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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差遣瞎话去说地,瞎话就按照图纸上涉及的地户满街走,瞎话、实话一块儿说,果真顺利地把地户们说通了。地户们说,就凭瞎话的几句瞎话,咱也得把地让出来。要是呼儿喊叫地光说实话,还不卖哩。瞎话忙说:“我说着瞎话买你的地,我喜哥出钱可不说一句瞎话。”

瞎话在笨花称呼向中和不称他向大人,从来都叫喜哥。他这样叫,自觉就是向家的人。

瞎话说通了地户,去找向文成。向文成一看瞎话的神色,便说:“瞎话叔往院里这么一站,我就知道事办成了。”瞎话说:“没个办不成的。你就准备算地吧,算地可是你拿手。”

向文成会算地,向文成十几岁时就会算地。

笨花人管买地叫要地,管卖地叫去地。村人要地、去地都找向文成算。那时向文成手里提个算盘,趿着一双云子钩棉鞋,走路有点踢踏。他踢踏起笨花村道沟里的黄土,人像腾云驾雾而来。他按照当事人的指点,或到村外算耕地,或在村内算庄户宅基地。初冬时要地、去地的户格外多,初冬时道沟里的黄土格外暄。向文成就不停地踏着黄土奔走,鞋上和裤腿上常常溅着土星儿。笨花人都说,向文成算地的本领是从保定学来的。其实保定金庄的私塾先生并没有教过向文成算地,算地属于向文成的个人研究。向文成有许多研究,算地只是其中的一项。

也有村人说,算地有什么难?长十二,宽是五,不多不少整一亩。说的是十二丈乘以五丈便是一亩地。话虽如此,可哪有现成的既整齐又规矩的长十二、宽是五的地块儿呀。地块儿要是长十一丈半呢,要是四丈零一寸呢。地边要是鼓出来呢,地块儿要是甩出个刀把儿呢,要是个月牙儿呢?地块儿的形成大多是依着自然,向文成算的就是这种鼓肚的、刀把的、月牙儿的……从前笨花人算地请刘秀才,向文成只跟刘秀才当助手,或扛丈杆,或替刘秀才拿算盘、捧笔墨。他不言不语地很快就看懂了刘秀才算地的诀窍,也看出了刘秀才算地的含糊之处。他偷着拟个算式用算盘复核刘秀才的等数,结果刘秀才的等数十之八九和标准有出入。刘秀才也自知本人对文字尚属精通,对算术却从未深涉,当着众人便常有几分羞惭。向文成并不当众指出刘秀才的错误,他只是埋头个人研究,终于悟出章法,也逐渐出了名。

笨花人要地,像过红白事,家里摆上八仙桌,桌上虽然没有七碟八碗的宴席,煎豆腐、杂面汤却不能少。茶点也得准备。待到土地算出结果,要地的人家就得请客。众人回到要地人的家中时,便坐在八仙桌前,吃饱煎豆腐、杂面汤,吃完豆腐杂面席,买卖双方再履行最后一道程序。最后一道程序是写文书,文书上应写下地块的坐落地点,东西南北的至向,还得写出地块的详细数目。从前刘秀才写面积数目只写几亩几分,向文成不然,他算地写文书,在亩的后面还有几分几厘几丝几忽,向文成能算出五位小数。

从前向文成为别人算地,现在他要为个人算地了。他自己算自己的地怕落嫌疑,就去后街找甘子明一同前往。甘子明现在城内第一高等小学教国文、算术,他教算术,尤其长于算术里的四则和分数,闲暇时他常和向文成比赛算“鸡兔同笼”,他们约定只许用心算得出等数,两人在速度上各有胜负。鸡兔同笼本是四则演算的基础,也深得少年演习者的喜爱。比如题曰:鸡兔同笼四十九,一百条腿向下走。问:笼里有几只兔子几只鸡?这个式子是鸡兔同笼的基础算式,向文成和甘子明任意把笼子里的鸡、兔子的数目和腿的数目做些更改。当然,鸡兔同笼的演算对于向文成和甘子明已是雕虫小技,他们比的只是速度。他们的交谈范围也并非只有这些。他们的问题比这更广泛、更深奥。甘子明问向文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是什么鸟?雎和鸠是一种鸟还是两种鸟?”向文成问甘子明:“唐诗上说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你说当时的针是一种什么金属,能弯成鱼钩?为什么现在女人做活儿用的针敲不成鱼钩呢?”甘子明问向文成:“李白说的‘蜀道难’指的是哪条蜀道?”向文成回答说:“这条道说的是从关中经川北入川的这段路,其中也包括了秦岭。”甘子明就说:“不见得,应该是湖北经夔门入川这条道,这里山水都有。李白说的难决不只是秦岭、峨眉……”甘子明没有说服向文成,两人争执一阵,还有些面红耳赤。但当两人观点相同时,便又一起拍案赞叹。甘子明说:“你说贺知章怎么就想到去扫月光下的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向文成就说:“那李贺呢,生是说云彩能压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向文成和甘子明更加关心的是北京政府的局势。现在,段祺瑞正在利用他的安福俱乐部竞选国会,对北京这个安福俱乐部,向、甘二人也各有看法。甘子明说:“这‘俱乐部’是根据外国话译出来的,安福俱乐部其实是安徽一帮文人墨客把会馆改个名而已。报纸上反复刊登安福俱乐部的动向,是投国人目前心理之所好,为的是多发行点报纸。”而向文成则说:“绝非如此,这是段祺瑞要搞国会了,将来这个安福俱乐部就是他的智囊。”甘子明听向文成分析得在理,便说:“你父亲呢,向大人如何看?听说长江上游的司令吴光新 被免了,还在宜昌遭了审判,当时向大人也坐在审判席上。一个长江上游总司令,说免就免了,他可是段祺瑞的人,皖系。”向文成说:“我父亲历来不跟我谈军中的事,他关心的只是战事少起,军需齐备。”甘子明就说:“这话反了,没有战事,还备什么军需?”甘子明是喜欢抬杠的。

他们终于说到了算地。向文成给甘子明介绍了他家买宅基地,扩建住宅的计划,他是来请甘子明过去和他一起丈量、一起演算。甘子明说:“这点事还用叫我,我算地可不如你,算地是数学里的另类。这可不比摆弄几只兔子几只鸡,颠来倒去还是问那几条腿的事,算地需要的是临场应变。”向文成说,他请甘子明出马,一是遇到难题二人好议论解决;更重要的是甘子明是个旁证。向文成说,他不能自己说几亩就是几亩呀,现在是执着算盘算自家的地。甘子明说:“你要这么说,我还是去吧。”

卖地的户主在笨花村西一字排开,正等待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到来,瞎话也手持丈杆站在人群中,像个手持长矛的古代武士。这个季节,笨花村的田野里已看不见花地,秋后刚耕过的土地像翻江倒海似的汹涌着波浪,不用说,兔子们又在没遮掩的土地上活跃起来。远处有个扛枪的人正在瞄准,那是西贝小治。不时有枪声传来。

瞎话看见甘子明忙说:“等的就是你。你不来,我这丈杆就派不上用场。”

甘子明说:“我是个打旗的,主角是文成。开量吧,这可不能用瞎话报数。”

瞎话说:“看说的,一尺一寸也错不了。”说着,拉动丈杆丈量起来。

地户们还是紧跟住他,瞎话要把丈量出来的数目报出来,向文成才能开算。人们惟恐瞎话报数目报的有虚假,他们想,瞎话也姓向,又会说瞎话。瞎话看看紧跟着他的地户说:“不用紧跟着我,我手下可不敢有半点差错。去地要地是人命关天的事,可不敢虚报。”他手持丈杆一递一杆地“排”地,把数目报给甘子明。甘子明手拿毛笔和砚台,把数目记在一张毛边纸上。

向文成根据瞎话所报数目开始运算。这一家地户的户主是秃老四,秃老四是个寡妇,无力种地,拾花时只会把家里做下处,靠抽头儿维持日子。地就常年荒着,茅草盖着脚面。这地形一边长一边短,一头还被苇坑“咬”去一个角,是一块不三不四的小地块。向文成根据瞎话所报数字开始运算。他手执算盘打了一遍,又打一遍,得出结论后对秃老四说:“四婶子,你这块地是九分六厘一毫一丝一忽,差一点一亩。先前有文书没有?”秃老四说:“哪有文书呀,家里连个纸片也没有。你给多少就是多少吧,瞎话要是不糊弄恁四嫂,你文成还会糊弄你四婶子哟。”瞎话说:“哎,四嫂,怎么又涉及我?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在要地,莫非我敢败坏向大人的名声呀?”

甘子明看见向文成算盘上的等数说:“文成,再打打,再打打我看看。”他是要看向文成的演算方法。向文成毁掉等数重新打,算盘雨打芭蕉似的一阵乱响,他嘴里还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口诀。他再次得出等数,还是九分六厘一毫一丝一忽。甘子明看着向文成的演算,笑着。

向文成算完秃老四的斜角地,瞎话又量出一块月牙儿地。向文成算出的等数是六分七厘三毫二丝。地的主人说:“文成,怎么我这块地没有‘忽’啊?”向文成说:“忽叫恁家的牛吃了,谁让你光在这块地里放牛呢。”地主人又说:“文成,一忽有多大块呀?”文成说:“也没多大,也就是笨花村子这么大。”旁边甘子明也打趣补充说:“恁家的牛肚子也忒大,吃了一忽地也不见得吃饱。”一地笑声从人群里飘起来,又随着秋风在空中四散。小治在远处又放了一枪,有人放弃看向文成算地,跑过去看小治打兔子。

整整一个上午,太阳正南了,把黄土地照得金灿灿。西北风又把金灿灿的黄土吹起来,迷着众人的眼。

五块地都算出了等数,要写文书了。卖地的户主也要拉开架式到向家去吃煎豆腐、杂面汤。

丈量土地的人们在旷野里散漫地排成队回笨花。他们专拣坚硬的黄土小道走。甘子明叼起短烟袋问向文成:“文成,你这算地的方法我还是没有研究透。你能不能简要地说说其中的道理。”

向文成也在坚硬的小道上走,小道太窄,他走不准,脚就不时踩在暄地里,有点一溜歪斜。他也不在意,一心回答甘子明的问题,说:“这道理很浅显,基本道理是梯田借积的公式。但是,梯田借积仅是个基础,公式也尚显粗糙。我又加进了些‘倍积’的道理。我编了个顺口溜,你一听就明白。”甘子明说:“快念念,快念念。”向文成说:“是这样:梯田借积细端详,倍积可查成最量。倍积我不用给你解释。为什么叫最量?最量就是最准确的意思,不可能再得出第二个等数。”

甘子明听懂了向文成的算地诀窍,把短烟袋抽得很旺。

走在坚硬小道上的人们,除了甘子明,没有人再能听明白向文成的算地诀窍。但人们听得高兴,像听戏子唱戏,像听说书人说书。 aNsE2tXMaFDvVphfIK7yXOpfyFc7YokCzAnf+FpKEbexYMvxX4HgAtRgabJnCE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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