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静的漆黑夜晚,像是装在一个从孤独暗淡的星星上垂下来的篮子里。前面那辆汽车的喇叭声在浑浊空气的阻碍下听不清晰。布雷迪的司机开得很慢,另外一辆车的尾灯在转弯时忽隐忽现——然后就彻底不见了。但是过了十分钟,它又出现在视线中,就停在路边。布雷迪的司机放慢车速跟过去,那辆车又突然慢慢启动,而布雷迪的车超了过去。就在超车的瞬间,他们听到那辆沉寂的豪华轿车后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而戴弗的司机正在咧嘴笑。接着他们继续行驶,飞快地穿过黑暗和淡淡的夜色交替的斜坡,最后经过一连串过山车般的俯冲,来到宏伟的高斯酒店。
罗斯玛丽打了三个小时盹儿,醒了过来,躺在月光里。在撩人的夜色中,她飞快地思考着未来,把所有导向亲吻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但是这亲吻本身就和电影里的一样模糊。她慢慢地翻了个身,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出现失眠征兆,她试着用母亲的思路去考虑这个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她往往有着超乎阅历的敏锐,过去听到的不完整的对话也记忆犹新。
罗斯玛丽在成长中一直被教育要努力工作。斯皮尔斯太太把两位亡夫留下的微薄的钱都用在女儿的教育上,等女儿到了美妙的十六岁,一头秀发时,便被斯皮尔斯太太送去埃克斯莱班,又在没有通报的情况下领她去了一位正在那里休养的美国制片人的房间。这位制片人去纽约时,她们也去了。就这样,罗斯玛丽通过了入行考试。随着接踵而来的成功和相对稳定的前途,斯皮尔斯太太今晚完全可以心照不宣地暗示:“把你抚养长大是为了工作——不是专门为了嫁人。现在你碰到了第一个难题,这是件好事情——你就去尽情经历吧。要么伤害你自己,要么伤害他——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毁了你的,因为简略说来,你是一个男孩儿,不是女孩儿。”
除了对母亲无限的完美有所遐想,罗斯玛丽从来不多思虑,所以母亲最终剪断脐带,扰乱了她的睡眠。一道不真实的曙光把天空映进高高的法式长窗,她起身来到阳台,光脚踩在地上感觉暖暖的。空中传来神秘的声音,一只孜孜不倦的小鸟在网球场的树丛里幸灾乐祸地叫个不停。酒店背后的环形车道上传来脚步声,先是踩在土路上,然后是碎石路,然后是水泥台阶,接着又往回走去的声音。在墨色大海的那边,在远处高高的山坡的黑影里,住着戴弗夫妇。她想起他们两个人,仿佛听见他们轻轻地哼唱一首歌,像升起的烟,像赞美诗,在遥远的时空回荡。他们的孩子睡了,他们在夜里关闭了大门。
她回到屋里,披上轻巧的袍子,穿上布面便鞋,又回到外面,沿着长长的阳台往大门走去,她走得很快,因为其他面朝阳台的卧房里人们都在酣睡。她看见有一个人坐在正门宽阔的白色台阶上,便停下脚步——接着她发现那个人是路易斯·坎皮恩,他在哭泣。
他伤心地默默哭着,身体像啜泣的女人一样发抖。她不由得想起去年扮演一个角色时的场景,走上前去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小小惊呼一声,才认出她来。
“你怎么了?”她的眼神平静友善,并没有带着强烈的好奇探究他,“我能帮你吗?”
“谁都帮不了我,我知道,只能怪我自己,总是这样。”
“怎么了——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他看看她,想了想。
“不,”他决定,“等你长大一点你就会知道恋爱的人遭受着什么。极度的痛苦。宁可冷漠,宁可年少,也不要恋爱。以前我就经历过,但从没像这次这样——太意外了——正当一切都顺利的时候。”
他在渐渐亮起来的晨光里显得面目可憎。她没有任何表情的闪现,也没有任何细微动作流露出她对于眼下这一切突然产生的厌恶。但是坎皮恩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突兀地改变了话题。
“阿贝·诺思就在附近某处。”
“什么,他不是住在戴弗家吗?”
“是啊,但是他过来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二楼一间房间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了,一个英国人清清楚楚地咒骂道:“你们能不能闭嘴!”
罗斯玛丽和路易斯·坎皮恩沉默无语地走下台阶,来到通往海边的那条路上,找了张长椅坐下。
“看来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亲爱的,这件事真是非同寻常——”他此刻兴奋起来,死守着他的发现,“我从未见过如此突然的事——我向来避开激烈的人——他们让我心烦意乱,有时候我不得不在床上躺好几天。”
他得意扬扬地看着她。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亲爱的,”他突然喊起来,用手摸着她的大腿,整个身体都朝她靠过来,证明他手上的动作并不是不负责任的冒险——他很有自信,“将要发生一场决斗。”
“什么?”
“一场决斗——我们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谁要决斗?”
“让我从头和你说起,”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仿佛这非常败坏她的名声,而他却并不对她抱有成见,“当然,你坐在另外一辆车上。嗯,你可以说是幸运——我至少得少活两年,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发生了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他先开始说——”
“谁要决斗?”
“维恩莱特·麦基斯科,”他压低了声音,仿佛长椅底下有人,“但是不要提起戴弗夫妇,因为不管是谁提起,都会被他威胁。”
“被谁威胁?”
“汤米·巴尔邦,你可别说我提起了他们。我们没有人知道维恩莱特要说什么,因为他一直打断她,然后她的丈夫也卷进来,而现在,亲爱的,就有了这场决斗。今年早晨——五点——还有一个小时,”他叹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的悲伤,“我简直希望决斗的人是我。我活着也没有什么希望,不如被杀掉。”他停下来,伤感地晃来晃去。
楼上那扇铁质百叶窗又打开了,还是那个英国人的声音:“真的,快别吵了。”
这时候阿贝·诺思心神恍惚地从酒店里出来,看到了他俩,他们身后大海上的天空开始泛白。罗斯玛丽在他开口前警告地摇摇头,他们移到路那边更远一些的一条长椅上。罗斯玛丽发现阿贝有点紧张。
“你们在那里干吗?”他问。
“我刚起来。”她笑起来,但是想起楼上那个声音,又忍住了。
“被夜莺吵醒了吧,”阿贝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多半是被夜莺吵醒了。那位缝纫小组成员有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坎皮恩庄重地说:“我只知道我亲耳听到的事情。”
他站起来飞快地走开了。阿贝在罗斯玛丽旁边坐下。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不客气?”
“我有吗?”他吃惊地问,“他已经在这里哭了一个早上。”
“嗯,他或许有什么伤心事。”
“或许吧。”
“决斗是怎么回事?谁要决斗?我当时就觉得那辆车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怪事。是真的吗?”
“听起来确实有点疯狂,但好像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