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部分优秀的伊朗电影一样,马基·马吉迪的《小鞋子》以委婉柔和的方式触及了当代伊朗深刻的社会问题。首先是贫穷或曰严重的贫富分化问题。伊朗作为世界上重要的原油出口国而成为一个富庶的国家,但在伊朗社会的现实中,却是无处不在的贫穷。于是,影片《小鞋子》所呈现的,便不仅是为孩子们的心灵所放大了的忧虑和恐惧,而且是贫穷中的孩子过早地被迫体认了生活的艰辛和贫穷的父母、家庭所占据的微末而无力的社会位置。影片所呈现的并非日常生活中一幕悲喜剧式的插曲,而是凭借孩子的心灵和目光柔化了的社会现实和社会苦难。
我们在影片的序幕中,不仅看到了早已破旧不堪却被孩子们悉心珍爱着的小鞋子,而且看到了小阿里显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一一次在菜店中赊账,因此他不能从货架上挑选蔬菜,而只能在丢弃于地上的等外品中选择;也是在第一幕中,我们目睹了房东对母亲的呵斥。阿里在恼怒中对莎拉所说的话,无疑是一种真实:“你可以告诉妈妈,我也不在乎挨一顿打,可是爸爸没有钱给你买鞋,除非去借。我以为你懂。”毫无疑问,莎拉懂,所以她才会如此痛苦地忍受着哥哥的鞋,才会争分夺秒地奔回家中让哥哥能准时到校(尽管不是每次如愿);她会徘徊在鞋店那货品有限但对自己来说如同富足乐园的橱窗外,会为电视中的鞋广告着迷,却默默无言。影片中的两个重要段落则相当温和而节制地呈现出那贫富分化的世界的鲜明对照:一幕是父子俩外出打工的场景。父亲的自行车载着阿里驶过大城市中心,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让阿里目不暇接;不仅在视觉上呈现出一个与阿里居住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且无言地告诉观众,阿里所居住的贫穷的、近乎前现代的世界,就在高度现代化的世界近旁;尽管阿里的世界尚且不是在第三世界大都市近旁举目可见的贫民窟,而仅仅是现代化进程较少恩泽的部分。真正形成鲜明的贫富对比的,则是导演以喜剧风格勾勒的父子二人在富人区的历险。那无疑是第一次,威严的父亲暴露了他的卑微和寒酸,也是影片中唯一一次,父亲无保留地称赞自己的儿子,以他为荣,并且细心地呵护着他。事实上,导演同时暗示了阿里的父亲即使在他们所在的社区中,也只是处于社会的低下层:他有砸碎糖块的社区义务,他在清真寺礼拜之际奉茶的杂役身份。将这一贫富分化的事实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则是马拉松赛的开篇处。首先是描述性的镜头,尔后是影片中为数不多的阿里的主观视点镜头,让我们看到那些与阿里的生活际遇天壤之别的孩子:围绕着他们的显然相当富有的家长,孩子们身上光鲜的运动装,不断为孩子送上的食品和饮料,自豪而呵护的母亲们手中的家庭摄像机……富有的母亲为孩子们系好跑鞋的近景镜头,对照着特写镜头:阿里系紧自己破球鞋的鞋带。
然而,至少在《小鞋子》中,导演所试图打出的高光区尚不是社会问题与社会苦难自身,而是底层社会的善良美好,他们单纯而朴素的心灵,他们微末的欢乐与忧愁。而孩子的形象永远是能有效地拨动人们间或麻木的心灵的钥匙。就故事的主体而言,失而不曾复得的小鞋子的故事,无疑是一个辛酸苦涩的故事;但影片讲述故事的方式,孩子们的内心视像,影片为小兄妹、小鞋子的悲喜剧所提供的底景,却如同一片暖意盈盈的透镜,为这贫穷、苦涩的世界洒下晖光。故事中的世界,小兄妹俩的小悲欢无疑呼唤着同情与悲悯的观看,但那份苦涩的柔情或含泪的微笑却同时拒绝着任何俯瞰。不仅在修辞意义上,《小鞋子》中的阿里无疑是影片中平凡世界的小英雄(hero,英雄,同时是主人公),一个令影片的拟想观众——发达国家或第三世界的中产者间或汗颜或沉思的对象。
这是一个善良人的世界。影片自始至终几乎不曾出现邪恶或凶狠的角色。除了片头那个恶声恶气的房东,菜店的老板尽管斥骂、驱逐阿里,但他毕竟接受阿里家的赊欠;教务长尽管多少有些施虐的色彩,但他在马拉松赛的终点奔跑、呼唤的形象,多少使他更像个丑角而非恶人(尽管在其他伊朗导演的作品中,我们得知伊朗和其他多数亚洲国家一样,存在着极为严重的教育问题);而无论是学校中的老师,还是帮小莎拉从水沟的急流中捞起鞋子的小店老板,或是邻里间的互助亲情,都使得影片所呈现的世界暖意融融。影片无言地触动了人们心灵最柔软之处的,是小仰拍镜头中,小兄妹俩几乎如出征般试图去索回小鞋子一,发现那是一个盲人之家,便无言地放弃了他们的征讨之举;而盲人家的小姑娘尽管显然对那只金灿灿的圆珠笔爱不释手,却毫不犹豫地将它还给了莎拉。如果说,富人区的打工之行将伊朗社会鲜明的贫富分化正面呈现在观众面前,但此行的幸运部分是一,个在盛夏的长日中寂寞地渴望着玩伴的富人家小男孩,为阿里的父亲带来一位慷慨的主顾。而父亲在烈日下劳作的场景,伴着阿里和小男孩欢乐的游戏。当他们离去时,阿里亲切地注视着在摇椅上熟睡的孩子,拾起地下的毛绒玩具,轻轻地放在他身旁。这无疑将其间残酷的对照推到了主要视野的边缘,将柔情再度放置在中央——一个甚至没有怨、遑论怒的表述。这间或是影片一度在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候选者中获得响亮呼声的原因之一。
《小鞋子》剧照
在这个关于小鞋子的苦涩故事中,导演极为精到地以不时插入的欢快、喜剧或温情的段落,张弛得当地把握着影片的剧情与叙事节奏。在画面相对幽暗、情绪相对压抑的段落之后,导演十分自然地转入了小兄妹一起刷鞋子的场景(组合段7):明亮通透的画面、构图略去了小小院落中的贫穷气象,而突出他们身边的盆花、铮亮的黄铜水龙头、两人快乐地吹起的肥皂泡映出彩虹的色调漫天飞舞、兄妹俩灿烂的笑容和深情默契的对视。在整部影片中,导演凸现了孩子的形象,尤其是阿里那清澈的眼睛、那盈盈于眼眶中的泪水,和莎拉那瞬间照亮她整个面孔的笑容。
《小鞋子》剧照 |
从某种意义上说,影片正是通过孩子的视野和孩子的体认柔化了贫穷与苦难的图景,将第三世界普遍的苦难转移为孩子的内心体验。可以说,这也正是后冷战时代,在国际视野中重新言说社会苦难的方式与途径的变化之一。尽管从表面看来,类似的方式颇为“古老”。于是,在影片中,凸现的不是贫穷造成的灾难和苦涩,而是孩子微末的心愿和承受的委屈。诸如我们已经讨论过的,莎拉注视同学的鞋子和试图藏起自己双脚的镜头,将贫贱的悲哀转移为小姑娘爱美的“天性”;诸如阿里一次次地为妹妹的小鞋子所做的挣扎为“大人们”所误解。父亲会呵斥他:“儿子, 你9岁了,只知道吃、玩、睡吗?”——而我们看到,他拒绝了所有的游戏,几乎激怒了他的同学。这也造就了一个喜剧插曲:收到他拒绝字条的同学,激动地起身喊着:“这可是决赛!”而忘记了自己置身在课堂上。教务长责骂频频迟到的阿里:“不守规矩,不负责任。”——而我们看到只有9岁的阿里或许比父亲更为清晰地体认着家庭的困境,试图全力地分担生活的重担。在打工悲剧、受伤在家的父亲和母亲谈话之后,镜头切换为一旁躺着的阿里,冷调、黯淡的光区中,阿里睁着眼睛,显然在默默倾听父母的交谈,满脸忧伤。我们看到他孩子气地流着泪哀求体育老师让他参加马拉松比赛,似乎只是个参赛心切的孩子,而我们知道是怎样的动力让此前的阿里放弃早已让他怦然心动的比赛,此时又让他如此固执地坚持。
影片中的高潮戏,即比赛的段落,视觉节奏与叙事推进跌宕有致,堪称完美。校园生活中的体育赛事,原本是相当“古老”的主题。导演似乎并没有提供多少新的视觉呈现的可能。但这一段落中的每个元素都极为缜密到位,充满张力,动人心弦。比赛开始之时,导演使用了几乎是新闻纪录片式的拍法。发令枪响处,不同机位的大全景呈现奔跑中的马拉松赛选手们,我们无从发现或寻找阿里的身影。接着,在渐次接近的小全景、中景镜头中,我们看到了阿里一闪而过的身影,似乎是纪录的摄影机偶然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他在众多参赛者的队列中。渐次,小全景、中景镜头开始锁定阿里跟拍。我们看到他在奔跑、在过人;连续的画面中渐次出现短暂的升格拍摄的画面,某些时间被放大,开始呈现出重要或艰难的意味。显然,阿里的拼命奔跑更快地将他带到了身体的疲劳极限,身后的孩子们开始一个个超过他。此时,影片第一次出现非时序性的切换,疲倦了的阿里奔跑的小全景画面交替切换为莎拉从学校奔回的小全景画面,似乎妹妹就在阿里身边带跑。接着兄妹的交谈、相互的责备声切入;我们看到阿里提速了——在为妹妹赢得一双新鞋,补偿她的委屈的力量推动下,阿里突破了疲劳极限。他迅速地过人,不久将所有选手甩在自己背后。此时妹妹怀疑的提问再次出现:“要是你得不了第三名呢?”阿里的回答是:“我一定能。”显然,阿里记起了,他的目的不是获胜,而是第三名,那样才能赢得妹妹的新鞋子。于是,他开始调整自己的速度。升格拍摄的画面和正常速度拍摄的画面交替出现,前者以放大的时间呈现阿里的心理体验,他故意减速,让后面的同学超过他,当然,只能允许两个人超过。阿里准确地成了第三名,他试图让自己稳定地保持在这个位置上。但是,在并非准确地定位为阿里、也许是领先同学的视点镜头中,我们可以看到比赛的终点依稀出现。所有人开始了最后的冲刺。自此刻起,所有镜头呈现于升格拍摄的画面:一个重要的、对剧中人和观众来说惊心动魄的时刻。与此同时,声音空间中响起了阿里如擂鼓般急剧的心跳声。阿里为了保持第三名而减速的时候,更多的人赶上来,他身后一个试图超过他的同学过人时撞倒了他,又一个孩子在此刻超过了他。在再次升格的画面中,小全景镜头,阿里艰难起身,奋起直追,全景,五个孩子几乎跑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民族器乐声响起——影片极少的使用情绪音乐的段落之一。跑道一旁,体育老师和教务长奔跑着、呼喊着,我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不再是第三名的问题,而是五个孩子几乎有同等的获胜或出局的几率。阿里全力冲刺,可以看到,他以微乎其微的领先抵达了终点,摔倒在地上,其他孩子的家长纷纷涌向终点,抚慰、护理着自己的孩子。当体育老师抱起阿里,他吃力的问题是:“我得了第三名?”回答是:“什么第三名?你是冠军!”这喜讯无疑是噩耗。我们看到孩子绝望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当老师将他扛在肩上,阿里的视点、俯拍镜头的领奖台上,特写镜头中不是奖杯——荣誉,而是那双如此夺目的运动鞋——他对妹妹的许诺。喜气洋洋的颁奖场景中,阿里始终在哭泣。没有人知道,他不是在喜极而泣,而是在绝望地哭泣:他失败了,没有得到第三名——一双新鞋子,他已对妹妹食言。这悲喜剧式的对照,在如同上帝般、真正的全知者——观众那里唤起了巨大的共鸣,人们在笑,含着泪微笑。于是,导演立刻以一个插曲式场景展示了父亲车上的新鞋子。观众预先获知了阿里的得救,在观众那里,他的确赢得了全胜。
影片最精彩的段落,几乎可以称为神来之笔的,是尾声段落。妹妹离去之后,仍然是俯拍镜头——阿里心中的绝望、无力感和百口莫辩的委屈的视觉呈现,他落寞地脱下那彻底报废的鞋子,脱下袜子,我们看到他的脸痛得扭歪了,特写镜头让观众看到阿里的脚:布满血泡,有些地方几乎磨烂了,一双脚近乎红肿;他伸出手,却不敢触摸疼痛的双脚。接着,在小全景镜头中,我们看到阿里将肿胀的双脚伸进了院中的水池。透过水面的俯拍镜头,我们看到放大、变形了的阿里的双脚,在冰冷的水中惬意地扭动脚趾。镜头切换为大俯拍机位中的全景:圆形的水池,池边盆栽,坐在池边的孩子,如同一幅装饰风格的图画。此时,轻快抒情的弹拨乐响起,画面切换为水下摄影,与音乐完全同步,池中那群红金鱼轻快地游来,在阿里的两腿间游动,轻轻碰撞着他的腿和双脚,小精灵般拥抱、抚慰着阿里疲惫的身体和伤痛的心灵。画面渐隐,推出片尾字幕。极为温情的场景,但纯净自然,没有任何矫情的因素。贫穷的主题、贫穷的孩子,苦难窘境中的美好纯真,也许没有救赎,但这便是影片的意义所在。这也是所谓电影作为一种新语言的力度所在。
从激进批判的视点看来,这部影片所诉求的,正是上流社会(准确地说,是中产阶级社群)的良心:唤起他们的同情,赢得他们的泪水,让他们做出某些善行以抚慰自己的良心。姑且不去评说类似观点与立场的是是非非,至少在《小鞋子》的例证中,类似影片的叙事方式和叙事基调不能在如此简单的价值判断格局中予以定位。首先,和大部分伊朗电影一样,这是一部伊朗社会体制内的作品是一部我们间或称之为,“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模式”的影片中相当精彩的一部。而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模式的出现,主要联系着伊朗社会的现实和伊朗国内电影市场。但我们也同样不能简单地将影片中社会苦难的柔化呈现、将影片中孩子们的世界和苦涩柔情,简单地理解为电影制作者对伊朗电影审查制度的妥协或“游击战”方式,而应该联系第三世界国家电影的普遍处境和伊朗电影所处的特殊情势来予以深入的分析和定位。我们将在第三世界批评一章,通过另一部伊朗电影《黑板》深入讨论这一问题。在这里,我们只是简单地提示:在今天的世界上,任何第三世界电影都必然联系着全球化的世界,联系着特定的民族国家在这一全球化格局中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说,种种宗教、政治的原因,使得伊朗始终与欧美发达国家及其同盟保持某种不合作或敌对的态度;某种意义上的“闭关锁国”,使得欧美大众文化、尤其是好莱坞电影无法正式进入伊朗本土,因此伊朗电影仍在本土电影市场中占有绝对份额。这便为伊朗本土电影工业的发展提供了审查制度重轭下局促但真实的生长空间。然而,在今天全球化的世界上,所谓“闭关锁国”经常仅仅是某种意识形态的表达一。项关于伊朗文化工业的研究表明,正是由于伊朗政府拒绝加入诸多国际文化协定与公约,各类国际电影频道被伊朗大城市无偿接收,而不必考虑许多第三世界国家无力承担的高额费用;各类音像制品同样大量地出现在伊朗文化市场上。当然,欧洲国际电影节无疑在伊朗电影的起飞上扮演了极为重要而复杂的角色。因此,伊朗电影无疑是今日全球化格局中的一部分一,个特殊、重要而复杂的部分。
当《小鞋子》为导演马基·马吉迪赢得了普遍的国际声誉,甚至博得了奥斯卡的青睐之后,获得了部分国际资金资助的导演进而拍摄了《天堂的颜色》《圆圈》。在这一影片序列中,苦涩与苦难的图景渐趋浓重,柔情暖意的色彩渐次消退,影片呈现出更为正面强烈的社会批判色彩。然而,矛盾的事实在于,这种更为直接尖锐的批判却一步步地在将马基·马吉迪带向国际电影节荣誉的同时,让他渐次远离了伊朗电影市场与伊朗观众。这是第三世界国度艺术家的普遍困境,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况。
马基·马吉迪
《三色·蓝色》
法文片名: Trois couleurs : Bleu
英文片名: Blue
导 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
编 剧: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克日什托夫·皮耶谢维茨(Krzysztof Piesiewicz)
摄 影:斯拉沃米尔·伊札克(Slawomir Idziak)
作 曲:茨比格涅夫·普莱兹纳(Zbigniew Preisner)(化名为冯·登·鲍德梅耶,Van Den Budemeyer)
主 演: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饰茱莉
伯努瓦·雷让(Benoît Régent)饰奥利维尔
弗洛伦斯·佩奈尔(Florence Pernel)饰桑德琳娜
法国,彩色,100分钟,1993年
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及最佳女主角、最佳摄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