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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戒惧慎独

“慎独”之说,《大学》、《中庸》都有表达。《大学》传文释诚意章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中庸》首章:“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我们在讨论船山的《大学》诠释的一章中之所以没有涉及关于“慎独”的问题,意即留待《中庸》中一并加以讨论。

按朱子《大学章句》释“君子必慎其独也”:

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者,故必谨于此以审其几焉。……虽幽独之中,而其善恶之不可掩如此,可畏之甚也。

可见朱子把“慎独”的“独”解释为“己所独知”的知觉状态和境况, 而以“慎” 为谨慎地审察善恶之几。

《中庸》首章第二句有云:“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朱子《中庸章句》释其中慎独之义:

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着见明显而过于此者。

朱子在《中庸》中对慎独的解释和其《大学》中所解释的是一致的。朱子认为,“戒慎”讲“慎”,“慎独”也讲 “慎 ” ,但“不睹不闻”与“独”有别。简言之,“独者,人之所不睹不闻也”;“其所不睹不闻者,己之所不睹不闻也”。就是说,戒慎恐惧的“不睹不闻”是指自己无所闻无所见,也就是“未发”。而“独”是指自己的内心别人无所闻见,别人虽然不睹不闻,但自己的心有自我意识,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种独知已属已发。也因此,朱子将“戒慎”与“慎独”的工夫加以分别,以“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为未发时的工夫 ,以“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为已发时的工夫。

船山在其读《大学》说中提出:

但当未有意时,其将来之善几恶几,不可预为拟制,而务于从容涵养,不可急迫迫地逼教出好意出来,及其意已发而可知之后,不可强为补饰,以涉于小人之揜著,故待己所及知,抑仅己所独知之时而加之慎。

从这里可以看出船山对慎独的看法。在他看来,“独”即是“己所及知抑仅己所独知之时”。这个说法吸收了朱子之说即人所不知不睹不闻、而己所独知。但“及知”的提出显示船山的提法也包含有自己的主张。船山之意以为,独属于意,属于意之已发;而且独所代表的意,只是自己刚刚知觉而别人完全不能知觉的意识状态。这个主张,其实就是以“独”指意念之初发将发之几。至于“慎”字,船山认为“慎字不可作防字解,乃缜密详谨之意”。 又说:“若夫慎之云者,临其所事,拣夫不善而执夫善之谓也。” 船山把独解释为意之几,这种对几的强调的讲法应当说是对朱子学慎独说的进一步展开。

船山认为独是已发,这与朱子相同。但船山明确提出独即意,这就与船山自己心性学重视诚意有关了。船山说:“慎独为诚意扣紧工夫,而非诚意之全恃乎此,及人所共知之后,遂无所用其力也。” 在他看来,从意来说,意之已发分为“己所独知”和“人所共知”两个阶段或部分,诚意是指两个部分全体都要慎之而严,慎独则专指“己所独知”的这前一个部分。故慎独属于诚意的一个部分,而不是全部。如果把慎独当成诚意工夫的全体,那么在人所共知的阶段就无工夫可言了。

船山说:

《中庸》云“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谓君子自知也,此(《大学》)言“十目”“十手”,亦言诚意者之自知其意。如一物于此,十目视之而无所遁,十手指之而无所匿,其为理为欲,显见在中,纤毫不昧,正可以施慎之之功。

这也是说《中庸》的慎独之独是君子自知而他人不知的状态,这个状态属于意,而自知就是自知其意;船山强调这与《大学》讲诚意的自知其意的状态相同。由于独属于意之已发的状态,故船山又指出,这种状态下,自己内心之意念 ,为理为欲,自己都了然不昧,这种状态正好采用慎独的工夫。

船山说:“《礼记》凡三言慎独,独则意之先几,善恶之未审者也。”明确说明独属于意,是意的“先几”阶段,即意之初发初动初萌,此时意的善恶尚待分辨。船山强调,慎独是诚意工夫的一部分,慎的对象只能是意,而不能是心; 因为明德之心虚灵不昧,有善无恶,而“慎”的工夫是在善恶混杂之中“拣其不善以孤保其善”。 船山以此来说明何以《大学》专在诚意的部分提出慎独:“传独于诚意言慎者,以意缘事有,以意临事,则亦以心临意也。若夫心固不可言慎矣。是以意在省察,而心唯存养。省察故不可不慎,而存养则无待于慎,以心之未缘物而之于恶也。” 慎独是“拣其不善而执其善”,这属于省察,故慎独属于意之省察,也就是说,慎独是意的省察工夫。

船山精于易学,往往以易论《中庸》,如:

“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泰道也;所谓“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所以配天德也。“慎其独”,复道也;所谓“不远复,无祗悔”,“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所以见天心也。

船山用泰卦九二爻辞解释《中庸》的戒慎恐惧,未明其意。按传统解释泰九二爻辞,是指用心宏大,包容不遗,但不知船山何以以此比喻戒慎恐惧。按《周易内传》论泰九二爻辞有云“乃不偏倚而尚于中道”,船山或以此喻未发之中的不偏不倚。 至于复卦,应当是用“有不善未尝不知”解释“独”,以比喻“独知”。无论如何,这个讲法可以看出船山也是把戒慎恐惧与慎独分开来看的。

朱子《中庸章句》解释戒慎恐惧为:“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不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 船山的解说是:

乃君子则以方动之际,耳目乘权,而物欲交引;则毫厘未克,而人欲滋长,以卒胜夫天理。乃或虽明知之,犹复为之。故于此尤致其慎焉,然后不欺其素,而存养者乃以向于动而弗失也。“有不善未尝不知”,“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之谓也。“知之未尝复为”,慎独之谓也。使非存养之已豫,安能早觉于隐微哉?

方动之际就是意之先几,意之动则有善有恶,所谓恶即人欲之萌。此时若不能辨别理欲,则人欲将会滋长而最终胜过天理;或者虽独知意动于不善,却仍行之,则成乎不善之行。所以人须在意念方动之际,用“慎”的工夫,使意念不自欺于素正之心。 不过,船山所谓“然后不欺其素,而存养者乃以向于动而弗失也”,此种说法似乎将慎独属“存养”,而不像前面属之“省察”,有不协调处。其实船山是指,存养是未发工夫,是慎独以前工夫;正是由于善作工夫者在意念发动之前有存养的工夫,所以才能在意念方动之际行之以慎独的工夫,使在意念发动的状态得以弗失。如果不是素有未发工夫的存养,就不可能在意念初动时察觉善恶之几。船山认为《易传》“有不善未尝不知”,就是莫见莫显的独知,这是慎独的前提;“知之未尝复为”,就是慎独,亦即慎独的过程及结果。

由此,船山认为《中庸》首章的主旨是:“盖所谓中庸者,天下事物之理而措诸日用者也。若然,则君子亦将于事物求中,而日用自可施行。” “中”代表天下之理,“庸”是将理措之于日常实践,而“中庸”就是要人在日常事物里面求理。“故中庸一篇,无不缘本乎德而以成乎道,则以中之为德,本天德;而庸之为道,成王道。天德、王道一以贯之,是以天命之性不离乎一动一静之间,而喜怒哀乐之本乎性、见乎情者,可以通天地万物之理。如其不然,则君子之存养为无用,而省察为无体,判然二致,将何以合一而成位育之功哉?” 存养为静中涵养性体工夫,但若无省察,则为无用;省察是动时审察工夫 ,若无存养为基础,则为无体。

船山又说: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自知自觉于“清明在躬、志气如神”者之胸中。即此见天理流行,方动不昧,而性中不昧之真体,率之而道在焉,特不能为失性者言尔。则喜怒哀乐之节,粲然具于君子之动几,亦犹夫未发之中,贯彻纯全于至静之地。而特以静则善恶无几,而普遍不差,不以人之邪正为道之有无,天命之所以不息也;动则人事乘权,而昏迷易起,故必待存养之有功,而后知显见之具足,率性之道所以繇不行而不明也。一章首尾,大义微言,相为互发者如此。章句之立义精矣。

“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出于《礼记》的《孔子闲居》,可理解为欲念未动未起时清醒的意识状态。自知自觉此清醒状态,就是《中庸》所说的莫见莫显的独知,故自知自觉即是独知,独知即自知自觉自审其意念之动的善恶。这个方动而不昧的意识状态,就是天理流行的表现,亦由此可见性之本体。因此这个“独”(动几)可以说是喜怒哀乐发而中节的根源。“未发之中”是发而中节的更深的根源,虽然未发时为静,此时意念未动,善恶无几,但“未发之中”在至静之中恒在不息。此时不能用慎独的工夫,必须用存养;只有经过长久的存养工夫,才能保证人在意念初动时有充足完全的独知去审辨之,而中和的大用才能成立。

所以,船山认为“慎独”是以“存养”为其基础的,“《大学》言慎独,为正心之君子言也。《中庸》言慎独,为存养之君子言也。唯欲正其心,而后人所不及知之地,己固有以知善而知恶。唯戒慎恐惧于不睹不闻,而后隐者知其见,微者知其显。……以明夫未尝有存养之功者,人所不及知之地已固昏然,而莫辨其善恶之所终,则虽欲慎而有所不能也”。 即有长久的存养为基础,隐微的独知才能辨知善恶如白日之明显;如果没有日常存养的工夫,所谓独知已昏昏然不能辨善恶,这种状态下“慎”的工夫也就无所用了。船山还主张,慎独在《大学》系统中是指“正心”,慎独在《中庸》系统中是指存养。船山以存养、慎独二分,认为存养是慎独的基础,并认为这个思想就是《中庸》首章的大义,这些都与朱子学的解释一致。船山在其读《中庸》说中,还屡次使用“圣贤心学”“心学”的概念,这些地方都可见他所受道学心性—工夫论的影响。 rEwIKh3+AEQ2ChF56BA843gXuqifYON0gRtFaL5ZI7+obNZqK5f16rCQ5rSqLT0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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