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讨论关于“未发”的问题。自宋代道学程伊川与其门人讨论《中庸》“未发”之义以后,经过杨时、李侗至朱子,“未发之义”成为道学《中庸》诠释的焦点。船山面对朱子学派的诠释传统,也承认“未发”问题的意义和重要性,他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是儒者第一难透底关。此不可以私智索,而亦不可执前人之一言遂谓其然。” 这既可见其受到朱子学的影响,也显示出船山强调独立思考的性格。
船山反对以未发之心为中,他说:
今详诸大儒之言,为同为异,盖不一矣。其说之必不可从者,则谓但未喜未怒未哀未乐而即谓之中也。夫喜怒哀乐之发,必因乎可喜可怒可哀可乐,乃夫人终日之间,其值夫无可喜乐、无可哀怒之境,而因以不喜不怒不哀不乐者多矣,此其皆谓之中乎?
这是说喜怒哀乐的感情是由可喜怒哀乐之事所引起,而人在生活中多处于没有可喜怒哀乐之事刺激的状态,故人的内心状态,大多数时间中是属于不喜不怒不哀不乐的状态,可是我们能说这些不喜不怒不哀不乐的状态都是《中庸》看做为“天下之大本”的“中”吗?船山断然表示他不赞成把这些不喜不怒的状态都视为中的看法。这种对朱子学未发论的质疑是有道理的,事实上这样的看法在船山以前如阳明学中也提出过。另外,船山在这里并未说明其理据,比如,假设船山认为不喜不怒时仍有意念,故不得为中,则自伊川起,至朱子,已经将所谓“未发”规定为“思虑未萌”。
船山又在概念上提出“中”与“空”的问题,中不是空,不可以空证中;中不是无善无恶,无善无恶不可谓之中:
夫中者,以不偏不倚而言也,今曰但不为恶而已固无偏倚,则虽不可名之为偏倚,而亦何所据以为不偏不倚哉?如一室之中空虚无物,以无物故,则亦无有偏倚者。乃既无物矣,抑将何者不偏,何者不倚耶?必置一物于中庭,而后可谓之不偏于东西,不倚于楹壁。审此,则但无恶而固无善,但莫之偏而固无不偏,但莫之倚而固无不倚,必不可谓之为中,审矣。
船山认为“无所偏倚”与“不偏不倚”是不同的,不能用无所偏倚证明不偏不倚。朱子本来说过:“喜怒哀乐未发,如处室中,东西南北未有定向,不偏于一方,只在中间,所谓中也。” 船山的批评应当主要是表达对朱子此说的不满 ,但也可以说包含了对阳明学的批评。
船山又指出:
曰在中者,对在外而言也。曰里面者,对表而言也。缘此文上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而非云“一念不起”,则明有一喜怒哀乐,而特未发耳。后之所发者,皆全具于内而无缺,是故曰在中。乃其曰在中者,即喜怒哀乐未发之云,而未及释夫“谓之中”也;若子思之本旨,则谓此在中者“谓之中”也。……未发之中,体在中而未现,则于己而喻其不偏不倚耳,天下固莫之见也。未发之中,诚也,实有之而不妄也。时中之中,形也,诚则形,而实有者随所著以为体也。
这是说,《中庸》所说的未发,并不是指一念未起的意识状态。所谓“后之所发者,皆全具于内而无缺”即指潜在的喜怒哀乐,故未发其实是指喜怒哀乐的内在根源和根据,而一切已发的喜怒哀乐都是此根源的外发和表现。这个隐而未发的根源,船山认为就是二程所说的“在中”。
在这一点上,船山的讨论也显示出存有论的面向。从存有论来说,未发时此中体作为“在中”,内在于心而为体(所谓体在中而未现);已发之后,此中体表现为“时中之中”,随事随物以为体。 如果用《大学》的讲法,未发是“诚于中”,已发是“形于外”;用《中庸》二十三章“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的讲法,未发之中是“诚”,虽然隐而未发,但实有不妄;时中之中是“诚则形”,是内在实有不妄者形著于外,此时此实有者与物为体,即前所谓“已发之中,无过不及以为体”。所以,从存有论说,“以在天而言,则中之为理,流行而无不在”。
船山进而指出,这个“在中”,即是理,即是性:
盖吾性中固有此必喜必怒必哀必乐之理,以效健顺五常之能,而为情之所繇生。则“浑然在中”者,充塞两间,而不仅供一节之用也,斯以谓之中也。
故延平之自为学与其为教,皆于未发之前体验所谓中者。乃其所心得而名言之,则亦不过曰性善而已。善者中之实体,而性者未发之藏也。若延平终日危坐以体验之,亦其用力之际,专心致志,以求吾所性之善。其专静有如此尔,非以危坐终日、不起一念为可以存吾中也。 不是喜怒哀乐之未发便唤作中,乃此性之未发为情者,其德中也。
可见,最终船山认为“中”是性中固有之理,是情之所生的根源与根据,而且这个“中”充塞天地,具有本体的意义。他还称赞李延平,认为延平所谓体验未发之中,即是体验性善,他还肯定“善者中之实体,而性者未发之藏”,意思是善为中的本质,而所谓未发即是指性。所以,不能说不喜不怒就是中,而应当说“中”是性未发为情的德性状态的一种表达。这样一来,船山几乎回到了朱子的说法“中为性之德”、“中所以状性之德” 。
宋儒吕大临主张“中即性也”,伊川批评说:“‘中即性也’,此语极未安。中也者,所以状性之体段(若谓性有体段亦不可,姑假此以明彼)。”又说:“若只以中为性,则中与性不合;子若对以中者性之德,却为近之。” 朱子之说即来源于此。又宋儒胡五峰以“性为未发,心为已发”发展道学的《中庸》诠释,朱子早年也曾受其影响。而船山的上述讲法,以未发为性,以未发之中为性善,以中为性之德,都合于宋代道学的讲法。
自然,质疑喜怒未发便是中,而把未发归于性,明代王学即已如此。事实上,朱子讲未发有二义,一为心有未发已发,二为性未发情已发,后者可见于《中庸章句》所说:
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
朱子《中庸或问》亦云:
盖天命之性,万理具焉。喜怒哀乐,各有攸当。方其未发,浑然在中,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及其发而皆得其当,无所乖戾,故谓之和。谓之中者,所以状性之德,道之体也;以其天地万物之理无所不该,故曰天下之大本。谓之和者,所以着情之正,道之用也;以其古今人物所共由,故曰天下之达道。
可见在未发的问题上,船山的看法与朱子的《中庸》诠释是相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