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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白先生的为人与为学

宿白先生是我的授业老师,同时也是对我的人生影响极大的一位先生。

我们58级考古专业的学生,一至三年级有三次野外考古实习。课堂上侃侃而谈考古学知识的师长们,大多经过了长期野外考古实践磨砺,是有着丰富野外考古经验的考古学家。在考古工地上,他们从测量、开方、挖土、敛平地面、分辨土色、划分地层,到用小铲清理发掘、刷陶片、拼合、简单地修补、整理、绘图、拍照、文字记录等,对我们这一个班的同学进行耐心而严格的指导,手把手地教给我们野外考古的方法和技能,为我们这些人日后参加考古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宿白先生194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史学系,是中国历史时期考古学学科体系的开创者和成就者,也是中国著名的考古学家。20世纪50年代,由他主持的河南禹县白沙镇北三座宋墓的发掘,以及根据此次发掘的考古资料撰写出版的考古报告—《白沙宋墓》(1957),是我国考古报告的经典,在考古界曾引起过巨大的反响。宿白先生在城市考古、墓葬考古、宗教考古、手工业遗存考古、古代建筑、版本目录和中外交流等多个领域均有开创或拓展,已为学术界所公认。中国佛教石窟寺考古学,也是由宿白先生开启的一个研究分支。自50年代以来,他身体力行,长期坚持对全国各地的石窟寺做全面系统的实地勘测和记录,特别着力于云冈石窟和敦煌莫高窟的考古。

宿白先生最初学的是历史,因为参加了向达先生的考古组,后来改做考古研究。这个事情还要从当年北大恢复文科研究所考古组说起。当时的考古组主任向达一时招不到人,向北大史学系冯承钧先生偶尔说起此事,冯承钧先生马上向他推荐了宿白。冯先生非常赏识宿白先生,之前已经把他推荐到了北大图书馆。这样一来,宿白先生就一边在图书馆整理文献,一边参加文科研究所考古组的工作。1952年北大院系调整时,宿白先生就正式被调到了历史学系。

对于宿白先生的智慧、才华和博学,我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宿白先生是学历史出身的,他转向考古之后特别重视文献。当时有不少搞考古研究的人对文献并不是很重视,现在有不少考古专业的人好像还有这个问题。宿白先生希望自己的学生不仅要研究实物,也要精通文献,因为文献不好会影响一个人未来学术的发展。

宿白先生自己的历史文献功夫有口皆碑,这与他转益多师的学术背景有很大关系。他大学毕业之后,在北大文科研究所考古组做研究生,这段时间他到文史哲各个系听课,历史系冯承钧先生的中西交通、南海交通和中亚民族,中文系孙作云先生的中国古代神话,容庚先生的卜辞研究、金石学、钟鼎文,哲学系汤用彤先生的佛教史、魏晋玄学,他都一一听过。此外,他自己还兼学版本目录,在古籍版本目录学方面也有着极深的造诣。1947年,宿白先生在整理北大图书馆善本书籍时,从缪荃孙的国子监抄《永乐大典》天字韵所收《析津志》八卷中,发现了《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以下简称《金碑》)的碑文,这是云冈石窟研究史上尚不为人知的重要文献。没有深厚的文献功力,是不可能发现并确定这篇文献的重要价值的。他所撰写的《〈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校注》(1951年撰写,1956年发表),是研究云冈石窟历史的力作,也是他本人佛教考古的发轫之作,开启了他个人的石窟寺研究。

后来根据《金碑》记述与实地考察,宿白先生写成《云冈石窟分期试论》一文,发表在《考古学报》上。在此以前,有日本学者一直关注云冈的问题,宿先生对日本学者的分期方法提出了质疑。日本学者长广敏雄发表《驳宿白氏的云冈分期论》,对宿先生的研究进行了激烈的反驳,甚至质疑宿先生所用文献的真实性。后来,宿先生又发表文章,答复了日本学者的质疑,对《金碑》的真实性做出了论证,长广敏雄也不得不承认宿白先生的分期论。

宿白先生转向考古之后,特别重视考古资料和历史文献相结合的研究。他认为考古学不能离开田野考古,田野考古是考古生命力之所在,历史时期考古不同于史前考古,每一个历史时期的研究都伴随着丰富的历史文献资料。研究考古出土资料,包括石窟寺遗迹的各种社会历史问题,离不开历史文献的引用和佐证。在他看来,从事历史考古研究的人,不仅要研究考古材料,也应精通历史文献,考古的学生应具备史学和文献学的基本功。为此,他专门为从事佛教石窟寺考古的研究生开设了《汉文佛籍目录》课程,就是要求学生掌握汉文佛籍的查阅方法,从中学习佛教考古的知识。

此外,由于考古课程需要给学生提供考古实物的图像资料,宿白先生备课时就在讲义上亲自画图,讲课时也当场在黑板上画图。无论是古建筑结构,还是天王、力士塑像,他都能画得惟妙惟肖,令同学们赞叹不已。1988年,西藏文管会邀请宿白先生去参加一个活动,他发现西藏的很多寺庙在“文革”期间被毁掉了。回来后,他就开始整理当年的材料,亲手绘制了好多幅插图,给未来的复原工作提供了参考图像。宿白先生的绘画功力来自他的素描功底。绘图是考古调查、发掘和研究必不可少的一项技能,所以宿白先生也十分重视培养学生在现场绘图记录遗迹遗物的技能。

宿白先生看的书多,看的速度也快,常常是学生半天也看不明白的材料,他看一眼就明白了。有一回期末提交论文,我本来打算随便写一写交差了事,以为老师只是翻翻而已。没想到宿白先生逐页批阅,一条一条意见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张台历纸上,然后拿给我说:“你回去好好修改吧。”遇到这样的老师,学生根本没有空子可钻,只能老老实实地学,踏踏实实地做。

宿白先生的学问深厚,视野宽广,在学术研究上非常有见地。1962年,他受邀在敦煌文物研究所 做《敦煌七讲》的学术报告。这次学术报告,他不仅讲考古,讲敦煌的历史,还从佛教史的角度,指出佛教文献资料的研究如何跟考古结合起来,顺便还介绍了如何阅读和把握佛教的史集和经籍。与此同时,他还介绍了西方和日本是怎么做敦煌研究的,深入浅出地介绍了敦煌的学术史。

宿白先生的《敦煌七讲》,从理论和方法上为建立中国石窟寺考古学奠定了基础。他的创见在于,一般的石窟寺考古都会从图像入手,而宿白先生不仅对实物和图像的研究非常深入,而且格外重视石窟学术史料和考古的结合。对于佛教石窟考古,他提倡把佛籍所提供的信息和考古资料结合起来进行综合研究。佛教考古涉及的研究面很广,包括断代研究、社会历史研究、佛教史研究、艺术史研究以及综合研究和各种专题研究等。宿白先生认为从事石窟寺考古研究的人可以从事各类研究,但首先必须做好两项基础研究,即“分期断代”和“考古报告”,否则无法开展石窟寺考古的深入研究。

只要看看宿白先生的《白沙宋墓》考古报告,就知道宿先生的学问有多大了。白沙宋墓是北宋末年赵大翁及其家属的三座墓葬。自1951年起,宿白先生开始带队在此进行田野调查与发掘工作,报告也由宿白先生编写,题目就叫“白沙宋墓”。在北宋末期流行于中原和北方地区的仿木建筑砖雕壁画墓中,白沙宋墓是保存较好,结构最为复杂,内容最为丰富的一处。宿白先生当时才三十岁出头,就写出了这部中国田野考古纪实的奠基之作。翻开《白沙宋墓》,印象最深刻的是后面的注释,涉及宋史,包括宋代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和社会习俗等。宿白先生凭借自己深厚的文献功底,查阅大量历史文献,与第一手考古资料相结合,对墓葬的年代、墓主人的社会地位、宋代河南家族墓地中流行贯鱼葬的习俗等进行了深入分析,生动地刻画了宋人的生活图景。

80年代,宿白先生(右二)考察莫高窟,左二为樊锦诗

1985年,与宿白先生在新疆考察途中

当时,国内历史考古学尚处草创时期,考古学家在撰写发掘报告时大都限于对墓葬形制、出土遗物的记录,很少深入讨论相关的重要历史现象、历史问题。《白沙宋墓》颠覆了学术界对考古报告的认识,除了体现出考古报告应有的实证功夫之外,还展现了浓郁的学术气息和人文精神。尽管已出版六十余年,《白沙宋墓》作为考古报告的典范,至今仍在学界有重要影响。这本书里的学问太大了,按照现在都可以评一个高级教授了,可是当时宿白先生在北大只评了一个副教授,直到带我们这批学生的时候也还只是个副教授。但宿白先生总是说:“大浪淘沙,你不要看现在。一二十年之后,谁能沉得下心,谁才能够做出大的学问。一个社会一定要有人潜心做学问。”

对于从事考古研究的人来说,一生有没有可以录入考古史的重大发现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有没有留下一部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考古报告。考古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就是田野调查和发掘,考古报告就是对田野考古发掘出来的遗迹和遗物进行全面、系统、准确的记录。科学的田野考古和田野考古报告的出现,使考古学正式成为一门学科,成为历史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考古报告在推动考古学这一学科的发展方面有重要作用,考古报告绝对不能“造假”。无论发掘的对象是古代遗址或墓地,均具有不可再生性,因此一部理想的考古报告,应讲究科学性和客观性,无论是发掘、整理、编写都要力求全面、系统、准确,这样才能为日后人们了解古代社会信息提供准确的参照。这就是宿白先生的为人与为学教给我的对待考古工作的态度。

然而,我愧对先生的是,莫高窟的石窟考古报告迟迟没有做出来。当年分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宿白先生寄予我的厚望就是做好莫高窟的考古报告。“文革”一来,什么都放下了,任何建树都没有。“文革”之后,我又被任命为研究所副所长,被日常事务占据了大量时间,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搞业务。考古工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需要一个得力的团队,而研究所当时人员匮乏,根本不具备做石窟考古报告的条件。当然这些只是客观原因。最核心的问题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自己还没有真正想明白这个报告该怎么做。虽然毕业多年,但是自己觉得仍然没有把宿白先生的学问学透。我知道这项工作迟早都要做,而且必须完成,还要完成得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ZBsAdMkIApl6ijFQgLC2Dyilu2d9f8RkMv8KbmujU+GVdElmsXd16eGCGu0PDQ1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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