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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汉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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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带着骑手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抓回来的。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一听说铁棒喇嘛藏扎西规定各个部落的头人或者管家必须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请求,吉祥天母批准哪个部落行刑哪个部落才能把人带走,就知道藏扎西肯定要给这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放行了。道理很简单:如果藏扎西真心要让西结古人的复仇得逞,把七个孩子分开,让各个部落都有行刑的机会不就可以了,何必要去打搅吉祥天母呢?大护法吉祥天母是仁慈和宽爱的,如果不能证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仇家草原派来的魔鬼,她怎么会允许西结古人去砍掉他们的手呢?尽管它是仇家的手。当然,即使得不到吉祥天母的明示,部落也可以跟保护部落的山神和战神商量,尽量使砍手变得名正言顺。但现在需要面对的并不是名不正言不顺,而是即使得到了神灵的批准你也会无手可砍,因为时间正在过去,再不抓紧,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恐怕就会逃离西结古草原了。牧马鹤部落聪明的头人大格列一边派人去砻宝雪山祭告部落的黑颈鹤山神,去砻宝泽草原祭告部落的黑颈鹤战神,一边派强盗嘉玛措带领骑手前去拦截七个上阿妈的仇家。

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原: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被铁棒喇嘛藏扎西放跑了。消息再次传遍了草原:在砻宝山神和砻宝泽战神的帮助下,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一个不落地抓到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还有一个消息传得更快:砍手的刑罚将在碉房山下野驴河边执行。能来的牧民都来了,尤其是牧马鹤部落的人。

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在砻宝雪山下的砻宝泽草原,他们之所以纷纷攘攘来到碉房山下执行刑罚,是因为碉房山是所有部落的碉房山。大约在一百多年前,为了抵御包括上阿妈草原的骑手在内的入侵者和保卫神圣的西结古寺以及更加神圣的佛法僧三宝,也为了部落头人及其家眷的安全,所有部落的头人都以部落的名义在这里建起了碉房。从此便有了惯例,只要是与抵抗外敌有关的活动——行赏、惩罚、祭祀、出征等等,无论是哪个部落,就都在碉房山下举行。

碉房山下的行刑台前突然热闹起来。人多狗也多,小狗们追逐嬉闹,情狗们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彼此问好,生狗们互相致意。和别处的狗不一样,这里的狗不管是生狗还是熟狗,都不会横眉冷对甚至打起来,因为气味会告诉对方:我们都属于西结古草原。对藏狗尤其是藏獒来说,西结古草原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绝对和外面的草原不一样,这一点连父亲也感觉到了。父亲后来说:这里是獒高原,这里连空气也是獒臊味的,是那种你熟悉了就觉得很好闻的咸咸的獒臊味,差不多就跟大海里散发着的鱼虾的咸腥味一样。

父亲和冈日森格艰难趱行到碉房山下,远远望见行刑台时,砍手的刑罚快要开始了。

行刑台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上面立着一溜儿原木的支架,支架上吊着一排铁环和一些绳索,一看就知道那是绑人吊人的。支架的前后都是厚重的木案,既能躺人,也能坐人和砍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被七个彪形大汉拽到了台上,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威武地立着,把砍手的骷髅刀紧紧抱在怀里,让他们的胸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出了一片耀眼的银雪之光。七个牧马鹤部落的红帽咒师一人拿着一把金灿灿的除逆戟槊,高声诵读着什么;另外七个黑帽神汉一个拿着一面人头鼓缓慢而沉重地敲着;还有七个黄帽女巫挥舞断魔锡杖环绕着行刑台边唱边走。

父亲停下了,冈日森格也停下了,远远地望着,都意识到他们不能就这样走到前面去,人群可以穿过,狗群呢?西结古草原的藏狗尤其是藏獒会把上阿妈草原的狮头公獒冈日森格撕得粉碎然后让老鹰和秃鹫一点不剩地吃掉。人和狗都愣怔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冈日森格吃力地翘起了头,神情哀哀地看着行刑台上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便四肢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父亲俯身抱住了它,看着它泪汪汪的眼睛说:“你是不是不行了?你别这样,咱们再想想办法。”他求援似的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有一顶帐房,帐房前的草地上铺着几张晒得半干的牛皮,几只百灵鸟在牛皮上啁啁啾啾地啄食。他琢磨了一下,突然就又是高兴又是忧虑地说:“现在就看你的了冈日森格,只要你能走得动,我们说不定就能走过去。”

冈日森格的理解能力让父亲吃惊,他把一张大牛皮拉过来,示范似的刚一披到自己身上,冈日森格立刻就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父亲把牛皮从自己身上取下来,严严实实盖住了冈日森格,只给它的眼睛留出了一条缝。父亲说:“你行吗?”冈日森格用行动告诉父亲:“行。”他们开始往前走,父亲在前,它在后,它低头盯着父亲的脚后跟,慢慢地走着,乍一看,尤其是让狗们乍一看,那黑色的皮毛绝对是一头牛的移动。狗们有点奇怪:怎么这牛身上还混杂着异地狗的味道?是不是被外来的狗咬伤了?不,不是咬伤了,而是咬掉了头,这个没有头的牛怎么还能走路呢?

谢天谢地,冈日森格一直走着。它没有倒下,它本来是要倒下的,孱弱的身体让它觉得连自己那一身浓密的黄毛都成了累赘,怎么还能披得动一张沉甸甸的牛皮呢?但是它坚持住了,硬是没有倒下,前面需要救命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让它奇迹般地不仅一直立着,而且一直走着。它跟着父亲安全穿过了包括许多聪明的藏獒在内的狗群,也安全穿过了更加聪明的人群。人当然能看明白那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只狗,但他们不明白狗为什么要披着牛皮走路,还以为砍掉仇家手的庆典需要这样一个环节、这样一种装扮。

行刑台越来越近了,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来临了。不知为什么,几只硕大的藏獒从领地狗群中分离了出来,正好横挡在他们前去的路上,其中就有白晃晃的獒王虎头雪獒。父亲抖了一下,冈日森格也抖了一下,一前一后行走的速度明显地慢了。好在披着牛皮的冈日森格没有在颤抖中倒下,它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坚忍依然如故地缓缓移动着,就像所有受到狗保护的牛一样朝着拦路的藏獒毫无顾忌地走了过去。獒王虎头雪獒认出了父亲,他就是昨天晚上把冈日森格救进僧舍的那个外来人。这个人是可恶的,但又是了不起的。从大黑獒那日对他的态度中獒王已经知道自己不能撕咬这个人,这个人没有报复曾经咬死过他的马咬伤过他本人的大黑獒那日,反而赢得了对方的心,可见这个人天生就是藏獒的理想主人。它看到这个藏獒的理想主人突然冲它笑了笑,接着就唱起来,跳起来,又是挥手,又是踢腿。獒王虎头雪獒好奇地看着,它身边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比它还要好奇地看着。父亲越唱越疯,越跳越狂了。

就这样,在可怕的拦路藏獒忘乎所以的好奇中,在父亲手舞足蹈的表演中,冈日森格靠近了它们,它披着牛皮缓慢而紧张地靠近了它们。獒王虎头雪獒和所有的藏獒都没有在乎它,因为牛是它们时时刻刻都能看到的东西,乏味了,多看一眼都不想了。它们的眼睛朝上瞅着,上面是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手在舞动,在变着花样舞动,最后甚至舞起了衣服,忽忽地响,哗哗地响,自始至终吸引着它们的眼球。等那个人、那双手不再舞动的时候,冈日森格已经从它们身边走过去了,距离迅速拉大,威胁正在消除,獒王和它的伙伴已经不可能看清那是移动的牛皮而不是真正的牛了。

父亲和冈日森格终于走到了行刑台下。这儿没有狗只有人,这儿的人沉浸在砍手的庄严里,脸上没有表情,哪怕是一丝惊讶的表情。父亲掀掉了冈日森格的牛皮,双手托着它的肚子,连推带抱地让它登上了行刑台。

獒王虎头雪獒远远地看着,愣了。所有刚才注意过那头牛的藏獒以及小喽啰藏狗都愣了,接着就是一片吠声。獒王没有吠,它回忆着刚才父亲和冈日森格通过的情形,一丝隐忧像饥饿的感觉在身心各地袅袅升起。它并不认为这是人的鬼主意,它觉得冈日森格居然能够在它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完全是靠了一只优秀藏獒不凡的素质和禀性——超常的机灵和超常的胆略。它喜欢这样的藏獒,同时又警惕着这样的藏獒。如果这样的藏獒属于自己终身厮守的这片草原,那就是一员杀伐野兽保护人类及其财产的干将;如果它来自一片敌对的草原,那就坏了,那肯定就是一种不能让西结古草原平安宁静的强大威胁,一定要毫不客气地赶走它,不,不能赶走它,应该咬死它,必须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恨恨地想着,多少有点失态地从嗓子眼里呼出了几口粗重的闷气。

一上行刑台,冈日森格就径直走向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确切地说是走向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冈日森格?”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朝孩子们摇了摇尾巴,瞪起眼睛望着那些死拽着主人的彪形大汉。但是它没有发出叫声,甚至也没有龇出虎牙来吓唬吓唬他们。它知道现在不是对抗的时候,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就要举行,一个不是狗(哪怕它是气高胆壮的藏獒)所能抗拒的人的整体意志正在出现;更知道它自己现在的状况——它正在伤痛之中,已经没有对抗任何敌手的能力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主人然后和他们一起接受被人宰割的命运。它卧在刀疤身边,和主人一样面对着用来砍手的木案和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

父亲跟在冈日森格后面,走向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笑着问道:“你们叫它冈日森格,我也叫它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什么意思?”大脑门的孩子用下巴蹭着彪形大汉揪住自己肩膀的手使劲侧过头来,看了看刀疤说:“雪山狮子。”父亲问道:“冈日森格就是雪山狮子?你们怎么知道?”大脑门一脸懵懂,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问。父亲大声说:“我告诉你们吧,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了,冈日森格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前世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是一只多情多义的神狗,谁也不能欺负它。你们现在把我的话重复一遍,用藏话重复,大声重复,让这里的人都听到。”刀疤问大脑门:“他在说什么?”大脑门把父亲的话告诉了他,跟冈日森格一样机灵的刀疤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几乎是喊着用藏话说起来。

然后父亲若无其事地走向了一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跷起大拇指笑着说:“你的刀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装饰得这么华丽的刀。”操刀手看父亲一身汉装,知道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也从面具后面笑了笑。父亲感觉到他是友好的,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就把手伸了过去:“能看看你的刀吗?”操刀手搞不懂父亲要干什么,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父亲干脆把手伸向他的怀抱,抓住了骷髅刀的刀柄。操刀手犹豫了一下,居然松开了手。父亲拿过刀来,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从刀柄一直欣赏到刀尖。

行刑台下响起了一阵喧哗。狗们叫起来。父亲抬起头,看到七个红帽咒师正在把金灿灿的除逆戟槊举起来,七个黑帽神汉正在把斑斑斓斓的人头鼓举起来,七个黄帽女巫正在把环佩叮当的断魔锡杖举起来,三七二十一个部落灵异者在举起法器的同时,都把头扭向了一条人群自动让开的通道。通道上走来一群衣着华贵的人,两边的牧人都静静地弯下了腰,个个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甚至连狗也知道肃静,再也不叫了,哪怕是欢快的吠叫。父亲望着他们,发现早晨见过的齐美管家也混杂在里头,便知道这是些什么身份的人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想到,他们的总合就是西结古草原所有部落的头人和管家,包括前面提到的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

头人和管家们迅速走来,停留在行刑台下一片专门为他们留出来的空地上。这就是说,仪式的主人大格列和被邀请的各个部落的贵客都已经到了,行刑马上就要开始。操刀手朝着父亲礼貌地弯了弯腰,意思是说:“还我的刀来。”父亲冷冷地笑着,突然朝后一跳,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冈日森格绵长的鬣毛。冈日森格吓了一跳,侧头不安地望着父亲。父亲扯开嗓门喊起来:“听着,听着,底下的人都听着。今天你们大家都来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是来看砍手的,还是来看我和冈日森格的?我今天不活了,冈日森格也不活了,我们今天豁出去了。”

行刑台下一片骚动。吠声再次响起。大部分人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只是觉得父亲的形象十分可怕:一手举着闪闪发光的骷髅刀,一手拽着丝毫不做反抗的冈日森格,面孔狰狞,声嘶力竭,差不多就是个镇压邪祟的大威德布威金刚了。父亲等狗叫停止了又喊道:“冈日森格是什么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它是雪山狮子,是来自阿尼玛卿雪山的神,它前世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现在又来保护西结古草原了,你们不会不管它的死活吧?至于我,我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是不是?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了,我是个吉祥的汉人,所有的喇嘛都要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我,因为是我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我告诉你们,我是狗的朋友,是狗的恩人,我救了冈日森格的命,还救了大黑獒那日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说我是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我现在郑重宣布,你们谁要是砍了这七个孩子的手,我就砍死冈日森格,然后再去西结古寺砍死大黑獒那日,最后砍死我这个汉菩萨。”父亲喊叫着,拉着冈日森格过去,把硕大的獒头摁在了木案上。冈日森格听到父亲叫了好几声自己的名字,便知道父亲的用意了,顺从地一动不动,只是用眨巴的眼睛问着父亲:你真的想砍了我吗?

行刑台下,狗群吆喝着朝前拥过来。它们看着父亲举刀摁头的样子,以为父亲真要杀了冈日森格,便助威似的吠叫起来。只有獒王虎头雪獒一声不吭。它侧耳听着父亲的话,研究着父亲的表情,虽然没有听懂,也没有研究明白,但却准确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一直都在充当藏獒的保护者的汉人是不可能杀死冈日森格的,所有的人包括西结古草原的人都不可能杀了这只外来的雪山狮子,要杀了它的只能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确切地说,是它——西结古草原的獒王虎头雪獒。獒王随着狗群朝前跑去,快到行刑台时它停下了。它用声音和眼色阻止了领地狗的涌动,然后就静静地观察着台上的一切,也观察着机会的出现。没有,没有,没有机会。它不停地遗憾着,知道在这种人声嘈杂狗影泛滥的地方,自己很难实现杀死冈日森格的计划,甚至连咬它一口,吠它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它有点沮丧地后退了几步,突然就严重不满起来:冈日森格是一个来犯者,它的主人是上阿妈的仇家,怎么不见西结古草原的人跳到台上对它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呢?难道他们也像大黑獒那日一样喜欢上了这只漂亮英俊的狮头公獒?不,这是不允许的,老天不允许,祖先不允许,我们藏獒坚决不允许。咬死它,咬死它,尽快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咬死它。

而在人群里,懂汉话的齐美管家一遍遍地把父亲的话翻译给一些听不懂汉话的头人和管家们听。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说:“我也听说丹增活佛说过这样的话,丹增活佛没看错人吧?”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说:“我佩服不怕死的汉人,更佩服能够救活藏獒性命的汉人。但是他不该保护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一保护他们,就不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汉菩萨,而是上阿妈草原的汉菩萨了。”

父亲挥着骷髅刀继续喊叫着:“你们谁是管事儿的?快过来呀,把这七个孩子放了,要不然我就要砍了,真的砍了。”父亲的这种举动在以后的人看来完全像个“二杆子”“二 货”、疯子加傻子。但在当时的确起到了延缓乃至阻拦砍手事件发生的作用,没有人不会认真对待。组织这次砍手仪式的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拽着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跑上了行刑台。齐美管家喊道:“汉菩萨,汉菩萨,你不要这样,你不知道原因,上阿妈草原的人欠了我们的血,欠了我们的命。”只会说一点点汉话的强盗嘉玛措一下一下地扬着手说:“远远的原因,多多地欠了。”齐美管家说:“对,他们欠了我们许许多多的人命和藏獒的命,就是砍了这七个仇家的头,也是还不完的。”父亲说:“谁欠了你们的命你们找谁去,你们的命不是这七个孩子欠的。”

齐美管家把父亲的话翻译给嘉玛措听,作为牧马鹤部落军事首领的强盗嘉玛措一脸愠怒,红堂堂的就像染了颜色,呜里哇啦地说着什么。齐美管家说:“部落欠的命,部落的所有人都有份,上阿妈欠的命,上阿妈的所有人都要还,这是草原的规矩。”父亲说:“不要给我说这些,我不听。我汉菩萨有汉菩萨的规矩,放人,赶快放人,不放我就砍了。”强盗嘉玛措意识到说得再多也没用,便朝着失去了刀的操刀手一阵训斥。父亲听不明白,但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废物,怎么搞的,连自己的骷髅刀都拿不住,部落养你这样的操刀手有什么用?还不赶快抢过来。”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扑向了父亲手中的骷髅刀。父亲把刀高高举起,大吼一声:“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砍了,先砍死冈日森格,再砍死我。”操刀手一愣,还要往前扑。父亲说:“哎哟妈呀,他跟我一样不要命。”说着一刀砍了下去。

一片惊叫。在别人看来,他砍在了冈日森格的头上,只有他自己和冈日森格知道,他砍在了自己摁着冈日森格的左手上。冈日森格不禁颤抖了一下,它很痛,它是一只和人类心心相印的出色藏獒,它立马感觉到了周身的疼痛,好像父亲的身子就是它的身子,父亲的神经就是它的神经,当伤口在父亲手上产生疼痛感觉的时候,真正受到折磨的却是它。冈日森格呜呜呜地叫着,这是哭声,是它从人类那里学来的发自肺腑的哭声。

操刀手一看这阵势,吓坏了,望着强盗嘉玛措朝后退去。强盗嘉玛措朝操刀手不屑地挥了挥手,列开架势准备亲自扑上去夺刀。齐美管家一把拽住了他:“你可不要逼这个汉人,逼出了人命或者藏獒的命谁担待得起?”

流血了。父亲扬起流血的手,挥舞着说:“看啊,看啊,流血了,这是汉菩萨的血,流在西结古草原上了。”血花飞溅而去,谁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只有一滴是知道的,它落在了行刑台下一个姑娘的脸上。这姑娘用手背一擦,看到手背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彗星,突然就一阵激动,跳了起来。姑娘旋风般来到行刑台上,喊道:“也算我一个,你们谁要砍了七个孩子的手,就先砍了我的手。”父亲一看,是梅朵拉姆,就说:“你来凑什么热闹?谁在乎你啊。”又说,“也好,把手放在案子上,我要砍了。”梅朵拉姆吸了一口凉气,真的把手放在了案子上。父亲又说:“我砍了?”她咬着牙说:“你砍吧。”然后闭上了眼睛。

父亲忽地举起了骷髅刀,但那不过是一个造型,一个冒充的嗜杀如命者的杀人造型。刀并没有落下来,因为他意识到梅朵拉姆的美丽也包括了她白嫩的手,如果一定要砍,他砍烂的肯定还是自己的肉,砍下的肯定是自己的手或者头。他悲愤地质问梅朵拉姆:“白主任怎么没有来?他是不是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以后故意躲起来了?”这时候父亲最希望看到的一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二是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他觉得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制止这种残酷的砍手仪式。但是直到现在他们谁也没有出现,他们真是太超脱、太逍遥了。父亲很沮丧,觉得今天真是倒霉,自己非死在这里不可了。他好像并不担忧自己拿骷髅刀砍向自己的脖子时会不会怯懦,担忧的倒是:即使他死了也未必能保住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手。父亲呆愣着,这一刻的呆愣让他变成了一个受刑者。他已经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除了考虑自杀好像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观看的人群和狗群虽然骚动不宁,但仪式还在举行。沉默了片刻之后,七个拿着金色除逆戟槊的红帽咒师又开始高声诵读着什么,七个拿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又开始缓慢而沉重地敲起来,七个挥舞断魔锡杖的黄帽女巫又开始环绕行刑台边唱边走,好像行刑台上发生的一切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怎么这么麻木啊,我就要死在他们的麻木之中了。父亲扔掉了骷髅刀,突然流下了眼泪。他后来说,我怎么会在那种时候流泪呢?我怎么不是一个坚强而悍烈的藏獒呢?我怎么这么软弱,软弱得有点可耻,软弱得都不是男子汉了。我要是一个密宗法师或者是一个苯教咒师就不会软弱了,我就可以用最伟大的咒语,搞乱所有藏獒的敌我界限,然后调动它们都来营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遗憾的是我不是,我既没有催破魔障的本领,也没有差遣非人、猛咒诅詈的法力。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父亲一流泪,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便知道自己的手必砍无疑了,哇哇地哭起来,梅朵拉姆也哇哇地哭起来。冈日森格的眼泪无声地流在了木案上,木案上一片湿润。

不远处的狗群里,獒王虎头雪獒突然振作起来。机会?也许这就是一个机会:以雷轰电掣之势跑上行刑台,在冈日森格和它身边的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口咬死它。就一口,不多咬,一口咬不死它,我就不做獒王了。獒王虎头雪獒禁不住轻轻吼起来,示威似的来回走了走,让雪白的獒毛迎风飘舞着,四腿一弹,忽地跑了起来。

冈日森格浑身抖了一下,鼻子一闻,耳朵一扇,抬头警觉地看了看远方。它不哭了,舔了舔木案上自己的眼泪,然后来到行刑台的边沿,朝着下面沙哑地叫起来。它是在威胁那些生杀予夺的头人和管家,还是在威胁那些看热闹的藏狗以及那只飞速跑来的雪白的藏獒?不,父亲擦了一把眼泪就发现,冈日森格不是威胁,是欢迎和期待。它欢迎着一个熟人的到来,这个熟人便是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带着十几个铁棒喇嘛和一大群寺院狗从碉房山奔跑而来。寺院狗肆无忌惮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和所有狗的注意。

獒王虎头雪獒戛然止步。它知道铁棒喇嘛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在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只有他们才可以随意惩罚包括藏獒自然也包括它獒王在内的所有生灵,所以它知趣地停下了。它停下的地方离行刑台只有两三步,离冈日森格只有七八步,也就是说仅仅晚了几秒钟,冈日森格就依然活着了。冈日森格痛苦地活着,獒王虎头雪獒却因为冈日森格的活着而痛恨地活着。

2

其实父亲期待中的那两个大人物——丹增活佛和白主任白玛乌金在父亲闯上行刑台要死要活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他们已经通过各自的渠道知道了西结古草原上正在发生着什么,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他们正在进行紧急磋商,地点是西结古寺的护法神殿。

白主任说:“草原上的麻烦是我们的汉扎西惹出来的,现在只有佛爷你出面才能够解决了。”丹增活佛说:“其实这种时候你们不应该回避,应该迎着魔鬼的陷阱奋勇而上。”白主任说:“我们不行,我们一出面,头人们和牧民们就会误解我们的意思,以为我们的屁股坐到了上阿妈草原一边,今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丹增活佛理解地点了点头说:“可是,可是我也不便亲自出面哪。”白主任说:“如果佛爷实在不愿意出面,那我就只好去一趟了,但恐怕头人们不听我的话,救人的目的达不到,去了也是白去。”他们的磋商是由眼镜李尼玛翻译的,差不多就是由白主任和李尼玛两个人想尽一切理由来说服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本来就很严肃的神情更加严肃了,他知道事不宜迟,再这样说来说去七个完整的生命就会残废,七只孩子的手就会成为血淋淋的狼食。他派人叫来了铁棒喇嘛藏扎西,吩咐他立刻带人去制止碉房山下牧马鹤部落正在举行的砍手仪式。

藏扎西把铁棒朝地上蹾了一下,转身就走。丹增活佛又问道:“铁棒喇嘛你真的要去了?”藏扎西回身说:“是啊,我听佛爷的吩咐,我要去了。”丹增活佛摇摇头说:“不是我的吩咐,是你自己的主意。”藏扎西似懂非懂地站着不走。丹增活佛说:“我是说,是你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救下来了,不是寺院救下来了。救了仇家就会得罪各个部落,是你得罪了部落,不是寺院得罪了部落。”藏扎西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丹增活佛说:“你还要明白,得罪部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作为草原法律的执行者,昨天晚上尽数放跑了仇家,就已经是叛逆行径了,应该被西结古寺逐出寺门,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现在你又要带人去把仇家从砍手的刀口下营救出来,按照古老的习惯,那就是罪上加罪,一旦抓住你,就一定会砍掉你的双手。”藏扎西呆愣着。丹增活佛又说:“对我们草原来说,习惯就是法律,我也不能违背。你要想得远一点,一旦你救了仇家,你失去的很可能不仅仅是双手,还有部落、人群、足够生活的牲畜,你也许只能是个乞丐,是个流浪的塔娃,是个孤魂野鬼。”藏扎西不禁打了个寒颤,突然把铁棒一丢,咚地跪在地上,朝着护法神殿正前方怒发冲冠的吉祥天母磕了一个头,又朝着丹增活佛磕了一个头说:“祈愿佛和护法帮助我躲过所有的苦难,战胜一切魔障,我只能去了,因为一个喇嘛不是为了自己才活着,就好比一只藏獒不是为了自己才去战斗。”丹增活佛说:“是啊,你是为了西结古寺才不得不这样做的,神圣的吉祥天母和所有的佛僧法僧都会保佑你,赶快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藏扎西站起来,拿着铁棒,大步走去。

西结古寺是西结古草原各个部落头人的前辈划地捐资建起来的,从古到今寺院僧众的所有生活开销都来自部落的供给和信徒的布施。既然如此,寺院为部落服务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这种服务最重要的是,寺院必须体现包括复仇在内的部落意志,满足部落以信仰和习惯的名义提出的各种要求。如果寺院违背草原的习惯和部落的意志,各个部落就会召开联盟会议,做出惩罚寺院的决定:断其供给,或者把不听话的活佛和喇嘛请出寺院,再从别处请进听话的活佛和喇嘛成为西结古寺掌管佛法的新僧宝。丹增活佛显然不想走到这一步,但又意识到不援救七个无辜的上阿妈的孩子是有违佛旨佛意的,只好出此下策,让铁棒喇嘛藏扎西以个人的名义代替寺院承担全部责任。

铁棒喇嘛藏扎西带着西结古寺的所有铁棒喇嘛和所有寺院狗,跑步赶到了行刑台上。他们从七个彪形大汉手里抢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把父亲汉扎西和冈日森格以及汉姑娘梅朵拉姆用身体保护了起来,然后由藏扎西大声念起了《刹利善天母咒》。这就意味着他藏扎西作为铁棒喇嘛是奉了护法神吉祥天母的密令来劫持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他们作为孩子是不是应该当作仇家来对待,还得恭请吉祥天母最后裁定。没有人敢于阻拦他,尽管他对《刹利善天母咒》的念诵很快就会被证明是矫佛之命,但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相信他的举动没有半点虚假,都相信疾风般席卷而来的,不仅仅是以藏扎西为首的铁棒喇嘛和一群寺院狗,更是在众生的心灵深处被推向至尊至崇的一种力量和被敬畏被服从的一种符号。

行刑台上,骷髅刀已不再闪耀银雪之光,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和七个彪形大汉入定了似的立着。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冲着藏扎西喊了一句什么,被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立刻用手势制止了。

行刑台下,七个高声诵读着什么的红帽咒师沉默了,七个敲打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安静了,七个环绕行刑台边唱边走的黄帽女巫愣住了。他们作为灵异的神职人员,对十几个来自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毫无办法,因为他们属于牧马鹤部落,而铁棒喇嘛则属于比牧马鹤部落大得多的整个西结古草原。更因为他们是古老苯教的修炼者,而西结古草原的苯教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独立性,早八辈子就归属西结古寺的佛教了。

疾风般席卷而来的,流水般漫荡而去了。当铁棒喇嘛藏扎西离开夭折了的行刑仪式时,他身后紧跟着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以及父亲和汉姑娘梅朵拉姆。十几个铁棒喇嘛,一大群寺院狗,在两侧和后面保护着他们。寺院狗当然知道冈日森格是个该死的来犯者,但它们更知道铁棒喇嘛藏扎西的意图,它们只能保护,不能撕咬,万一周围的领地狗扑过来撕咬,它们还必须反撕咬,哪怕伤了自家兄弟姐妹的和气。

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以及别的藏狗跟寺院狗一样不笨,就像俗世的牧人崇敬着寺里的喇嘛一样,它们也崇敬着寺院狗,一看到寺院狗都在保护冈日森格,它们也就悄悄地不作声了,再愤怒的心情也得压抑,再凶悍的性情也要克制。獒王虎头雪獒就是最愤怒的一个,又是最克制的一个,它友善地朝着寺院狗打着招呼,走过去,靠近冈日森格使劲闻了闻。这一闻就把冈日森格的气味深刻地烙印在了记忆里,一辈子也忘不掉,出现什么情况也忘不掉了。它心说狡猾的家伙,无论你以后披上牛皮羊皮还是豹皮熊皮,我都不会上当受骗了。它以獒王的矜持朝着寺院狗们笑了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那里。不离左右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赶紧跟了过去。

铁棒喇嘛藏扎西一行走得并不快,因为要照顾走得很慢的冈日森格。走着走着就停下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再也走不动了。冈日森格伤口未愈,体能已经越过了极限,加上神经高度紧张,终于支撑不住了。它昏迷过去,它不是一倒下就昏迷过去的,而是还没倒下就昏迷过去了。父亲知道自己背不动,但还是俯下身去想背它。藏扎西推开他,招呼另外两个铁棒喇嘛把冈日森格抬起来放在了自己背上。他们行走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越来越快,风一样呼呼地响着,把人群和狗群很快甩在后面,消失了。

一堆穿戴华美的头人和管家沉默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沉默着。突然,就像打鼓一样,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朗声说:“寺里怎么能这样做?丹增活佛完全错了,怎么能这样处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怎么能如此放纵那个自称救了狗命的汉菩萨呢?还有那只狮头公獒,谁能证明它前世真的就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各位头人你们说,是不是应该召开一次部落联盟会议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丢了脸不要紧,坏了草原的规矩就麻烦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摇了摇头,却没有把摇头的意思说出来。

狗叫了,它们比人更快地知道了严肃的仪式已经结束。小狗们又开始追逐嬉闹,情狗们又开始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又开始彼此问好,生狗们又开始互相致意,乱纷纷,闹哄哄的。部落的头人和管家们很快离开了那里。接着人散了,狗也散了。行刑台前,一片旷古的宁静。秃鹫在空中盘旋,越旋越低,刚落下,就来了一群五匹雪狼。秃鹫和雪狼都很失望,它们在行刑台上什么也没有找到。

正在失望的时候,秃鹫和雪狼看到从迷蒙的草色岚光里走来一个人。这个人头上盘着粗辫子,辫子上缀着毒丝带和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他身穿大红氆氇袍,扎着缀有一串儿牛骨鬼卒骷髅头的熊皮阎罗带,胸前挂着一面有墓葬主造型的镜子,走起路来闪闪发亮。秃鹫和雪狼一见他,就像见了活阎罗,掉头就走,能飞的赶快飞远了,能跑的迅速跑掉了。

碉房山歪歪斜斜的路上,父亲和梅朵拉姆被眼镜李尼玛拦住了。李尼玛说:“白主任要你们去一下。”梅朵拉姆不理他,转身朝尼玛爷爷家走去,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座碉房后面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正在探头探脑,便停下来喊了一声,想让他帮她去拿药箱。巴俄秋珠朝她跑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赤着脚,还没有穿上靴子,又拐了个弯儿,倏忽一闪不见了。梅朵拉姆寻思,真是有些古怪,这个小男孩,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父亲跟着李尼玛来到了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正躺在床上呼呼吹气,一见他就忽地坐了起来,铁青着脸说:“你知不知道,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多少西结古草原的人?好几百呢。为了一些说不清归属的草山,纠纷来纠纷去,年年都有战争,年年都要死人。民国二十七年,马步芳的一个汉兵营进驻西结古草原,要求各个部落供给牛羊肉和狗肉。藏民们说,狗不能吃,吃狗就跟吃人一样,你们的兄弟姐妹是你们吃掉的吗?你们要吃我们的狗,就先把我们吃掉。号称狗肉王的汉兵营营长说,你们知道枪杆子是干什么的?一是打藏獒,二是打不让吃藏獒的人。”这时梅朵拉姆走了进来,不敢看白主任似的低着头,打开药箱,给父亲包扎他自己砍伤的左手,笑着说:“你挺会砍的,血流了那么多,但伤口并不深。”父亲说:“我自己的手我能使劲砍?”白主任挥了一下手,继续说:“藏民不服,拿起枪来保卫藏獒。马步芳派了一个骑兵团前来镇压,团部和大部队就驻扎在上阿妈草原。上阿妈草原的各部落又是奉送金银,又是供给吃喝,还派出骑手参加了血洗西结古草原的战斗。这些骑手也和马步芳的骑兵一样,不仅打人也打狗,西结古草原的人对他们的仇恨超过了对马步芳的仇恨。这些历史背景你知道不知道?”父亲靠到李尼玛的被子上,打了一个哈欠。白主任说:“你要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对上阿妈草原采取孤立政策是站稳立场的需要,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不能不救,救了他们我们就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汉扎西同志明天必须离开西结古草原,免得这里的人因为不理解而产生仇恨,又因为仇恨而发生意外。”突然有了鼾声,父亲睡着了。他昨天一宿没有好好睡觉,今天又劳累了一天,实在撑不住了。梅朵拉姆给他脱了鞋,盖上了被子。

一进入西结古寺,十几个铁棒喇嘛和所有的寺院狗就散去了。藏扎西背着冈日森格来到父亲居住的僧舍,把它和大黑獒那日放在了一起,然后就去丹增活佛跟前复命。他跪在丹增活佛面前,悲伤地说:“神圣的佛爷,使命已经完成了,我该走了。”丹增活佛说:“你是说你要离开寺院吗?不要这么着急,你先回到你的住处去,等一会儿我叫你。”藏扎西又去找到藏医尕宇陀,忧急万分地说:“仁慈的药王喇嘛,快去救命啊,雪山狮子不行了。”藏医尕宇陀说:“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真的会砍了你的手吗?常常念诵大医王佛的法号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吧,它会解除你心灵和肉体的所有痛苦。”藏扎西虔诚地答应着,磕了一个头,转身走了。

等藏医尕宇陀来到父亲居住的僧舍时,丹增活佛已经果断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派人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以及奄奄一息的大黑獒那日背到“日朝巴”(雪山里的修行人)修行的昂拉雪山密灵洞里藏起来。这在他有两种考虑:一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必须得到保护,不能让他们再落到部落人的手里;二是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都有重伤在身,必须由藏医尕宇陀治疗,如果它们两个不在一起,尕宇陀就会在西结古寺和密灵洞之间来回奔走,怕的不是天天奔走的辛苦,而是被人发现,一旦部落的人发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藏在昂拉雪山的密灵洞里,派几个操刀手私自砍了他们的手甚至暗杀了都有可能。所以他想干脆就把尕宇陀派到密灵洞里去,和两只受伤的藏獒以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住在一起,等治疗差不多了再下来。

藏医尕宇陀点头称是,草草地看了看冈日森格,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塞进了还在昏迷的冈日森格嘴里,又在它脖子上使劲扯了扯让它咽了下去,然后说:“佛爷,我先走一步了,我走得慢。”

半个时辰后,另一拨人马离开了西结古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人背着一个牛肚,里面装满了酥油和青稞炒面。两个年轻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另外两个铁棒喇嘛一人背着一个沉重的牛皮口袋,里面是风干肉、干奶皮、茯茶、干牛肺和碎羊骨。牛皮口袋上绑着一只烧奶茶的铜壶,锃亮地反射着比阳光还要强烈的阳光。

一送走他们,丹增活佛就来到自己的僧舍里,派人传话,让藏扎西快来见他。他想对这位忠诚于自己和寺院的铁棒喇嘛说,你也可以躲到昂拉雪山的密灵洞里去,对外我就说你带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逃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虽然你还是不能回到西结古寺里来继续做喇嘛,但至少可以保住你的双手。以后的草原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呢,躲过了这一阵,说不定你就安然无恙了。但是丹增活佛没有来得及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胆想法告诉藏扎西,派去传话的人回来说,藏扎西已经走了,他解掉了象征地位的红氆氇,放下了代表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铁棒,只带着很早以前在他被选拔为铁棒喇嘛后丹增活佛赐给他的金刚杵,悄悄地走了。

通往昂拉雪山的山道上,光脊梁的巴俄秋珠灵巧地躲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四个铁棒喇嘛的视线,远远地跟了过去。另一条山道上,准备翻越昂拉雪山流浪远方的藏扎西看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四个铁棒喇嘛,同时也发现了远远跟踪着他们的巴俄秋珠。他心里不免一惊,加快脚步,风风火火地走了过去。半个时辰后,藏扎西立在了雪线上巴俄秋珠的面前,严厉地说:“你要去干什么?你是一个俗人,又是一个孩子,你不怕昂拉山神没有调教好的儿子化成恶枭啄掉你的眼珠子?”巴俄秋珠停下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跑,像一头受惊的白唇鹿,顺着雪坡,一溜烟滑向了沟底。雪尘纷纷扬起。

藏扎西追了过去,也想顺着雪坡滑向沟底,突然看到沟底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标志是:粗辫子、毒丝带、琥珀球、氆氇袍、阎罗带、骷髅头,身上还有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和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全身像。他打了个愣怔,“哎哟”一声,转身就走。

为了不让前来观看砍手刑罚的部落头人和管家们扫兴,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把大家请进了野驴河边的宽大彩帐,又亲自骑马去西结古寺请来了丹增活佛。喝茶吃肉的时候,西结古草原的部落联盟会议也就开始了。丹增活佛说:“寺院出了一个忤逆的喇嘛,带人擅闯行刑台,劫持走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冈日森格,真是叫我无法面对各位尊敬的上人。为了向大家请罪,我已经把这个违背寺规的铁棒喇嘛开除出了寺门,罚他永世不得再做喇嘛。”盘腿坐在彩帐右边地毯上的头人们互相看了看。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首先说:“原来那个胡闹的喇嘛不是寺里派出来的?那我们就放心了。佛爷真是明断,那样的喇嘛是不应该再待在寺院里的。”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说:“我说嘛,寺里怎么能这样做呢,原来和丹增活佛本人没有关系。那就好办了,入侵者必须按照草原的规矩付出代价,既然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在一对一的摔跤中输了,就一定要砍掉他们的手,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还有那只叫做冈日森格的狮头公獒,如果它真的是雪山狮子的转世,那首先应该得到藏獒们的承认,可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承认不承认呢?至于对那个自称救了两条狗命的汉菩萨,我以为我们应该公开提出质疑:他是不是上阿妈草原派来的?他怎么能够登上行刑台干涉我们西结古草原部落的事情呢?”大家点着头,都觉得索朗旺堆头人和大格列头人的话说得不错。

丹增活佛说:“阿尼玛卿山神托梦给了老喇嘛顿嘎,说冈日森格有生命危险,你们一定要救它一命,因为它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上的狮子,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老喇嘛顿嘎从来不会对本佛说半句谎话。这样一只与佛有缘的宝狗跟着一个汉人来到了我们西结古草原,难道这个汉人是魔鬼的化身,是上阿妈的奸细?不,他是一个吉祥的人,他豁出命来保护了冈日森格,又用神奇的力量使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一只领地狗死而复生,而这只被他救活的领地狗正是差一点把他咬死的大黑獒那日。我们伟大的先圣米拉日巴说过,对草原的态度就是对牲畜的态度,对狗的态度就是对人的态度。这个智慧的法言让我想到,汉人对藏狗的态度就是对我们藏民的态度,难道我们要像对待仇家那样对待我们的朋友吗?我请求各位上人相信我的话,菩萨以行善为本以慈悲为怀,这个汉人的做法就是菩萨的做法,为了西结古草原的将来,我们一定要接受他。”大家点着头,都觉得丹增活佛的话说得不错。

每个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最后部落联盟会议做出了三个决定:一是坚决不放过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必须执行砍手刑罚,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二是找到已经被逐出寺门的藏扎西,砍掉他的双手,把他贬为哪个部落都不准接受的流浪塔娃;三是冈日森格养好伤以后,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雪山狮子,否则就不能活着待在西结古草原。至于那个汉人,就听丹增活佛的,承认他是汉菩萨,但是他最好不要再管草原的事部落的事。这就是说,不仅要砍手,而且要打仗了,是冈日森格和西结古草原最优秀的藏獒之间的战斗。因为几乎所有的头人都认为,既然冈日森格是雪山狮子,那就应该是战无不胜的。在草原上,没有哪一个人哪一只藏獒可以不经过肉体或精神的征服,就享受荣誉,就获得尊崇的地位。

从部落联盟会议回到西结古寺时天已经黑了,丹增活佛来到寺院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打坐念经,一直念的是《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他为雪山狮子祈祷,期望冈日森格尽快痊愈,并在痊愈以后的战斗中获胜,因为草原的规矩就是这样,只有胜利者才会被人也被藏獒接纳。

3

睡醒了的父亲发现自己躺在李尼玛的床上,碉房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门和窗户都开着,黎明的景色在狭小的门窗外面招摇,偌大的草原和绵延的雪山浓缩在一抹白玉般的晴朗里奔涌而来。父亲猛吸了一口草腥味儿醇厚的空气,忽的一下坐起来,穿上鞋,亢奋地来到了门外。

碉房门外的石阶下,白主任和李尼玛正在说着什么,离他们不远的马圈前,两个军人牵着三匹马立在那里。父亲说:“我怎么睡在这儿?我走了,我得去寺院看看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有大黑獒那日。”白主任使劲拽住他说:“你不能再去寺院了,你今天必须离开西结古草原。”父亲愣了,半晌才想起昨天白主任的谈话。他看了看马圈前两个背着枪的军人说:“我要是不离开呢?”白主任说:“那我们就把你绑起来,押解到多猕总部去。”父亲叹口气,妥协地说:“我总得去告别一声吧?我在寺院里养伤养了这么久,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人家会说我们汉人怎么一点情谊都不讲。”白主任说:“你走了以后我会亲自去寺院,代表我们西工委,向丹增活佛表示感谢。”父亲耍赖地说:“就算我同意离开西结古草原,那也得吃早饭吧。”白主任说:“路上吃,他们带了很多,有糌粑,有酥油,还有奶皮子,够你吃的。”父亲没辙了,大声说:“我觉得你们对我的态度是错误的。”白主任说:“我必须对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安全负责,保证他们绝对不出事儿。”父亲说:“我都是汉菩萨了,能出什么事儿?”白主任说:“万一呢?你已经参与了部落矛盾,谁能保证没有人仇恨你?”说罢,朝着马圈前两个背着枪的军人招了招手说,“赶快出发吧,路上小心,到了多猕,一定要把他交给总部的领导。”

太阳出来了,东边的雪山变成了金山,西边的雪山就显得更加白亮。草原也是一半金草一半银草,金草和银草比赛着起伏,就像风中的丝绸,在无尽地飘荡。父亲骑在一匹大灰马上,后面跟着两个军人,军人骑的都是枣红马。枣红马是军马,是工作委员会进驻西结古草原时带来的。大灰马是草原马,是为了送走父亲从部落里借来的。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听说是父亲也就是汉扎西汉菩萨要骑马,就在自己的坐骑中挑了一匹老实一点的牵给了来借马的李尼玛,一再地说:“什么借不借的,汉扎西的马被西结古的领地狗大黑獒那日咬死了,理应由西结古草原赔偿,这匹马就让他留着吧,不要还了,千万不要还了。”李尼玛没有告诉父亲这些,所以父亲并不知道他骑的是一匹索朗旺堆头人骑过的好马。他只是有点奇怪:沿途遇到的所有领地狗怎么都对大灰马保持了足够的敬意?远远看见了就会飞奔而来,站在十步远的地方恭敬地摇着尾巴。看着大灰马走远了,一大群领地狗中便分出了七八只,在一只虎头雪獒的带领下保镖似的跟了过来。不错,它们就是保镖,它们在护送他们。它们比人和马更清楚,寂寥的草原上,不定哪个草坝后面,就埋伏着一只袭击人的猛兽,狼,或者熊,或者豹。

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护送他们的那只领头的虎头雪獒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更不知道獒王之所以要亲自护送他们而不是让别的领地狗例行公事,除了像敬重头人那样敬重着头人的坐骑大灰马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想知道冈日森格的下落。昨天夜里它带着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去了西结古寺,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在寺院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闻到冈日森格的味道。它们扩大了寻找的范围,结果发现在整个碉房山都没有冈日森格的踪迹。獒王虎头雪獒有点奇怪,更奇怪今天早晨看到父亲时,父亲居然骑上了索朗旺堆头人的大灰马。他骑着索朗旺堆头人的大灰马要去干什么?他差不多就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他是不是已经丢失了它,是不是也要去寻找它?獒王虎头雪獒本能地觉得跟着父亲或许就能找到冈日森格。它用坚定的步伐告诉同伴:这个人要保护好,这个人是我们找到冈日森格的唯一线索。而在父亲看来,藏獒们敬重大灰马自然也要敬重骑在马上的人,它们对他的殷勤保护既是领地狗的职分,也是大灰马的牵带,所谓爱屋及乌。

他们一直沿着野驴河往前走。大灰马不停地蹚进水中,让走热的蹄子在冰凉的水中感受舒服。走着走着,獒王虎头雪獒突然猛吼了一声,告诉大灰马赶紧上岸,它闻到了水里的阴谋。骄傲的大灰马不听它的,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一蹄子踏进了水獭洞。它顿时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把父亲掀进了河水。獒王虎头雪獒惊叫一声,第一个扑了过去。接着别的藏獒也纷纷扑向河水,撕住了父亲的衣服。水獭的洞穴本来应该在岸上,夏天水涨了,就把洞穴淹到河里去了。对草原上的马来说,这是最最可恶的陷阱。好在洞不深,没有别断马腿。大灰马拔出腿,站直了身子,也和藏獒们一起,用牙撕着父亲的衣服,把他拖向了对岸。父亲很感动,虽然河水并不深,再加上他是会水的,淹不死他,但他仍然觉得这是救了他的命。而狗和马似乎也这样认为,水虽然不深却很急,人一倒在水里就是石头掉进了水里,只有沉底的份,因为它们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会凫水的人。七八只藏獒和一匹马庆幸地喘着气,笑望着父亲祝贺他拣回了一条命。

跟在父亲后面渡河的两个军人奇怪了,一个问道:“你认识这些狗?”父亲说:“不认识。”另一个问道:“那么马呢?你骑过这匹马?”父亲说:“这是你们的马,我哪里骑过它。”军人说:“这不是我们的马,我们的马是军马,军马都是枣红马,这是从部落头人那里借来的。”父亲明白了:大灰马是一匹有灵性、耐力好、速度快的马,一旦跑起来,外来的军马绝对不是它的对手。一个念头随着大灰马的一声长嘶进入了父亲的脑海:我是不是可以骑着快马逃跑呢?跑回西结古寺怎么样?我总得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吧?

父亲再次延续了他那一有想法就行动的习惯,正如他自己认为的,他就是一只藏獒,瞻前顾后不是他的性格。父亲向着太阳奔跑而去,跑了大约一刻钟就把两个军人和作为保镖的七八只藏獒落在了身后看不见的地方。然后他拐了弯,紧贴着一座草梁的坡脚朝回疾驰,很快到达了自己刚才掉进河水的那个地方。父亲惊奇地看到,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居然在这里等着他,好像它们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早就知道父亲的诡计。其实这是风的功劳。草原的风有时候并不是东风或者西风,而是乱风,从草梁上刮来的西风到了草洼里就会变成东风。东南西北风都可以在同一时段里变换方向。而且风是跟人的,你朝哪里走,它就朝哪里刮。追撵父亲的藏獒追着追着就不追了,因为风中的气味告诉它们,父亲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只有两个军人还在追,一直追到他们认为父亲失踪了的时候。

父亲骑着大灰马在獒王虎头雪獒及其同伴的簇拥下原路返回,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一彪人马由南而来,朝着远方的雪山飞奔而去。他心说他们是哪个部落的,是去干什么的?这彪人马消失了不多一会儿,又见草潮线上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走来。他寻思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跟铁棒喇嘛藏扎西一模一样?父亲和那个人会合而去,走近了才发现,他就是藏扎西,不过他手里拿的已不是象征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铁棒,而是一根流浪汉的木头打狗棒。

父亲吃惊地跳下了马背。藏扎西掩饰不住悲伤地拉住父亲的手说:“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知道我会见到你,所以就一路找来。”他用流畅的汉话让父亲知道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的去向,又说:“那个被汉姑娘梅朵拉姆称作巴俄秋珠的孩子,已经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藏在昂拉雪山的秘密,告诉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我敢断定,用不了多久,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会再次落到牧马鹤部落的手里。这七个孩子是你带到西结古草原的,你可千万不能丢下不管。”

獒王虎头雪獒听着藏扎西的话,突然轻轻地叫了几声。父亲说:“这个巴俄秋珠,简直是个小魔鬼,事情都坏在他身上。”藏扎西说:“巴俄秋珠按照草原的规矩要给他的亲人报仇,但草原的规矩还有一条,那就是人命有价仇有尽。一个牧人的命价是二十个元宝,他家里被打死了两个人,加起来是四十个元宝,一个元宝是七十块银圆,四十个元宝就是两千八百块银圆。一个家里有了这么多银圆,就能过上顶顶好的日子了。为什么顶顶好的日子不要,而要你死我活地报仇呢?报了仇巴俄秋珠还是个穷光蛋这有什么好?况且砍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手也不能算是报仇,因为并不是这七个孩子的阿爸打死了巴俄秋珠的阿爸和叔叔。仁慈的人发怒会驱散饿鬼,邪恶的人发怒会招来饿鬼,他是要招来饿鬼的呀。饿鬼是没有手的,饿鬼的手要饭时被人砍掉了,他要寻找替身就必须砍掉别人的手。你刚才看见了吧,有一队骑手朝着西边飞奔而去了,那里头就有饿鬼附身的人。他们遵从大格列头人和强盗嘉玛措的命令,要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从昂拉雪山里搜出来,抓到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以部落山神的名义自行处置。那肯定是凶多吉少,砍了手的孩子没有藏医尕宇陀的治疗,就会一个个死掉。幸亏这些骑手不认识我,还冲我打听去昂拉雪山有没有近便的路呢,如果认识我,我的手这会儿肯定已经不在我的胳膊上了。”父亲皱着眉头说:“草原的王法呢,在哪里?难道他们就是?”

藏扎西说:“还有冈日森格,它在昂拉雪山能不能养好自己的伤?养好伤以后它到底能不能用凶猛和智慧证明自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雪山狮子?我没有这个把握,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死掉,我想避免所有对冈日森格严重不利的打斗,但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连我自己都保不住了。说实在的汉扎西,我不想失去我的双手,在草原上没有手的人就是犯了罪的人,连磕头都没有人理睬。汉扎西你听我说,你不能就这样走掉,你是有办法的,你让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站出来理直气壮地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日森格还有我说句好话,我们的命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悲惨了。”

獒王虎头雪獒又莫名其妙地叫了几声。父亲说:“我明白了,藏扎西,你不要再说了,我得走了。我本来是要去西结古寺看看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看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但是现在我不去了,我要去多猕草原,越快越好。再见了藏扎西,你要多保重啊,最好远远地走掉,最好藏起来,千万不要让部落的人抓住你。”藏扎西说:“你先别急着走,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见到送鬼人达赤了。这个人藏在党项大雪山已经很久很久,他在那里磨砺着复仇的毒誓黑愿,谁也不知道这毒誓黑愿最终会变成什么,只知道他就要把毒誓黑愿变成行动了。我非常害怕,他突然出现在西结古不是一件好事情,你可要小心提防他。”父亲翻身上马,毅然丢下满眼祈望的流浪汉藏扎西,朝着多猕草原的方向打马而去,很快就把依然护送着他的七八只藏獒落在身后了。

獒王虎头雪獒带领着它的同伴,闻着父亲的气味追踪而去。直到穿过狼道峡,多猕草原阔海似的草潮一轮一轮扑来眼底的时候,它们才停下来。根据多猕草原的领地狗用尿渍留下的气息,它们知道已经到了一片陌生草原的边界,再往前走就不符合它们的行为习惯了。潜伏在记忆中的古老规则牢固地制约着它们,使它们总是忘不了自己作为领地狗的职责:守卫自己的领地,不侵入别人的领地。除非主人带着它们进去,就像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着冈日森格来到西结古草原那样。而父亲不是它们的主人,他在西结古草原不过是个亲近着主人和被主人亲近着的客人,这一点作为领地狗的藏獒和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完全明白。 0A4Enx1SxGpqVW8bBgW7nvzdBa5V899nIRhgghoMqRsDcjS57oR49BOSsdK9ND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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