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1813年毕业于耶拿大学,在其博士论文《论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中已形成成熟的哲学思想,30岁时发表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820年后在柏林大学任编外讲师,他偏偏选择与黑格尔授课时间相同的时间开课,以示向黑格尔的权威地位挑战,但根本不能动摇黑格尔如日中天的地位,据说只有三个学生选他的课,在柏林大学六年间开课时间不足一学期。他离开教职后,独处著述。著有《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1841),包括挪威皇家科学院征文获奖作品《论自然意志》(1836)和丹麦皇家科学院有奖征文的落选作品《论道德的基础》(1840),以及《附录与补遗》(1851)。
叔本华在黑格尔哲学盛行之时,就预示了德国唯心论的没落。他尖锐地批判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是“三个著名诡辩家”,他们的“绝对思想”是“瞎吹牛和江湖法术” 。他尖锐地说:“黑格尔的所谓科学是一种故弄玄虚的神秘主义……用愚不可及的废话来取代实际思想的伪科学。” 这些以及其他场合激烈攻击“德国教授”的话,不应只被理解为他在大学失意经历所产生的嫉恨,也表达了他决意用自己的哲学体系取代黑格尔体系的自我主张。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序言中说,这本书是“一个思想的系统”, “保有最完整的统一性” ,康德、柏拉图和《奥义书》是理解这本书体系的前提。叔本华对康德有很高的评价,自认为继承和发展了康德的真传,他致力于把康德哲学改造为意志主义的认识论、本体论、美学和伦理学。他说,第一、二篇阐述“真”的概念,第三篇阐述“美”的本质,第四篇说明“善”的本来意义。大致来看,第一篇是关于现象的学说,第二篇是关于“物自体”的学说,第三篇是审美学说,最后是道德和宗教学说。
叔本华说:“世界是我的表象。”这个结论的前提是康德“哥白尼革命”的主体性思想。他说:“一切的一切,凡已属于和能属于这世界的一切,都无可避免地带有以主体为条件的性质,并且也仅仅只是为主体而存在”,他声称,他“不认识什么太阳,什么地球,而永远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见太阳;永远只是手,是手感触地球” 。他把康德的“现象界”说成是“世界的表象”。《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篇首先考察了表象世界的依据和人的认识方式。
叔本华说,读者需要先懂得《论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才能理解他的体系。如同康德追问表象的可能性条件的问题,叔本华把人认识表象的方式称作“充足理由律”,而认识表象的最后根据是充足理由律的“根”。表象的方式被分为四种,每种方式的“根”都有相应的学问。叔本华按照先易后难的认识顺序 ,把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排列如下。
(1)“关于生成的充足理由律”。对象的变化状态被表象为“原因”与“结果”的关系,人们按照因果律认知对象在空间中的生成变化。这是物理学认识的运动。
(2)“关于知识的充足理由律”是概念的理性认识方式,概念是对直观对象的抽象,理性把概念联接为判断,遵循逻辑规则把判断联接为知识。这是逻辑学的理性。
(3)“关于存在的充足理由律”是对康德时空观的新解释:物质在时空中被表象为个别物体,它们存在的依据在于数学规则,因此人所表象的存在是有形的(几何形状)和连续的(算术计数)。这是数学所规定的存在。
(4)“关于意志主体的充足理由律”,身体是一种特殊的物体,身体行动是一种特殊的变化,遵循主体的“动机律”。这是人的行为的直接动力。
我们知道,在康德认识论中,直观和知性是感性认识与概念认识的理论知识的前两个阶段,而不能产生知识的理性是第三阶段。叔本华却混淆了康德的区分,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界定。
首先,叔本华把“直观”分为“直观表象”和“抽象表象”。时空中存在的事物、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以及意志主体行动都是直观表象,而概念的逻辑联系是抽象表象。
其次,直观表象不是康德意义上的感性直观,而是知性直观。叔本华认为,即使动物也有知性,动物对自己身体的直观是“纯粹知性的认识方式”。知性的功能在于由身体感觉而直观造成感觉的原因,“如同太阳升起而有这个可见的世界一样,知性由于它惟一的单纯的职能,在一反掌间就把那迟钝的、无所意谓的感觉转变为直观了” 。就是说,任何行动主体都能够直观地领悟它的动机的原因---意志。
再次,叔本华把康德归于知性的概念思维混淆于抽象的理性。他说,抽象概念来自直观表象,是“表象之表象”。抽象概念有两面性:一方面由于保持着与直观表象的联系而有正当用途,另一方面由于脱离了直观表象而歪曲现实。比如,知性直观可以“完全认识一个杠杆,一组滑轮,一个齿轮,一个拱顶的安稳”,但不足以构造机器和建筑物,因此需要抽象概念作为行动的准绳,“必须先在抽象中拟好一个计划”,借助理性组织一些人的协同 。
最后,叔本华混淆了康德关于理论理性、实践理性和判断力的区分。他说,抽象概念在实践中既可行善,也可作恶,“理性既可以和元凶大憝,也可以和美德懿行伙同行事,由于理性参加任何一方,那一方才发生巨大的作用”。在个人举止风度方面,概念既可以“防止粗暴的自私自利之心和兽性的发作”,但也可以是虚情假意的伪装 。在审美领域,艺术只能从直观表象出发而不能从概念出发,但概念也可以为从部分到整体的方式完成一个艺术作品提供思想先导。
直观表象和抽象表象虽然在认识、道德和艺术领域相辅相成,但直观比概念更直接、全面地认识表象世界。例如,真理感、美感、正义感、宗教感、道德感、快适感、荣誉感、耻辱感、健康感、有力感、性爱感,等等,都“仅仅是直观地意识到、还没有在概念中沉淀”,即使掌握抽象的逻辑和数学的知识,也需要逻辑感和数学感 。直观认识比理性知识更真实、更可靠、更全面地感触到表象世界的知识,但这只是对相对的、现象的知识,而不是关于绝对的、本体的知识。
叔本华接受了康德关于现象与本体的区分。对于康德而言,两者有不可逾越的认识论鸿沟,但叔本华认为,对表象世界的直观接近了对世界本体的认识。他说:“直观是一切证据的最高源泉,只有直接或间接以直观为依据才有绝对的真理,并且确信最近的途径也就是最可靠的途径。”这条途径就是与身体须臾不可分离的行动的意志。意志的每一个活动都立即表现为身体的活动,而身体活动就是客体化的意志。比如,胃和肠道的蠕动是客体化的食欲,生殖器的勃起是客体化的性欲。叔本华把“我的身体是我的意志的客观化”,称作“意志和身体的同一性”原理 。
意志虽然最接近人的本体,但不局限于人。“意志和身体的同一性”原理也适用于动物,还适用于一切有形物体。石头自由落体运动,地球被太阳吸引,磁针指向北方,水流向前奔腾,植物受到刺激,生物盲目生长,动物的欲望冲动,等等,在叔本华眼里都是意志本体的活动。叔本华于是得出这样的推论:既然所有直观的表象都是意志主体的客体化,既然意志主体是所有表象的内在本质,意志主体必然表象世界的本体;既然人的、动物的、植物的、无机物的意志都是同样的完整,同样的彻底,那么意志本体必然是一个唯一的统一体。叔本华的结论是:“唯有意志是自在之物。”
叔本华的意志本体论贯穿着两条线索:先从身体与意志关系出发,自下而上地推断出意志本体的存在;当他达到了本体论的高度,再从意志的属性出发,自上而下地解释表象世界的现象。我们可以把他自上而下的解释概括为下列六条。
第一,意志本体自身是统一的主体,而不是客体,但这个唯一主体的客体化“就是那些理念”, “它的客体化是无穷等级的,有如微弱的晨曦和最强烈的日光之间的无限级别一样”。 如同柏拉图说的可感世界对理念世界的模仿,自然界的无机物、植物和动物千差万别的种类都是意志客体化产生的表象。
第二,意志主体按照“个体化原则”客体化为个体,“在意志的客体性较高的级别里我们看到显著的个性出现,尤其是人”。 在较低等级,只有种属的差异,只有人有鲜明的个性。比如,性欲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动物在寻求性满足时没有个性的选择,而人的性选择却有强烈的激情。
第三,意志主体是充溢的“生命意志”,无法遏制地外溢,表象世界的所有事物都分有了生命意志,由此都有生命力,不仅生物有生命,无机物的活力也是生命,它们的共同本质是内在驱动力,由此产生生生不息的运动变化和因果联系。
第四,有欲求才有生命,欲求是一切生命意志的本质。但意志本体的欲求并不追求自身以外的目标,因为在本体之外没有其他目的和理由。意志本体的欲求是自我给予和自我消耗,它的自我给予创造了绵延不绝的生命形态,它的自我消耗是永无止境的满足和痛苦的循环。作为意志的镜子,表象世界充满着“永远的变化,无尽的流动”,表现为“从愿望到满足又到新的满足的不停的过程,如果辗转得快,就叫作幸福,慢就叫作痛苦;如果陷于停顿,那就表现为可怕的、使生命僵化的空虚无聊” 。
第五,意志本体的欲求、消耗、饥饿、痛苦是自我分裂的过程。这个充满矛盾的过程在表象世界表现为“我们在自然中到处看到的争夺、斗争和胜败无常”。较高种属吞噬了一切较低种属的生命,这个种属内的较强个体在克服较弱个体的生存竞争中在较高程度上实现了生命的向上冲动。“这里就已经是这一条‘蛇不吃蛇,不能成龙’的规律在支配着。”人类个体的生存斗争尤为残酷,“人把那种斗争、那种意志的自我分裂暴露到最可怕的明显程度,而‘人对人都成狼’了。”
第六,意志本体在表象世界之外,因此不受理智驾驭,超越善恶,没有理由,“意志本身在本质上是没有任何目的、没有止境的,它是一个无尽的追求” ,它注定以不能遏止的盲目活动。在不受任何约束的意义上,意志本身是自由。但人的意志是它的表象,不是自由意志。在《论自由意志》一文中,叔本华把人的意志是否自由的问题归结为人的意欲是否自由。他论证说,欲求服从表象世界的因果律,人的意欲受外部表象的刺激而产生,人的动机受欲望控制,不由自主,不受理智控制。
叔本华反对把人看作是无个性的理性动物,他根据意志既能动又盲目的特点,把人理解为具有多方面、多层次的欲望、禀有喜怒哀乐之情的活生生的人,描绘了人生之画的全景。他从由低到高的四个层次上看待人生:(1)具有共同人性的群体,(2)具有个性的个人,(3)天才,(4)圣徒。不过,即使在最高层次,人也不能摆脱悲观主义的命运。
(1)在最低层次上,人不自觉地受生命意志的支配,人看似主观任意,为所欲为,但实际上是客观盲目的冲动。在多数情况下,意志不服从理智,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意愿动机是什么。(这类似于后来弗洛伊德所说的“下意识”)。人只不过是生命意志的工具,生活对人是折磨和苦难。欲望满足是遮蔽了人生的痛苦的“摩耶之幕”,使人乐此不疲地追求痛苦。以性欲为例,性欲不是人能控制或选择的欲望,而是盲目的生命意志的实现,人似乎做了他愿意做的了,其实只不过不自觉地、无目的地做了生命意志延续自身的工具,个人的归宿是死亡。人们往往对人生的宿命有所醒悟与后悔,然而,人还是要在生命意志支配之下,再次追求性的满足。叔本华说,性欲是生命意志最集中的表现,性欲的满足等于延续了人类的生命,这不过是人写给意志的“卖身契”。 个人的性欲满足肯定了人的生命意志,但终究逃脱不了死亡对人的生命的否定。
(2)个性是一个人特有的性格。人的性格从出生之时就被意志严格决定,千差万别的性格不过是意志的多样形态。如同一个人不能选择体质一样,他也不能选择性格。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一个人的善恶是天生的,幸福与不幸也是命中注定。但人们却相信,自己的努力可以塑造个性,改变命运,这是人世纠纷争斗的根源。性格的作用是表现和实现一个人的意志,而“我的身体和我的意志是同一事物” ,人的性格是自己欲求和满足的特征,人的个性必然是利己的。利己主义的生活不是贪得无厌,就是恐惧不安,或是百无聊赖。个性越显著,则欲望越强烈,痛苦越深刻。
(3)叔本华区别了遵循根据律的认识方式和独立于根据律的认识方式,前者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后者是少数天才的生活方式。天才的生活是审美活动。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篇提出一套关于艺术本质的独特理论。他认为,艺术是表达对理念的认识。按照理念客体化由低到高的等级,叔本华依次讨论了艺术的不同类型:建筑艺术、田园和风景画、雕刻和叙事图、绘画、文学、音乐。悲剧是文学的最高形式,悲剧英雄在感受意志与其自身的冲突之后否定了意志,遗弃了自我。作为全部艺术的最高形式的音乐是“全部意志的直接客体化的写照,犹如世界自身”,以旋律作为时间形式再现了意志,谐音的起伏变化表现了意志的斗争和挣扎,音乐的效果不是这个或那个感受,“而是表示欢愉、抑郁、痛苦、惊恐、快乐、高兴、心神宁静等自身” 。
叔本华吸收了康德关于艺术无利害性的思想,认为在创造和欣赏艺术时,人们超越了根据律的限制,不受经验、环境和利益的支配,叔本华称之为“自失”:“人自失于对象之中,也就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性,忘记他的意志”,在欲求道路上“那永远寻求而又永远不可得的安宁就会在转眼之间自动的光临,而我们也就达到了十足的怡悦”。 他对康德关于美和崇高的区分作出新的解释,美的对象没有刺激意志,个体意志始终沉浸于美的观赏;而崇高感的对象构成了对个体意志的威胁,需要强力挣脱才能达到安宁和愉悦。不过,艺术创作和欣赏只是暂时的解脱,大多数时候天才和平常人没有区别。
(4)伦理“圣徒”高于艺术“天才”,因为伦理生活是摆脱生活折磨的恒常之道。叔本华说,《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篇对伦理宗教的阐述是全书“最严肃的一部分”。
伦理学是一般人行善避恶的行动准则。人对善的追求包括正义感、同情和禁欲。正义感是不义行为的对立面,其本质不是对罪恶的外在惩罚,而是利己主义冲突所引起的良心自责;它不能把人从罪恶中解脱出来,只能加深内心的痛苦。为了摆脱良心自责的痛苦,一些人克服利己主义,同情他人,“一切仁爱都是同情”,同情或使人像关爱自己那样关爱他人,或牺牲自己利益满足他人欲求。但关爱他人并不能解脱他人的痛苦,好比是对乞丐的施舍,“今天维系了乞丐的生命以便在明天延长他的痛苦” 。
彻底解脱之道是禁绝欲望,万念俱寂。非如此不能取消生命意志,也就不能彻底摆脱痛苦。虽然叔本华在福音书和基督教苦修的圣徒中找到禁欲主义的榜样,但他说“在印度教和佛教徒中更多”,而且基督教中有与此相反的犹太教因素。因此,他要向古印度智慧学习,以达到摆脱生老病死“四苦”的涅槃。他说:“这个最优秀、最古老的民族的这一上古教义能够紧密地配合这一如此少数人所能问津的哲学真理”,但他意识到,这个哲学真理与西方哲学传统无关,“一个圣徒不必一定是哲学家,同时一个哲学家也不必是圣徒”;除了能把圣徒的教义纳入抽象的知识,“哲学家不应再搞什么,也不能再搞什么”。禁欲主义的结果是虚无主义的世界观:“没有意志,没有表象,没有世界。”但是,虚无主义者同时超脱生命的人生观,即是:“那高于一切理性的心境和平,那古井无澜的情绪,那深深的宁静,不可动摇的自得和怡悦”。
叔本华的哲学不合时宜,长期默默无闻,直至1948年德国革命失败之后,民众对哲学教授在革命中碌碌无为深感不满,叔本华思想才在悲观失望的德国市民阶层中流行开来。从此,叔本华思想影响了不少20世纪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也影响了弗洛伊德、维特根斯坦等哲学家,在他同时代的追随者中,有瓦格纳和青年尼采。尼采说:“我属于叔本华的那些读了他的第一页之后就确定无疑地知道将读完每一页并且倾听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的读者。” 即使在与他的思想决裂之后,尼采仍称他为“我的第一位、也是惟一的一位教育者---伟大的阿瑟·叔本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