲,原来它有如此不凡的身手。它想冲着嘎保森格发出一声赞美的喊叫,刚要张嘴突然又哑巴了。有一种隐秘的力量阻止了它,使它不仅不想为嘎保森格叫好,反而有些丝丝缕缕的不安和不快。至于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它并不知道,或者说暂时不知道。它看着白狮子嘎保森格已经扑到了藏马熊跟前,赶紧助威似的边吼边跑了过去。
这是一头棕色的大公熊。大公熊一看到藏獒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跑,因为藏獒是草原上唯一能够叫板甚至杀死熊这种庞然大物的四脚动物。但是现在它跑不了了,一只白狮子一样的藏獒已经扑到眼前,挡住了它的去路,另外几只藏獒正从四面八方朝它包抄而来。它恼怒地吼叫着,人立而起,朝着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掌扇了过去。嘎保森格躲开了,它知道这一掌的分量,一旦挨上,那就别想站着离开这个地方,尖利的指甲会划得你皮开肉绽,猛烈的力量会打得你筋断骨折。扇不着对方的大公熊狂怒而啸,就像山体倒塌那样扑了过来。白狮子嘎保森格朝后一跳,再一次成功地闪开了。
但躲闪不是白狮子嘎保森格扑过来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要在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面前表现自己,所以它必须攻击,而且要一击得逞。没有机会,大公熊保护着自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柔软的肚腹,举起两只沉重的前掌,左一掌,右一掌,搞得嘎保森格只能把自己的扑咬限制在离对方一米远的地方。如果在平时它独自面对藏马熊,或者跟自己的牧羊伙伴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共同面对藏马熊,它就不会为不能马上接近对方而焦灼不安,因为和藏马熊的对抗并不是比赛速度,而是比赛耐力,只要你能坚持扑咬,不停地扑咬,藏马熊在扇打不着的情况下就会渐渐烦躁起来,一烦躁就没有章法了,就会露出破绽而让你的扑咬变得名副其实。但是现在不行,现在不是耐力比赛而是速度比赛,因为跟你比赛的已不是藏马熊而是自己的同类,是自己向来不服气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
白狮子嘎保森格着急地左奔右跳,引诱得大公熊更加着急地左扑右扇。双方都在浪费精力和时间,嘎保森格仍然没有机会用牙刀豁开大公熊的肚子拉出里面的肠子,大公熊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哪怕撕下一撮雪白的獒毛。打斗一下子进入了胶着状态,似乎再也不会激烈起来了。
一直环绕在大公熊身后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互相看了看。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有点按捺不住了,想从后面扑上去。獒王用喊声制止了它们,然后把大尾巴一垫,悠闲地坐在了地上。它想见识见识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自己并不急着发威,因为对它来说,并不需要用单独咬死一头藏马熊的做法来证明自己什么,它已经单独咬死过许多藏马熊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在大公熊面前似乎变得僵硬了,单调了,都不如一般的藏獒了。甚至有几次它都显出了它这种藏獒不该有的胆怯,因为当躲闪的策略换不来进攻的机会时,躲闪本身就成了目的,这种目的造就的只能是狼狈、无能和气急败坏。
还是胶着,似乎永远都是胶着。獒王虎头雪獒站了起来,它寻思自己的作用当然不是站在大公熊的身后防止它转身逃跑,既然你拿不下来,那就看我的了。它吼了一声,以獒王威武有力的步态走了过去。按照它的想法,它要走过去用这种步态告诉白狮子嘎保森格:请你让开,看我和大公熊单打独斗,一刻钟,绝对不超过一刻钟,大公熊滚烫的血就会淹没我冷飕飕的牙齿,到时候你也来喝几口啊。但让獒王虎头雪獒失望的是,它的想法并没有实现,不等它走过去,局势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当白狮子嘎保森格再次扑过去,暴躁的大公熊再次人立而起,用厚重的熊掌猛扇了一下后,嘎保森格用更快的迅速退了回来。它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等到对方四肢着地之后再行扑咬,也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退回来后稳站在地上看着厚重的熊掌扇出第二下第三下,而是四腿猛然一弹,再次扑了过去。这次它用足了力气,如同一支射出去的箭镞,寒光一闪,便嗡然中的。它一口掏进了大公熊的肚子,牙刀的深度足以切断最隐蔽的肠子。大公熊的大掌扇过来了,忽地掀起一股风,风到掌到,眼看就要扇到嘎保森格的腰上了。忽的一下,也是风起腰走,嘎保森格流水一样把自己柔韧的身子扭得跟大公熊平行了起来。可怕的熊掌扇在了嘎保森格雪白的尾巴上,雪白的尾巴这时候变成了真正的雪,蓬松而柔软,飘起来化解了熊掌飞刀一样的锋刃和强大的力量。接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纵身朝后一跳,离开了大公熊,用虎牙勾出来的肠子洒了一地,从肚子里冒出来的血水洒了一地。
大公熊吼叫着,反抗着,山影一样高大的身躯一次次立起来,一次次趴下去。白狮子嘎保森格远远地躲开了它,所有的藏獒都远远地躲开了它。它们知道,再也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去和它对峙了。它们愣愣地看着,直到它躺下而不是趴下,直到它吼喘着再也起不来了。
白狮子嘎保森格在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们面前得意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昂然迈着方步走向了正在死去的大公熊。獒王望着它,什么表示也没有。而在过去,在它看到别的藏獒显露不凡身手的时候,总是要高叫着赞美几声的,如果关系比较近,它还会走过去碰碰鼻子以示祝贺。獒王的沉默影响了它的伙伴,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以及别的几只藏獒冷冷地看着,谨慎地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保持着身体和心灵上的距离。獒王虎头雪獒似乎觉得气氛太沉闷了,便用张开鼻孔伸伸舌头的表情告诉伙伴: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身手是不错的,但不是最好的,因为相持的时间太长了,最好的藏獒,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都必须在二十分钟内结束战斗。灰色老公獒马上用舔舔獒王屁股的动作表示:就像獒王你一样。大黑獒果日则用耸动额毛的样子告诉大家:嘎保森格永远不能跟我们的獒王相提并论。
以獒王虎头雪獒为首的七八只藏獒和白狮子嘎保森格一起,围着一头咬死的藏马熊,酣畅淋漓地吃喝起来。按照惯例,只要獒王在场,猎物的心脏是要献给獒王的,心脏几乎是一包血,那是猎物身上最最温暖最最甘美的地方。但是这次是个例外,白狮子嘎保森格抢在獒王前面两口就把大公熊的心脏吞掉了。獒王的几个伙伴埋头自己的吃喝没看见心脏的去向。獒王虎头雪獒看见了,不免有些吃惊。它表面上极力装出一副大度宽容的样子,整个神情沉浸在大吃大喝的痛快中,可内心却是难以平静的,强烈的不满几乎使它把大公熊的肉当成嘎保森格的肉。獒王虎头雪獒以为,和这次嘎保森格对它的不恭相比,此前发生的所有不恭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但是这次不能,因为它发现白狮子嘎保森格在吃掉心脏之前颇有深意地望了它一眼,这就证明对方是故意的,是在向它的权威发出挑衅而不是忽略了礼节。既然如此,对方吃掉的就不仅仅是不该它吃的心脏了,而是獒王的尊严和存在。而所有敢于蔑视獒王尊严和敢于忽略獒王存在的藏獒都只有一种心态,那就是它觉得自己比獒王能耐,自己在勇武和智慧方面都已经超过了獒王或者即将超过獒王。面对这样一只自视其高的藏獒,獒王唯一的选择就是打掉它的气焰,消除它觊觎王位的野心。除非獒王已经老了,老得都不想把尊严和权力当回事儿了。
然而獒王虎头雪獒并没有老,它正处在一只藏獒身强力壮、意气风发的黄金年龄段,绝对不允许任何一只藏獒威胁到它的权力和地位。如果像白狮子嘎保森格这样,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而无视獒王享受猎物心脏的权力,那它得到的就只能是来自獒王的严厉惩罚。是的,是惩罚,对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惩罚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现在。獒王虎头雪獒以为,现在最最要紧的还应该是尽快解决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问题。它必须吃饱肚子,按照它从流浪汉藏扎西的话里获取的信息,进入昂拉雪山,追踪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始终认为,冈日森格,它决心一口咬死的同类仇敌冈日森格,就在冰山雪岭的一角,神态安详地等待着它。
獒王虎头雪獒带着它的同伴很快离开了那块饕餮之地。白狮子嘎保森格用戏谑的吠声送别着它们。獒王挺胸昂首,没有做出任何理睬的表示。獒王的几个伙伴同样也采取了不予理睬的态度。于是白狮子嘎保森格知道,它已经把獒王虎头雪獒彻底得罪了。
尼玛爷爷家要迁徙了,是头人索朗旺堆让他们这样做的。索朗旺堆说:“今年春天雨水多,夏天的草长得好,雪线下的地面都绿了。你们应该到远远的山上去放牧,让野驴河两岸草原上的草长得高高的,留给冬天,也留给明年,明年的草就没有今年好了。丹增活佛说过,草原是一年一盛的,自然也是一年一败的。”
梅朵拉姆当然不能跟着他们走,她得住到别的牧人家里去了。真是恋恋不舍,她向尼玛爷爷道别,向班觉和拉珍两口子道别,又抱着七岁的诺布,把他的脸蛋亲了个通红。然后就是向藏獒们道别了。小狗们不谙世事,依然顽皮地活蹦乱跳着,一点也不受长辈情绪的影响。他们的长辈三只大牧狗和两只看家狗可都知道迁徙是怎么回事儿,迁徙就是分别,跟熟悉的草原和野驴河分别,跟一些舍不得离开的人和狗分别。而在这个早晨,最主要的分别对象显然就是脚边放着行李的汉姑娘梅朵拉姆了。五只大藏獒忧伤地望着梅朵拉姆,滞重而缓慢地摇着尾巴。梅朵拉姆给这个捋捋毛,给那个拍拍土,用自己美丽的眼睛告诉它们:这是最后一次了,至少在整个夏天和秋天,我不可能再给你们捋毛拍土了。她当然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格外动情,捋着它的毛,从脖子一直捋到尾巴,突然就伤心地哭了,眼泪哗哗的。嘎保森格安静地依偎在她怀里,舔着她的手和腿,眼睛里也是湿湿的。
最后是向三只小狗道别。她说:“嘎嘎、格桑、普姆,过来呀。让我最后抱你们一次,等你们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就抱不动你们了,你们就是大狗了。到那个时候你们还认识我吗?”格桑和普姆过去了,小白狗嘎嘎不过去,它的瘸腿阿妈和它的阿爸白狮子嘎保森格就用鼻子轮番把它拱了过来。梅朵拉姆蹲在地上把三只小狗抱在怀里,轮换着让它们咬自己的手。它们假装使劲咬着,但和以往一样没有咬疼她。
驮着帐房的牦牛已经出发,在前面带路的班觉早就骑马离开,羊群和牛群开始上路,忠于职守的三只大牧狗白狮子嘎保森格、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向她最后摇了一下尾巴,毅然转身,跟着畜群走了。梅朵拉姆知道,该是松手让三只小狗离开的时候了。但是她犹豫着,怎么也不忍心松手,她觉得一松手就什么也没有了,人情和狗情都没有了。
这时站在她面前的尼玛爷爷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拉珍也说了一句同样的话。他们的话汉姑娘梅朵拉姆没有听懂。拉珍对站在自己身边的瘸腿阿妈和那只名叫斯毛的看家狗挥挥手说:“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等它们一走,拉珍就从梅朵拉姆怀里抱起一只小黑狗交给了尼玛爷爷,又抱起另一只小黑狗自己搂着,然后说:“再见了姑娘。”这句话梅朵拉姆听懂了。她站起来要把自己怀里的小白狗嘎嘎还给拉珍,却见拉珍摆摆手,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做手巾的熟羊皮蒙在了嘎嘎头上,这才明白尼玛爷爷和拉珍的意思:你这么喜欢我们家的狗,你就留下一只吧。她愣住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这礼物。尼玛爷爷笑了笑,走了。拉珍也笑了笑,走了。等她回过神来,激动地说了一声“谢谢”,又说了一声“可是我不能要”时,他们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为什么不能要呢?拒绝人家的礼物是不礼貌的,况且这礼物是这么可爱这么宝贝。这时候梅朵拉姆完全没有想到小白狗嘎嘎在突然失去了哥哥妹妹和阿妈阿爸后会怎么样。被羊皮手巾蒙住了头的小白狗嘎嘎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还在黑暗中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又拱又舔又抓又咬。
眼镜李尼玛来了,他是来帮梅朵拉姆搬家的。梅朵拉姆的新家就是尼玛爷爷的邻居工布家的帐房。工布一家本来也要按照头人索朗旺堆的吩咐到远远的山上去放牧,但是他们家的一只最凶猛的牧羊藏獒前天被五只雪豹咬死吃掉了,还有一只牧羊藏獒被雪豹抓破了肚子,眼看就要咽气。远远的山上有多多的猛兽,就凭他们家现在的两只看家藏獒是远远不够的。索朗旺堆头人说:“那就算了吧,工布家现在最要紧的是在领地狗群里挑几只小狗赶快用最好的牛羊肉催大,要不然畜群就连野驴河对岸的草原也不敢去了。”
梅朵拉姆和李尼玛来到了工布家的门口。两只看家狗警惕地叫起来,工布和老婆以及两个女儿赶紧出来把客人请进了帐房。因为常去尼玛爷爷家串门,两个女儿和汉姑娘梅朵拉姆早就是熟人了,她们嘻嘻哈哈从李尼玛手里接过行李放在了帐脚,一个拉着梅朵拉姆坐在左边的地毡上,比比画画说着什么,一个帮着阿妈先给李尼玛端茶,再给梅朵拉姆端茶。
小白狗嘎嘎掀掉蒙在头上的羊皮手巾,跳出了梅朵拉姆的怀抱,四下里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朝帐房外面跑去。它是要去找哥哥妹妹玩的,出去一看,才发现这里没有哥哥妹妹,也看不见阿妈阿爸,有的只是被它叫做叔叔婶婶的工布家的两只看家狗。叔叔和婶婶走过来,友好地用鼻子闻着它。它学着大狗的样子烦烦地摇摇头,转身走开了。它不想理睬它们,在它的印象中叔叔和婶婶总是一本正经的,一点也不好玩。它用稚嫩的嗓子汪汪汪地叫着,希望得到哥哥妹妹或者阿妈阿爸的回音。但是没有,忽忽的顺风和更加忽忽的逆风里都没有。它开始奔跑,先是绕着工布家的帐房跑了两圈,断定自己的亲人并不是在这里跟它捉迷藏后,就朝尼玛爷爷家跑去。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地上没有了帐房它是知道的,帐房跑到牦牛背上去了。可是牦牛呢?牦牛跑到哪里去了?主人和羊群跑到哪里去了?哥哥妹妹、阿妈阿爸以及所有年长的藏獒都跑到哪里去了?它喊着它们的名字,爬上冰凉的锅灶,翘首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苍茫的未知,是它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它想起曾经有一天它和哥哥妹妹打算走过去,看看远方的未知里到底潜藏着什么,还没有走到河水流淌的地方,就听到了瘸腿阿妈严厉的吼声:“回来,回来。”它们不听阿妈的。阿妈就让它的好姐妹斯毛阿姨飞奔而来,一爪打翻了哥哥,又一鼻子供翻了妹妹,然后一口叼起了它。斯毛阿姨跑回帐房门口,把它交给了阿妈。阿妈张大嘴好一阵炸雷般的训斥,差一点把虎牙攮到它的屁股上。从此它知道,作为小狗,是万万不能因为远方的诱惑而离开大狗离开主人的帐房的。
可是现在,人和狗都到远方去了,就把它一个丢下了。远方到底有什么?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它呜呜呜地哭起来,泪眼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是站在锅灶上的,屁股朝后一坐,扑通一声滚了下来。它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哼哼唧唧就像撒娇一样,突然觉得一股强烈的异味扑鼻而来,身子一挺碰到一只毛烘烘的爪子上。它赶紧爬起来,甩掉眼泪一看,发现面前站着三只像狗但绝对不是狗的东西。它愣了,接着就惊叫一声,浑身的白毛顿时竖了起来。
狼?小白狗嘎嘎知道这是狼。虽然迄今为止它是第一次见到狼,但祖祖辈辈遗传的记忆让它一降生就知道狼是什么味儿的。它稚气地叫起来,四肢拼命朝后绷着,做出要扑过去的样子。它是藏獒的后代,尽管它很小,小得不够三匹狼吃一顿的,心里也很害怕,害怕得尾巴都僵硬了,但它却不知道什么叫逃跑和乞求,因为在它幼稚的骨子里没有对狼示弱的基因,狼来了的意义对它来说就是诱发它的扑咬和杀性。
三匹狼望着它,觉得它这个样子十分可笑,就流着口水用了一点时间和耐心来欣赏它的可笑。但就是这一点时间,突然让站在后面的一匹母狼改变了主意。它看到自己的丈夫用一只爪子猛地摁住小狗,就要一口咬下去,便迅速一跳,用肩膀顶开了丈夫。母狼张嘴把小白狗嘎嘎叼了起来,就像叼住自己的孩子那样用力用得恰到好处,既没有伤着小白狗的皮肉,也不至于使它掉下来。母狼朝前跑去。它的丈夫和另外一匹公狼追上去想从它嘴里把食物抢过来,却被它用从胸腔里发出的低低的吼声阻止在了一米之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母狼坚定地拒绝两匹公狼的靠近。它警惕地看着它们,选择最便捷的道路,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
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里,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跳了出来,望着叼在狼嘴上的小白狗,吃惊地叫了一声:“雪狼。”
三匹雪狼陡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雪狼是荒原狼的一种,它们因为毛厚怕热居住在寒冷的雪线之上。和雪线上的许多动物比如雪兔、雪鼠、雪狐一样,它们也长着一身能够把自己混同于冰天雪地的雪白的绒毛。毛色加上隐蔽的行踪,使它们显得非常诡秘,雪线上的霸王藏马熊和雪豹很少能伤害到它们。雪狼以狡猾和阴险著称草原,牧人们要是形容一个人不老实,就说你奸得就像一匹雪狼。雪狼是很少通过搏杀获取食物的一种狼,它们总是挑选最没有危险最容易混饱肚子的时候出现在草原上。比如现在,当牧人刚刚搬家,草地上残留着许多人居痕迹的时候,它们甚至比乌鸦更及时地来到了这里,想看看有没有遗弃的腐肉、骨头或者一块皮子、半截皮绳。让它们喜出望外的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白狗出现在了它们面前。这是一小堆活生生的鲜嫩无比的食物,招惹得它们口水直流。但是母雪狼却把口水咽了回去,出于一种暂时谁也不知道的原因,它由一个猎食者迅速变成了食物的保护者。
昂拉雪山面对草原的第一个积雪的冲击扇很快出现了。母雪狼加快速度和两匹公雪狼拉开了距离,然后停下来,用一只前爪踩住小白狗,呼哧呼哧喘着气。小白狗汪汪汪地反抗着,好几次都咬住了母雪狼的爪子。母雪狼用带刺的舌头狠狠舔了它一下,舔得小白狗有点发晕,眼睛里顿时渗出了酸涩的泪水。这时两匹公雪狼已经追了上来,母雪狼叼起小白狗就跑,一直跑过开阔的冲击扇,跑进了昂拉雪山冰白的山谷。
一座雪丘后面,带领几个同伴埋伏已久的獒王虎头雪獒悄悄地探出头来,用一种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雪狼。它身边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要跳起来冲过去。獒王用严厉的眼神和前爪刨雪的动作制止着它们,继续用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越来越近的雪狼。它看到一匹母雪狼跑在前面,两匹公雪狼跑在后面,母雪狼的嘴里叼着一只小白狗,便用只有獒王才会有的宽厚的鼻子使劲闻了闻,闻出小白狗身上散发着藏獒的气息,并且这气息跟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獒王虎头雪獒意识到它就是尼玛爷爷家的小狗,它的母亲是一只瘸腿藏獒,父亲就是白狮子嘎保森格。
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想起这个名字,獒王虎头雪獒的心尖就倏然一抖。嘎保森格真是了不起啊,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好,怎么还能指望它保护牧人家的羊群和牛群呢?獒王没有出击,从来就是见狼就冲的獒王虎头雪獒这一次没有出击。它眼看着三匹雪狼叼着一只小白狗从自己眼皮底下快速走过而没有履行一只藏獒的职责。藏獒的职责在心灵深处那个声音的告诫下悄然隐退了,那个声音是此刻它谛听到的唯一的声音:在整个西结古草原只有白狮子嘎保森格敢于挑战你的权力,蔑视你的存在,你是决定要惩罚它的,惩罚的日子不是已经来到了吗?用自己的利牙打击它和用失去孩子的痛苦打击它其实是一样的,前者体现的是你的勇气,后者体现的是你的智慧,无论勇气还是智慧,都是獒王必不可少的武器。
就在獒王这么想着的时候,三匹雪狼已经不见了,漫漫起伏的冰山雪岭消隐了它们矫健的身影。獒王虎头雪獒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意思是说:算你们命大,迟早我要吃了你们。伙伴们望着獒王,有的理解,有的不理解,但不管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都表示了绝对的服从:獒王不让出击,咱就强压怒火不出击,就像人类“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那样。
獒王虎头雪獒猛然跳上雪丘,眺望着白茫茫的山影,坚定地朝前走去。它用这个举动告诉它的伙伴:找下去,找下去,继续找下去,找不到目标,我们决不出山。已经有十多天了,它们转悠在昂拉山群里,寻找可恶的来犯者。冈日森格在哪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哪里?开始是有信息的,空气中有冈日森格的气味,雪地上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聪明的獒王知道,雪地上没有冈日森格的气味是因为人把它背进了昂拉雪山,还知道人和狗是在一起的,只要闻着空气找到冈日森格,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只要闻着积雪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能找到冈日森格。但是后来,风把冈日森格的气味吹散了,又卷起雪粉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覆盖了。当什么也闻不到了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四处转悠,一个山谷一个山谷地寻找。它们没有找到执意要找的,倒是一连两天碰到了两头藏马熊。它们把藏马熊当作晚饭吃掉了;后来又两次碰到了三只雪豹,它们又把雪豹当作午饭吃掉了;还有一次它们围攻致死了一头雄健的野牦牛,野牦牛轰然倒下的时候,震得近旁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它们撒腿就跑,转眼之间,野牦牛就被崩下来的冰石雪块掩埋了。吃不上野牦牛肉就去吃雪狼肉,雪狼肉是浓膻浓膻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膻膻的雪狼肉。但是今天,它们放过了最不该放过的三匹雪狼。
它们忍着饥饿,走向一座它们从未到过的高大雪峰,用它们锐利的眼睛、聪灵的耳朵和敏感的鼻子,继续在冰天雪地里寻找西结古藏獒的仇敌冈日森格和西结古人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也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兽。它们喜欢吃食肉动物,越是凶猛的野兽就越会成为它们奔逐猎食的对象。它们从来不吃那些柔弱温顺的动物,不吃羊,盘羊、岩羊、藏羚羊都不吃,也不吃野驴和野骆驼,更不吃麋鹿、白唇鹿、梅花鹿、马麝和四不象。有时候饿极了累极了,它们也会拿唾手可得的旱獭和野兔充饥,但是不经常,也不会一顿吃饱。它们总是把自己饿着,用寻找食物时超量的运动来加强肠胃的蠕动,用肠胃的蠕动来制造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用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来催动它们挑战野兽的勇气和习惯。大概正是这种喜食猛兽血肉的习惯,才使它们成了草原上能够吃掉所有野兽的野兽。换一种说法:所有的野兽总是挑选那些比自己弱小好欺的动物当作捕食对象,惟独藏獒总喜欢吃掉比自己更凶残更毒辣的杀手、比自己更强大更疯狂的嗜血者,于是它们就成了草原上所向无敌的第一杀手、第一嗜血者。
这一天,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仍然没有找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们找到了一对猞猁,自然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又碰到了一只雪狐,自然又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夜晚来临的时候,它们还在找,和人相比,它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气馁和沮丧;也没有过于明确的时间概念——已经找了多长时间?还要寻找多长时间?这些问题统统不存在,只要没找到,就要找下去,哪一天找到,哪一天算完。
当梅朵拉姆和李尼玛在草原上寻找小白狗嘎嘎的时候,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一直待在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里。灌木林深处有几顶帐房,那是绘饰着八宝吉祥图的彩帐,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消暑度夏的地方。头人的儿子们和侍女们常常在这里唱歌跳舞,唱歌跳舞的时候穿着靴子,不唱歌跳舞的时候就不穿靴子。不穿靴子的时候,靴子就和衣服帽子一起乱扔在草地上。你悄悄地走过去他们不知道,你悄悄地拿走一双靴子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燠夏原野上的干柴烈火,哪里有时间瞻前顾后。可是今天他们一直在唱歌,唱累了就吃喝,吃好了再唱歌。似乎知道巴俄秋珠的眼睛盯上了靴子,任你怎么盼望,他们也不肯把靴子脱下来扔到地上。所以巴俄秋珠就一直没有离开灌木林,尽管他看到了草原上梅朵拉姆和李尼玛的身影,也听到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嘎嘎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及时走过去告诉他们自己看到的那一幕:一匹母雪狼叼着小白狗嘎嘎,在两匹公雪狼的追随下,跑进了昂拉雪山。巴俄秋珠寻思:仙女梅朵拉姆说了“你应该穿双靴子”,我还没有靴子我怎么走到梅朵拉姆跟前去?不过已经不会太远了,我就要有靴子了。
“嘎嘎,嘎嘎。”在离碉房山不远的草原上,环绕着工布家的帐房,梅朵拉姆和李尼玛东一嗓子西一嗓子地喊着,身边是清凌凌的野驴河,远处是一脉脉连绵不绝的雪山冰岭,冰岭之下,绿色浅浅的高山草甸连接着黑油油的灌木丛。灌木丛是一片一片的,冲开山麓前松杉林的围堵,流水似的蔓延到了草原上。草原放纵地起伏坦荡着。“嘎嘎,嘎嘎。”两个人的叫声飞起来落下去,就像硬邦邦的石头砸出了野驴河铮铮淙淙的响声,满河湾的麻子鱼、黄鱼和狗头鱼既好奇又惊慌,闹腾出一片扑通扑通的鱼跳声。
李尼玛不知不觉拉起了梅朵拉姆的手,虽然还是“嘎嘎,嘎嘎”地叫着,但心思已经不在那只跟他无关的小白狗身上了。或者说他并不希望小白狗嘎嘎这时候真的被他们从草丛里或者鼠洞里喊出来,就这样一直喊下去多好。手拉着手一边喊着一边走着,突然,狼来了,他把她抱住了。狼又走了,他把她放开了。放开干什么?寻找嘎嘎已经变成了一个机会,一个和梅朵拉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再次拉起她的手,拉着拉着就把身子也拉到一起了。亲她的脸,亲她的嘴,使劲,使劲。他使劲想让她明白其实他最想使劲的并不是嘴,但她总是不愿意明白,身子本能地躲着他,一躲就仰躺到了草地上,就给他提供了一个饿豹一样扑上去啃咬的机会。于是他就真的变成了一只饿豹,是饥饿的小豹子贪婪地啃咬着她的乳房。她是母豹,她的母豹的丰盈圆满的乳房,哺育着他这只青春激荡的公豹。
李尼玛胡思乱想着,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好像早有准备,使劲推开他,大声说:“你要干什么?赶快找嘎嘎。嘎嘎,嘎嘎。”她尖厉地喊叫着兀自前去。李尼玛扫兴地追了上去,盯着梅朵拉姆的背影干巴巴地喊着:“嘎嘎,嘎嘎。”环绕着工布家的这片草原差不多被他们用脚步丈量了一遍。嘎嘎一定是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更远的地方有更大的危险,梅朵拉姆不敢去。她在那里遇到过金钱豹,遇到过荒原狼,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尤其是没有藏獒陪伴的时候,她只能在这里寻找。她眺望着草潮漫漫的远方,突然抽抽搭搭哭起来。她觉得嘎嘎已经死了,已经被豹子或者狼吃掉了。
李尼玛走过去安慰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手。他用自己的手给她揩眼泪,揩着揩着就不老实了,就捂到她的胸脯上去了。梅朵拉姆再一次推开他,生气地说:“你走开,你不要跟着我。”大概是美丽姑娘的眼泪刺激了李尼玛,大概是西结古草原的牛羊肉和酥油糌粑格外能催动起情欲来,而现在被催动的情欲已经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大概是李尼玛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了,他没有妥协,他像一只决不妥协的藏獒一样扑向了它的敌人一只母豹或者一只母狼。
梅朵拉姆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被他压倒了,又被他一口咬住了脖子。更糟糕的是他的两只手,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夏天的衣服本来就不多,撕扯几下也就没有了。这时候他的牙咬住了她的乳房,他的两只手又去撕扯她的裤子。她在反抗,用脚蹬他,用拳头打他,甚至用牙咬伤了他的肩膀。但是毫无作用,他现在是没有疼痛感觉的,你就是割掉了他的头他照样要干他想干的事情。裤子扯掉了,似乎扯她的裤子比扯他自己的裤子还要容易。她极不情愿地精赤着,眨眼之间贞操成为历史,处女红鲜花一样绽放在草原上的时候,梅朵拉姆就像被野兽猛咬了一口,惨烈地大叫一声。
不是这一声惨叫召唤了巴俄秋珠,而是他本来就奔跑在想和梅朵拉姆见面的路上。他来了,他终于有了靴子所以他来了。那是一双羊毛毡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他穿着靴子飞奔而来,因为不习惯,好几次差一点绊倒。他依然光着脊梁,堆缠在腰里的皮袍随着他的奔跑呼扇呼扇的,脚上的靴子是七层牛皮靴掌的,让他陡然长高了几寸。他跑着,风是他的声音,水是他的路线,等他突然停下的时候,野驴河哗啦一声激响,风没了,平静了。他愣在那里,看到灌木林里头人的儿子们和侍女们往草地上乱扔靴子和衣服的事情,居然也发生在这里,发生在李尼玛和梅朵拉姆身上。不同的是,和头人的儿子们在一起的侍女们是高兴的,而和李尼玛在一起的梅朵拉姆是不高兴的。这一点他一听就明白,梅朵拉姆的叫声里充满了怨怒的毒素。他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悄悄的,就像走向了头人儿子的靴子。他从草地上捡起了李尼玛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退了几步,转身就跑。他还是不习惯穿着靴子奔跑,又是好几次差一点绊倒。他跑向了野驴河水流最急最深的地方,想把怀里的东西扔进河里让水冲走。眼看想法就要实现了,突然他又改变了主意。他看到一大群领地狗正卧在河边无所事事地晒太阳,便挥动手臂吆喝起来:“獒多吉,獒多吉。”
领地狗们顿时来了精神,纷纷朝他跑来。他把怀里的衣服、裤子和鞋子扔了过去,怂恿它们跳起来争抢。领地狗们以为这是他跟它们玩呢,就像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动物演员那样你叼一下我叼一下,然后争宠似的送到他手里,居然一点损坏也没有。巴俄秋珠气呼呼地接过衣服、裤子和鞋子,摔到地上,用脚,不,用他刚刚穿上的靴子狠狠地踩着,跺着。领地狗们从来没见过他穿靴子,都惊讶地看着,仿佛说:“好啊,你也穿上这个了。”很快又明白,巴俄秋珠并不是在卖弄自己的靴子,他是要它们明白这些东西都是坏东西,是该撕该咬的外来的东西。领地狗们扑上来了,你撕我扯地不亦乐乎。那些东西哪里经得起它们折腾,转眼之间就七零八碎了。
巴俄秋珠知道,重要的还不是毁掉这些东西,而是让领地狗们有一次毁掉这些坏东西的经历,这样的经历会让它们对坏东西的气味产生记忆,从此只要它们碰到这种气味也就是说碰到李尼玛,撕咬的冲动就会油然而生。巴俄秋珠想象着李尼玛光着身子走在草原上的样子和领地狗一见李尼玛扑上去就咬的情形,觉得自己正在为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报仇,禁不住高兴得咧开了嘴。他“獒多吉獒多吉”地喊着,转身就跑。领地狗们呼呼啦啦地跟了过去,无所事事的它们终于有所事事了。
巴俄秋珠边跑边想,他现在要把梅朵拉姆从李尼玛的强暴中解救出来;要告诉梅朵拉姆,你满草原寻找的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了,它被一匹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叼进了昂拉雪山,肯定吃掉了。
等巴俄秋珠带着领地狗来到这里时,梅朵拉姆和李尼玛已经分开了。梅朵拉姆穿好自己的衣裤躺在草地上不知道怎么办好。她恨死了李尼玛,真想大哭一场,又觉得这是自找的,既然你愿意跟一个男人以恋爱的原因单独在一起,既然你早已知道男人的欲望有时候会变成一种不能自持的暴力,为什么还要为今天的事情为失去的贞洁而大哭小叫呢?她这样想着,就没有哭,就发呆地躺着。而李尼玛却在得逞之后惊叫起来:“裤子呢?我的裤子呢?”他到处寻找他的衣服、裤子和鞋子,近处没有就去远处,远处没有就又到近处。就在他一会儿河边一会儿草原,赤裸裸地来回走动着抓耳挠腮的时候,巴俄秋珠伙同一大群领地狗突然出现了。
好像人与狗是提前商量好的,一到跟前巴俄秋珠和领地狗群就自动分开了:巴俄秋珠跑向了梅朵拉姆,领地狗群跑向了李尼玛。李尼玛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危险,他已经好几次面对过领地狗了,只要没有人的唆使,它们一般是不咬人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唆使已经背着他秘密地进行过了,领地狗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他过不去。它们朝他吠着,自然是小喽啰藏狗在前,藏獒在后。藏獒们跑着跑着就不跑了,好像面前这个光身子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它们亲自动手,交给小喽啰们处理就可以了。小喽啰藏狗们你喊我叫地奔扑而去。李尼玛大叫一声:“不好。”转身就跑,没跑多远,一只身手敏捷的藏狗就把牙刀举到了他的大腿上。
尽管谁也没看见,但一个漂亮的侍女一口咬定是巴俄秋珠偷了头人儿子的靴子,因为她曾经发现巴俄秋珠在灌木丛后面朝这边张望。一个阿妈嫁给了送鬼人达赤后很快死掉的小流浪汉,一个无家可归的塔娃,偷了头人儿子的靴子,这在草原上并不是小事。青果阿妈草原的风尚是:你有本事你就去抢,半路剪径,打家劫舍,啸聚林野,占山为王,没什么不可以的。抢出了名气你就是南征北战的伟大强盗,牧人敬畏,头人佩服,请你做部落的军事首领也是常有的事儿。但就是不能偷,偷是罪大恶极的。打个比方:抢是藏獒的行为,偷是狼的行为。牧人们爱獒如命,恨狼入骨,藏獒与狼的区别就是抢与偷的区别。在部落的法规里,对偷窃的惩罚是:烙火印、钉竹扦、拴马尾、割鼻子、挖眼睛、割耳朵、剁双手、押黑房、关地牢、上脚镣、戴手铐、吊旗杆、鞭子抽。犯了偷的人很多都会在严刑中死掉,不死也是个半残。尤其是你不能偷窃头人家的东西,头人家的一张皮,顶得上牧人家的半群羊。头人的三儿子知道惩罚偷窃罪的严酷峻烈,小声对侍女说:“你不要大声喊叫好不好?你去找到巴俄秋珠,赏他一个耳光,悄悄把靴子要回来不就行了。”侍女用更大的声音说:“那怎么可以呢,三少爷,流浪汉的前世是可恶的狼,难道你要宽容地对待一匹狼吗?再说巴俄秋珠是送鬼人达赤的儿子,它浑身沾染着鬼气,他穿了你的靴子,你的靴子上就有了鬼气,这样的靴子难道还能穿在你高贵的脚上吗?”头人的三儿子说:“巴俄秋珠是个善良的人,我每次给他食物,他总是自己吃一半,给领地狗留一半。我不信这样的人前世会是一匹狼,说他前世是一只藏獒还差不多。前世是藏獒的人是应该得到好报的。”侍女说:“三少爷真是好心肠,可惜这样的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得告诉齐美管家,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齐美管家做出的决定是,亲自带人带狗去追寻巴俄秋珠。他带的狗是给头人看家的上等藏獒,这样的藏獒要在草原上找到巴俄秋珠或者说要找到头人儿子的靴子,简直就是袖筒里找手肩膀上找头,太容易了。一个时辰后,头人的藏獒在野驴河边一处寂静的草地上找到了巴俄秋珠,它冲他叫着并不扑过去,因为它认识他。齐美管家眼睛冒火,脸色阴沉,吩咐两个随从把巴俄秋珠绑起来。两个随从拿着皮绳跑过去正要动手,就见巴俄秋珠身边的草丛里突然站起一个人来,那是一个鲜花一样美丽的仙女,那是一朵仙女一样美丽的鲜花。汉姑娘梅朵拉姆秀眉一横,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顿时把两个随从镇住了。
齐美管家一看是梅朵拉姆,马上弯了弯腰,朝前走了几步,把巴俄秋珠偷靴子的事儿说了。梅朵拉姆的第一个反应是看看巴俄秋珠脚上的靴子,又看看他眼睛里的惊恐说:“你怎么可以偷东西呢?”第二个反应是瞪着齐美管家说:“不就是一双靴子嘛,那是我让他偷的,不,不是偷,是要,这孩子多可怜,整天在草原上跑,棘刺划破了脚,流了多少血,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是头人是管家,你们难道还缺一双靴子?你们是管牧民的,牧民没有靴子穿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的责任哪里去了?”梅朵拉姆气不打一处来,把对李尼玛的怨怒统统发泄给了齐美管家。齐美管家是听得懂汉话也会说汉话的,梅朵拉姆的话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偷靴子居然是她的主意,而且也不是偷,是要。牧民没有靴子穿,是因为头人和管家没有尽到责任。真正是岂有此理。但是齐美管家知道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是不能得罪的,尤其是不能得罪仙女下凡的梅朵拉姆。更重要的是,梅朵拉姆的话似乎预示了草原的未来:牧民可以拿走头人的东西,头人要负责牧民的靴子。嗨,草原的未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齐美管家把腰弯得更低了,说:“我们三少爷说了,巴俄秋珠前世是一只藏獒,前世是藏獒的人肯定是有好报的,这双靴子就赏了他吧。”梅朵拉姆说:“这就对了嘛,巴俄秋珠前世要不是一只藏獒,他能把这么多藏獒叫到这里来。”齐美管家这才发现,野驴河边,一大群领地狗正在追逐一个赤裸裸的人。梅朵拉姆推了一把齐美管家说:“你们快去啊,快去把我们的人从狗嘴里抢下来。”
齐美管家和他的随从快速跑了过去,用极其严厉的吆喝和手势赶走了所有的领地狗,回头看时,发现李尼玛的双腿已是鲜血淋淋了。好在他一直没有倒下,他的上半身是完好无损的;好在他是玩了命地跑,追他的小喽啰藏狗没有来得及蹿到他前面一口叼走他那来回甩动的生殖器。齐美管家奇怪地打量着李尼玛说:“衣服呢?你的衣服呢?领地狗怎么扒光了你的衣服?”突然又明白过来,“你是脱光了要洗澡是不是?怪不得领地狗要咬你,野驴河是雪山圣河,是天神献给草原的哈达,没得到天神的许可你怎么能随便洗澡呢?”说着,脱下自己的獐皮藏袍披在了他身上,摘下自己的高筒毡帽戴在了他头上,拔下自己的牛鼻靴穿在了他脚上,取下自己脖子上的一串红色大玛瑙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诚恳地说:“对不起了外来的汉人李尼玛,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对不起你了,这些东西就算是给你的赔罪吧。只要你穿上我的藏香熏过的衣服,戴上我的佛爷加持过的玛瑙,我敢保证,从此以后就没有哪一只狗敢于咬你了。”李尼玛忍着疼痛,恶狠狠地瞪着已不再冲他大吠小叫的一大群领地狗,心说我为什么没带枪呢?我要是带了枪非毙了它们不可。对,以后出门一定要把白主任的手枪带在身上,谁敢再咬我,我就把枪口对准谁。
现在,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有靴子了,是一双羊毛毡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是头人的儿子才配穿的靴子。现在,梅朵拉姆失去了贞洁,是美丽的姑娘价值昂贵的贞洁,是梦幻一样迷人的贞洁。现在,李尼玛成了第二个被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咬伤的汉人,第一个是父亲,伤得很重,因为是藏獒咬的,第二个是他,伤得不重,因为是小喽啰藏狗咬的。现在,齐美管家正在灌木林深处的彩帐里向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报告靴子的事儿和领地狗咬了李尼玛的事儿。索朗旺堆头人摇晃着手中菩萨像骷髅冠金刚橛形状的嘛呢轮半晌无话,突然抬头望了一眼山神时刻都在显灵的雪山,长叹一口气说:“看来草原真的要变了,这都是征兆啊,你不追究靴子的事儿是对的,你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人家也是对的。”现在,梅朵拉姆哭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尼玛爷爷一家送给她的礼物。巴俄秋珠告诉她:你满草原寻找的小白狗嘎嘎已经不在了,它被三匹雪狼叼进昂拉雪山吃掉了。现在,作为西结古工作委员会会部的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正在大声训斥他的部下:“狗是草原上最好的东西,牧人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了你,你却把它丢了,而且一丢就丢到狼嘴里去了,你是怎么搞的?赶紧想办法补救,这不是一件小事儿。还有你,你说你没有得罪领地狗,没有得罪怎么会把你咬成这个样子?藏狗尤其是藏獒的态度,就是草原的态度,藏狗不喜欢你,就等于牧民不喜欢你。你来西结古草原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和狗搞好关系的本事都没有学会?还有这件獐皮袍子,这顶高筒帽子,这双牛鼻靴子,这串大红玛瑙,都是很贵重的,你不能留下来,免得人家说我们西工委的人贪财腐化。梅朵拉姆你赶快给他抹药,治好了伤,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东西还给人家;第二件事情,就是做好狗的工作,让狗重新认识你。还有,你们两个不要老是在一起,免得影响不好。一男一女的,净往野地里跑,像什么话。”
整整半个月的平安宁静,藏医尕宇陀的精心治疗,加上顿顿都是干牛肺和碎羊骨的喂养,冈日森格的伤口迅速痊愈着,精神也饱满起来。一天中午,它走出密灵洞,在雪谷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居然叼着一只雪鼬。第二天一大早,它又出去了,回来时同样叼着一只雪鼬。雪鼬就是雪线上的黄鼠狼,是一种善跑善钻的家伙,冈日森格居然把它捉住了,这说明了什么?冈日森格自己是知道的,要不然它不会像出示证据一样两次都把雪鼬放在藏医尕宇陀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面前。藏医尕宇陀呵呵呵地笑着,拍打着冈日森格硕大的头颅说:“今天能活捉雪鼬,明天就能咬死狼了。”
雪鼬还活着,冈日森格用两只爪子轮番拨拉着,送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嘴边。卧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雪鼬的喉咙,使劲磨着牙,磨了一会儿才把脖子咬断。它咯吱咯吱嚼着脆骨吃起来。冈日森格一直在旁边看着,一口牙祭也不打。这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区别,也是看家狗和领地狗的区别。冈日森格曾经做过看家狗,草原上最好的看家狗一般不在野外猎食动物,除非遇到不吃就会饿死的情况。
大黑獒那日吃得很慢,藏医尕宇陀蹲在它身边,不停地把一些宝石粉、麝香粉和藏红花掺和起来的药面撒到雪鼬的肉上。大黑獒那日知道这些药面是治伤的,贵重得就像金子,一点也不浪费地舔了进去。尕宇陀轻轻摸着它的头说:“你伤得太重了,还得养些日子,才能到野外自己给自己找食吃。”大黑獒那日头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断了的鼻梁又被尕宇陀接好了,两次受创的左眼已不再肿胀。但是尕宇陀的担心仍然没有消除,那就是左眼能不能恢复到从前,如果不能,视力到底能下降到什么程度?
背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以及食物来到密灵洞的四个铁棒喇嘛回去了两个,留下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按照丹增活佛的吩咐,照顾和守护着住进洞里的人和狗,尤其是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绝对不允许他们走出暗藏着密灵洞的密灵谷。丹增活佛说了,密灵谷外就是雕巢崖,雪雕会告诉进山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骑手: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密灵谷是昂拉雪山中的一个暗谷,所谓暗谷就是在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南北走向的深谷,远远地看绝对看不出它是谷地,走近了才发现那山巅在耸起的时候又突然从背后跌落了下去,跌落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阔。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称做“日朝巴”的山中修行僧发现了它,起了个名字叫密灵谷,意思是密宗显灵之谷。天赐的密灵谷里更有天赐的密灵洞,在绝对寂寞中苦苦修行的密宗僧人就代替雪豹成了密灵洞里的第一茬人类。几百年过去了,数千个密宗僧人在这里在极其机密的状态中成就了大圆满法、时轮金刚法、大手印法、阎摩德迦法以及莲花生弘传的金刚橛法,修得了预知未来、骑鼓飞行、吞刀吐火、密咒降敌、分身夺舍的功夫,然后就远远地去了。就像一线单传的传家宝一样,密法的修行者离开这里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招收门徒,传授密法,几年后再把密灵谷以及密灵洞的存在秘传给自己最得意的门徒,一个,只能是一个。这个得意门徒受传之后,就会千里迢迢来到昂拉雪山,先寻找密灵谷再寻找密灵洞。找到了,就算他和密法有缘,按照上师的传授修炼就是了,找不到就说明没有缘分,他得回复上师由上师另行派人。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就是一个由自己的上师另行派来的门徒。
丹增活佛自然是找到了,也修炼过了,等他走出密灵洞,就要离开密灵谷时,吃惊地发现满谷都是藏獒,密密麻麻的,差不多西结古草原上的藏獒都来到了这里。后来他知道,那一年出现了百年不遇的狗瘟,那一年的藏獒无论是领地狗和寺院狗,还是牧羊狗和看家狗,都成了无情的狗瘟虐杀的对象。藏獒一旦得了传染病就会主动离开主人和草原,走得远远的,走到雪山里来,然后孤独地死去。但是这一年,它们并不孤独,它们集体得病,集体来到了密灵谷,好像它们早就知道昂拉雪山里有这样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
神秘的修行者丹增活佛呆愣着半晌不敢迈动步子。他在密灵谷只见过无忧无虑、纵横驰骋的雪狼和雪豹,从来没见过伴随人生活的藏獒,藏獒怎么来了?来这里准备悄悄死掉的藏獒和人一样吃惊:这里怎么有人,而且是一个人类中备受尊敬的僧人?看来它们是不能在这里死掉的,这里是个干净圣洁的地方。但是藏獒们已经走不动了,命运只能让它们在密灵谷里死掉。就在它们纷纷咽气的时候,丹增活佛走出了密灵谷。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招收门徒,而是追祭藏獒之魂。他告诉别人:为什么得了狗瘟的藏獒会到昂拉雪山里去死呢?一是它们不想把瘟病传染给别的狗和人;二是它们死了以后就会成为狼食,狼吃了它们也会得病,也会死掉,这样草原上就不会出现狼吃羊的时候没有藏獒保护的局面了。可以说,病死一只藏獒,就会同样病死好几匹狼。狼是狡猾的,但在遇到病獒的躯体时,却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因为在它们的经历中总是藏獒咬狼,对藏獒的仇恨差不多就是狼界里的所有仇恨和唯一仇恨。它们急切地需要报复,需要发泄仇恨,于是就丧失理智地疯狂撕咬,大口吞咽带有瘟病的獒肉。丹增活佛说:这就是藏獒的好处,它们即使得病死了,也要让狼尝尝藏獒的厉害,也要尽到保护人畜的义务。
丹增活佛追祭了獒魂后的第三年,才开始招收门徒,传授密法。但他没有把密灵谷以及密灵洞的存在当作神圣而机密的密宗修炼道场秘传给自己最得意的门徒,因为那么多藏獒在那里死掉了,那么多吃了藏獒的狼在那里死掉了,一个到处飘逸着獒魂和狼魂的地方,是修炼不出真正的密宗大法的,如果非要修炼,很可能就会进入外道魔障,染上污风邪气,变成净土世界佛法密宗的敌人。他领会到这是大日如来的旨意:藏獒的踪迹就是人的踪迹,密灵谷已经不再密灵了,你是最后一个密灵洞里的得道者。
密灵洞虽然已不再是机密的修炼道场,但知道的人并不多,藏匿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是绝对保险的。半个月的时间里,牧马鹤部落的骑手在强盗嘉玛措的率领下一直都在昂拉雪山的沟沟洼洼里寻找,但他们就是发现不了暗藏其中的密灵谷。他们不止一次地远远看着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却始终没有发现在耸起的山势中突然从背后跌落下去的深谷。它们的寻找即将失败,眼看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去的这天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躲进密灵洞的第十六天。
这一天,在天寥地廓的昂拉山群里,母雪狼把小白狗嘎嘎放在了一面冰坡上,一口咬断了嘎嘎的一条后腿,然后跳上冰坡前的一座雪岩,用吼声和利牙坚持不懈地驱赶着两匹试图吃掉小白狗的公雪狼。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两匹公雪狼终于被它吓住或者被它说服了,它们跟着母雪狼来到了一块更高的雪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冰坡上痛苦挣扎的小白狗。
小白狗嘎嘎已经发不出汪汪汪的吠叫了,它的叫声变哑变细变得若断似连,最后变成了吱吱吱的哭泣。哭泣是不由自主的,钻心的疼痛使它把表面上根本不存在的藏獒的怯懦从身体最深奥的角落里挖了出来,生命拒绝伤害和惧怕死亡的本能一下子抓住了它的灵魂,让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和对藏獒在自然界的地位感到了绝望。它拖着一只断掉的后腿,哭着喊着拼命逃跑,差不多就要把力气用完了,才发现它只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红色的血迹在洁白的冰坡上就像圆规一样画了一圈又一圈,当最后一圈在疲倦和痛苦中结束时,它疾喘一声,就再也不动了。
它没有死掉,也没有昏过去。凭着潜意识的作用,它采取了生命在面对困境时所采取的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咬住牙关,悄悄地忍着,忍着。一个时辰过去了,身体越来越冰凉,冰凉得都感觉不到冰坡和空气的冰凉了。血还在流,一流出来就变成了红色的晶体。小白狗嘎嘎呆呆地望着它,意识到这些晶体与自己的生命有关,流走的越多,生命就越接近死亡,而接近死亡的标志就是异常的口渴。它蠕动起来,把自己的头枕在红色的晶体之上,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似乎好受一点了,似乎不怎么疼痛了,似乎眼看就要套住自己的死亡又慢慢离去了。它不知道藏獒的优良遗传正在起着作用,使它的另一种本能从残存的血液里冒了出来,只知道它已经不怎么怯懦和惧怕死亡了,它在不知不觉中坚强起来了。它又发出了汪汪汪的吠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叫着叫着它站了起来,用三条腿支撑着身子,冲着它用天生灵敏的嗅觉捕捉到的狼臊味儿满腔仇恨地叫着。
母雪狼带着两匹公雪狼依然趴在雪岩上耐心十足地看着小白狗嘎嘎。它们喜欢它的吠叫,在这样一个野兽出没的地方,如此幼稚的狗吠就连警告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引诱。它引诱着它们,也引诱着另一匹只有半个鼻子的母雪狼。半个鼻子的母雪狼就要来了,吃掉小白狗的时刻就要到了。
半个鼻子是一匹四处流浪的孤狼,至少暂时是这样。它体格强壮、性情粗暴,经常来这里以最轻蔑的方式挑衅着冰坡的主人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而对母雪狼来说,更危险的是,当这种挑衅来临时,两匹公雪狼的反击并不是不遗余力的。半个鼻子的挑衅有时候会突然变成挑逗,挑逗意味着什么,母雪狼再清楚不过了:两匹公雪狼虽然已不再年轻,但发情时好色的本性一点也没有改变,只要有一匹公然背叛它,这面冰坡的主人就不可能再是它母雪狼,而是半个鼻子了。所以母雪狼想出了这个让半个鼻子吃掉小白狗的办法,套用人类的术语就是“嫁祸于人”或者叫“无所不用间”。为了让这个想法变成事实,它必须用坚强的意志暂时抑制贪馋的本性,必须说服跟随自己的两匹公雪狼,让它们也和自己一样在这个冰雪的世界里具有冰雪的聪明。
草原上包括雪狼在内的野兽都知道,藏獒的嗅觉是最最可怕的杀敌能力。你要是伤害了藏獒的主人和亲人,或者咬死了它们看护的牛羊,你首先得想好摆脱跟踪报复的办法,否则你就完了,它们会循着你的足迹,袭击你的家园,摧毁你的巢穴。更加严重的是,有时候藏獒的报复并不是接踵而至,而是相隔很长时间,半年,或者一年,在你把什么都忘了,毫无戒备的时候,它会突然出现在你家的门口。你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霸道藏獒,而它是知道你的,它的鼻子和记忆告诉它,你就是那个伤害了它的主人和亲人或者咬死了它看护的牛羊的恶棍。所以在以往的经验里,雪狼得罪了藏獒以后,第一个行动就是逃离家园,走向遥远的地方另筑巢穴。
现在,母雪狼的聪明想法就要实现了。它的眼睛倏忽一闪,看到了一个移动的影子。那就是半个鼻子的母雪狼,正从山脚的雪壑里小跑而来。母雪狼兴奋地站了起来,威胁似的鸣叫着。它觉得威胁是必要的,因为对格外凶悍的半个鼻子来说,你越是威胁它,它就越会跑过来,而如果你悄悄地不做声,它就会疑窦横生:“是不是陷阱机关啊?是不是毒药的诱饵啊?”威胁持续着,半个鼻子远远地看着母雪狼,嗅着空气走了过来。
狼臊味儿越来越浓,小白狗嘎嘎充满仇恨的吠叫越来越大了。当半个鼻子从雪丘后面突然冒出来时,嘎嘎居然勇敢地用三条腿扑了一下。半个鼻子停了下来。尽管母雪狼的威胁已经表明小白狗的出现或许不是什么诡计,但它还是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用研究的眼光仰视着雪岩上的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它觉得有点蹊跷,便绷直了前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爪踩倒了还在吠叫的小白狗。
它露出了虎牙,却没有直接咬下去,而是用半个鼻子蹭着小白狗的皮毛闻起来。没有闻到毒药的气息,它又抬起头,弯着脖子,抖了一下直立的耳朵,最后一次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听了听。这一听就听出问题来了。有一种声音正在出现,只有一丝丝,别的雪狼根本听不到,而它却听到了,因为它是半个鼻子。它丢失的那半个鼻子足以使它对危险变得更加警觉和敏感,也足以使它记住这样一个教训:藏獒是不好惹的,除非你不要命。半个鼻子的母雪狼抬起头,恶狠狠地望着雪岩上的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深刻地留下了阴险的一瞥:“果然是诡计,咱们走着瞧啊。”然后跳起来,转身就跑,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儿?母雪狼和两匹公雪狼大惑不解。它们站在雪岩上居高临下地期待着半个鼻子吃掉小白狗的一幕,但等来的却是半个鼻子的逃跑。母雪狼扬起脖子,警觉地四下里看着。两匹公雪狼却已经失去了把问题搞清楚的耐心,不等母雪狼做出判断,就你争我抢地跑下了雪岩。它们的口水已经流得太多太多,饥饿的肠胃在食物的诱惑下早就开始痉挛,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吃掉小白狗,吃掉小白狗。”母雪狼依然站在雪岩上,望着远方的密灵谷,突然一阵颤抖,朝着两匹公雪狼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警告。
在昂拉雪山密灵谷的密灵洞里,藏医尕宇陀对两个铁棒喇嘛说:“风干肉和青稞炒面已经不多了,狗吃的干牛肺和碎羊骨也所剩无几,你们必须回去一趟,今天不回去,明天大家就要饿肚子了。人饿几天肚子不要紧,两只藏獒是不能饿肚子的,它们正在治疗伤势,恢复身体,没有了食物,我给它们的药也就不顶用了。”一个铁棒喇嘛说:“药王喇嘛说得对,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就是害怕我们走了以后这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听你的话,万一他们跑出了密灵谷,丹增佛爷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藏医尕宇陀说:“这七个孩子和冈日森格是一条心,我只要看牢冈日森格,就等于看牢了他们。你们放心去吧,这里不会有事儿的。”于是在中午直射的阳光和满地的雪光碰撞出另一种强光的时候,两个铁棒喇嘛告别人和狗,朝着密灵谷外快速走去。
出了密灵谷,就是雕巢崖。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万年积雪耸成了海的地方,会兀然冒出一座终年不落雪的山崖。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雕巢,几千只雪雕栖息在所有可以筑巢的地方。雪雕是见人就叫的,那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因为在雪雕的记忆里,人不仅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还曾经把雪狼咬伤的小雪雕带回去治好了伤再送回来。而对于人来说,之所以这样好心肠地对待雪雕,完全是因为作为高山留鸟的雪雕一生都在草原和雪山之间飞翔,一生只把鼢鼠和鼠兔作为主要食物。鼢鼠和鼠兔是草原上食草量最大的啮齿动物,超过牛群和羊群食量的几十倍,如果没有雪雕对鼢鼠和鼠兔在数量上的限制,大片大片的草原就会变成寸草不生的黑土滩。所以牧人们说:“好牧草是地上长的,好牛羊是雪雕给的。”每逢鼠害严重的年份,头人们和寺院的喇嘛们就会带着最好的酥油、柏香和糌粑,来到雕巢崖下,点起桑烟,念经祈祷,祭祀山神的同时,也请求雪雕之神化现为部落战神,以千百万的无量之变,吃掉所有的啮齿目孽障。现在,雕巢崖上的雪雕又开始叫了,依然是高兴和感激的表示。在它们的鸟瞰下,两个裹着红氆氇提着铁棒的喇嘛匆匆走来,又匆匆走去。
而在很远很远的昂拉雪山的山口前,雪雕集体会合时洪亮的鸣叫就像一只大手,一下子拽住了一队就要走出山口的人影。他们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率领的骑手,是前来搜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搜寻已经持续了半个月,半个月以后的今天,他们接到了头人大格列的命令:“不要再找了,我们的骑手务必在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大格列头人还说:“与其这样没头没脑没完没了地找下去,不如召开部落联盟会议,直接质问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为什么你要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仇家的狗藏起来?你如果不想做西结古草原的叛徒,就应该赶快把人和狗交给我们,光凭一句‘佛家以行善为本以慈悲为怀’是不能让我们信服和原谅的。请问丹增佛爷,上阿妈草原的人什么时候对我们行过善呢?我们供养你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忘却历史,报仇雪恨是部落的信仰,包括佛爷在内,西结古草原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为神圣的信仰承担责任。”
大格列头人撤回骑手的另一个原因是,有人看见被逐出寺门的藏扎西在草原上流浪,两只手居然还长在胳膊上。这怎么可以呢?大格列捎了个口信给各个部落的头人:“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把西结古草原从头到脚仔细清理一遍的时候了,找到叛徒藏扎西,砍掉他的手,要不然部落联盟会议的权力怎么体现?头人们说一不二的威严怎么体现?西结古草原的规矩怎么体现?看见藏扎西的人说他手里攥着打狗棒,说明他要远走他乡了。赶快抓住他,砍掉他的两只手再让他离开西结古草原。骑手们,各个部落的骑手们,该是你们出发的时候了。”使命感特重、责任心特强的大格列头人紧急召回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和他率领的骑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抓捕藏扎西。
牧马鹤部落的骑手们停留在昂拉雪山的山口,惊愣地谛听着雪雕的齐声鸣叫。这鸣叫无异于告诉他们:这里有人,这里有人。强盗嘉玛措说:“真的有人吗?可我们在山怀里搜寻了这么些日子,怎么连一个人渣渣都没有找到?”他迟疑着,突然又喊起来,“骑手们,头人的命令是天黑之前撤回砻宝泽草原,现在还早着呢,太阳离落下去的地方还有三个箭程,我们为什么不返回去看看呢?到底是什么人来到了雕巢崖下。”骑手们嗷嗷地吆喝着,表示了他们的赞同。于是在强盗嘉玛措的带领下,牧马鹤部落的几十名骑手朝着雕巢崖奔腾而去。
快到雕巢崖时,他们碰到了两个行色匆匆的铁棒喇嘛。不等强盗嘉玛措吩咐,所有的骑手都翻身下马,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立在了那里。强盗嘉玛措勒马停下,一边下马一边问道:“两位执法如山的铁棒喇嘛,你们从哪里来?”一个铁棒喇嘛严肃地说:“了不起的强盗嘉玛措,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从天上来。”强盗嘉玛措天上地下地看了看说:“天上来的喇嘛,为什么把脚印留在了地上?”另一个铁棒喇嘛说:“天上的影子,到了地上就成了印子,那是因为我们扛着铁棒身子重。”强盗嘉玛措笑了,说:“两位身子重的喇嘛,需要不需要人间的骏马?让我们的骑手送你们一程吧?”“不了不了,三脚两步就到西结古寺了。”两个铁棒喇嘛说着抬脚就走。所有的骑手垂手而立,久久目送着他们。只有强盗嘉玛措牵着马朝前走去,锐利的眼睛寻觅着雪地上的两串儿喇嘛的脚印,越走越快。
密灵洞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正在玩着羊骨节。他们围成圈,给二十一个“8”字形的羊骨节起了各种动物的名字,由脸上有刀疤的孩子高高地抛起来,让大家抢。一人只能抢三个,羊骨节的形状是相同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抢到什么动物。抢完了便以抢到藏獒的人作为头家,用自己的羊骨节弹打对方的羊骨节,打上后接着再打,打不上就要挨别人的打。一般来说,藏獒、野牛和马总是要赢的,因为在游戏的规则里,藏獒、野牛和马可以通吃一切,而狼、熊、豹、羊、狐、兔、獭、鼠是受到限制的,比如狼去弹打藏獒,打上了也不算。这样的游戏最关键的是你能抢到什么,抢就是闹,就是打,如同一群小狗玩打架一样。他们就这样抢着闹着玩着,天天都这样,好像永远玩不腻。就在他们玩得忘乎所以时,冈日森格悄悄走出了密灵洞。大黑獒那日想跟出去,站起来走了几步,就被藏医尕宇陀拦住了:“那日你不能去,你受创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不然就好不了。”
冈日森格来到洞外,走了几走,就开始奔跑,一跑起来就觉得浑身非常舒服。它的习性本来就是在雪里取暖,在风中狂奔,高峻寒冷的昂拉雪山正好般配了它的习性,它兜圈子跑着,越来越快,边跑边用鼻子在冷风里呼呼地闻着。突然它停下了,空气里有一股异样的味道让它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它一连两天抓到的雪鼬的味道,是一股格外刺激的狼臊味儿,而且不仅是狼臊味儿,还有狗味儿,狗味儿和狼味儿怎么能混合在一起呢?它回望了一眼密灵洞,觉得情况紧急没有必要征得主人的许可,便跳起来就跑。这一次它没有兜圈子,而是选择最短的路线直直地跑了过去。它跑出了密灵谷,跑过了一座平缓的雪冈,跑上了一面开阔的冰坡。
这会儿,冈日森格已经不是仅靠嗅觉支配行动了,听觉和视觉同时发挥了作用。它看到了站在雪岩上的母雪狼,听到了母雪狼给同伴发出的尖锐的警告。接着,它看到了母雪狼的同伴——两匹在食物的诱惑下忘乎所以的公雪狼。而它们就要吃到嘴的食物,居然是一只藏獒的孩子小白狗。冈日森格发疯了,用一种三级跳似的步态跑着,吠着,威胁着。自从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还没有如此疯狂地奔跑过。威胁的吠声延宕了两匹公雪狼下口咬死小白狗的时间,它们吃惊地抬起了头,本能地朝后缩了缩。
小白狗嘎嘎趴在地上,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像许多毛烘烘的动物在意识到生命就要结束时所表现的那样,它把头埋进了蜷起的前肢,闭上眼睛,在利牙宰割的疼痛没有出现之前,提前进入了死亡状态。
温暖的血、鲜嫩的肉、油汪汪的膘、脆生生的骨头,这就是一个幼小的活食所能提供的一切。大概就是对活食魅力的迷恋吧,纵然有母雪狼的警告和呼唤,两只公雪狼也没有立即跑开。它们犹豫了片刻,就是这片刻的犹豫注定了它们的命运。它们死了。一匹公雪狼死在了当时,一匹公雪狼死在了第二天。死在第二天的那匹公雪狼是抢先逃跑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冈日森格的速度疾如闪电快如飘风,忽的一下就来到了它的跟前,准确地说,是雪山狮子同时也叫冈日森格的尖尖的虎牙来到了它的后颈上。哧的一声响,随着虎牙的插进拔出,血喷了出来。公雪狼弯过腰来撕咬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一头顶了过去,虽然自己的头上有了狼牙撕破的裂口,但却把公雪狼撞出了两米远。公雪狼摇晃着身子跑了几步,哀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直到第二天血尽气绝,再也没有起来。
死在当时的那匹公雪狼这时已经逃出去二十多米远。它一跃而起,打算跳上雪岩和母雪狼一起共同对付冈日森格,但是没想到,作为妻子的母雪狼会一头把它顶下来。它滚翻在雪岩下面,正好把柔软无毛的肚子暴露了出来。追撵过来的冈日森格立刻和它纠缠在一起。这差不多就是动物界的三拳打死镇关西,冈日森格摆动着头颅,一牙挑出了肠子,又一牙挑在了狼鞭上,几乎把那东西挑上了半空,然后在公雪狼的后颈上咬了一口,用狼血封住了狼魂逃离躯壳的通道,转身奋起跳上雪岩,打算一并把母雪狼也收拾掉。
母雪狼跑了,已是踪影全无。它用一头从雪岩上顶下自己的丈夫那匹公雪狼的举动,赢得了逃之夭夭的时间。它是卑鄙的,也是智慧的。无论是卑鄙的还是智慧的,它都是雪狼天性的表现,是它们生存必备的手段。一匹阅历深广、经验丰富的母性的雪狼,永远都是一个阴险狡诈的极端利己主义者。就像父亲很久以后说的,狼是欺软怕硬的,见弱的就上,见强的就让,一般不会和势力相当或势力超过自己的对手发生战斗,藏獒就不一样了,为了保卫主人和家园,再硬的对手也敢拼,哪怕自己死掉。狼一生都在损害别人,不管它损害的理由多么正当,藏獒一生都在帮助别人,尽管它的帮助有时是卑下而屈辱的。狼的一贯做法就是明哲保身,见死不救,藏獒的一贯做法是见义勇为,挺身而出。狼是自私自利的,藏獒是大公无私的。狼始终为自己而战,最多顾及到子女,藏獒始终为别人而战——朋友、主人,或者主人的财产。狼以食为天,终身只为食物活着,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早就超越了低层次的食物需求,而只在精神层面上展示力量——为了忠诚,为了神圣的义气和职责。狼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存自己,藏獒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卫别人。狼的存在就是事端的存在,让人害怕,藏獒的存在就是和平与安宁的存在,让人放心。狼动不动就翻脸,就背叛群体和狼友,所谓“白眼狼”说的就是这个,藏獒不会,它终身都会厚道地对待曾经友善地对待过它的一切。
冈日森格站在雪岩上,仰起头,喘着粗气,嘬起鼻子四下里闻了闻,闻出母雪狼朝着西北方的雪沟逃跑了。按照本性,它是要追的,但按照更大的本性,它没有追。它跳下雪岩,小跑着来到了小白狗嘎嘎身边,闻了闻那白花花的绒毛,舔了舔那血淋淋的断腿,看它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就一口叼了起来。冈日森格跑下了开阔的冰坡,跑过了平缓的雪冈,跑进了密灵谷,突然发现这里已不再寂静,这里出事了。
强盗嘉玛措走到了雕巢崖的下面,朝上看了看。雪雕愉快的叫声就像一片旱夏里的雷雨笼罩在他的头顶。他看到许多雪雕一边叫一边拍打着翅膀,羽毛就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看到黑色的羽毛朝着近旁的雪山飘飞而去,雪山上依然是两个铁棒喇嘛的脚印。他奇怪了:两个喇嘛怎么是从雪巅上走下来的?他拉着马走向这座东西走向的巨大山巅,走着走着,山巅突然从背后跌落下去了,一条暗谷豁然出现在眼前。暗谷是南北走向的,深阔的谷地就像一把勺子镶嵌在万雪千冰之中。强盗嘉玛措惊愣之余,转身朝着落在后面的骑手大声喊起来:“快,过来!”喊了一声,突然又把嘴紧紧闭上了。他意识到这里应该就是藏匿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的地方,要悄悄的,悄悄的,不能有任何响动。强盗嘉玛措率领着骑手们,沿着还在继续延伸的两个铁棒喇嘛的脚印,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是大黑獒那日首先觉察了骑手们的到来。它闻到了,也听到了。就在强盗嘉玛措朝着落在后面的骑手大喊一声“快过来”时,它就已经听到了。在这方面,它似乎比冈日森格还要敏锐。它知道这是部落人的声音和气息,高兴地叫了一声,从一直不让它出去的藏医尕宇陀身边站起来,摇起了尾巴。摇着摇着它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怎么内心感觉到的竟是一种紧张,一种敌意的存在?难道西结古草原的部落人是敌意的?它看了看这些日子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想了想这会儿正在风中雪里奔奔跳跳的冈日森格,似乎有点明白了,便不再摇尾巴,通报似的朝着密灵洞外哑哑地“汪”了一声,又朝着藏医尕宇陀小小地“汪”了一声。
盘腿打坐的藏医尕宇陀伸手准确地拽住了大黑獒那日的耳朵,这证明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其实什么都能看见。大黑獒那日便用自己的耳朵拽着他的手,使劲朝外走去。尕宇陀站起来说:“那日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出去,你受创的左眼不能让大风吹,更不能让雪光刺……”大黑獒那日用叫声打断了他的话,丢开他跑向洞外。藏医尕宇陀赶紧跟了出去,就见大黑獒那日站在密灵洞的门口,朝着开阔的谷地一直叫着,声音不大,却显得非常着急,是那种既不表达愤怒也不表达欢喜的着急。尕宇陀心说它发现了什么?来了敌人它会扑过去,来了朋友它也会扑过去,这种能让它光叫唤不扑咬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去登上一座雪丘朝远处望了望,回头对大黑獒那日说:“什么也没有啊。”大黑獒那日的叫声显得更加忧急不安了。藏医尕宇陀又往前走了走,登上一座更高的雪丘,在一片刺眼的雪光中眯起眼睛一看,发现密灵谷洁白的谷底上滚动着一溜儿黑色的斑点。他以为那是野兽,仔细瞅了瞅才认出那是人,是人骑在马上的造型。他转身就走,对大黑獒那日说:“回去吧回去吧,你的左眼见风就流泪,湿汪汪的,伤口怎么能好?”大黑獒那日看到藏医尕宇陀脸上一点紧张的表情都没有,也就不叫了,重新摇了摇尾巴,跟着他回到了洞里。
其实藏医尕宇陀心里正在翻江倒海。翻江倒海的结果是,他做出了一个超出藏医喇嘛本分的决定。他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说:“安静,安静,不要再玩了,你们都过来,都给我听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都过来围住了他。他说:“你们快走,快走,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回到你们上阿妈草原去,有人来抓你们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几乎一起摇了摇头。刀疤说:“离开就离开,西结古草原的人要砍我们的手哩。但我们不回上阿妈草原,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不回上阿妈草原。”尕宇陀问道:“为什么?上阿妈草原是你们的故乡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刀疤说:“上阿妈草原骷髅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夺魂女多多的有哩。我们不回,我们要去冈金措吉。”藏医尕宇陀知道“冈金措吉”就是“额弥陀冈日”,汉人叫做“海生大雪山”,或者“无量山”,便问道:“冈金措吉在哪里?”刀疤摇了摇头。大脑门说:“冈金措吉在海上。”刀疤说:“对,在海上。”尕宇陀又问道:“海在哪里?”刀疤望了望大脑门说:“在雪山背后。”尕宇陀说:“雪山背后还是雪山,我告诉你们,海在没有山的地方,在地势低的地方。快快走吧,有人来抓你们了。”
藏医尕宇陀推搡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来到了密灵洞外。刀疤四下里看着喊起来:“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这时大黑獒那日轻轻叫起来。人和狗几乎同时看到了谷底黑蚂蚁一样的骑手。骑手们正在靠近,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紧张起来。尕宇陀说:“这个冈日森格,到哪里去了,你们先走吧,来不及等它了,快。”说罢朝着密灵洞后边指了指。
密灵洞后边是一面冰坡,尽管陡了点,但完全可以爬上去。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爬上去了,坚硬的冰坡上没有留下他们的脚印。藏医尕宇陀朝着还在回头寻找冈日森格的刀疤和大脑门挥挥手:“快走吧,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大黑獒那日冲他们摇着尾巴,受伤的和没有受伤的眼睛都是泪汪汪的,直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消失在冰坡那边,它依然摇着尾巴。藏医尕宇陀弯腰拍拍大黑獒那日说:“快,我们也得藏起来。”一人一狗朝洞里走去。这时一阵叫声从寂静的密灵谷底传来,骑手们看见他们了。骑手们的叫声就像牧羊狗突然发现了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