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传文第七章释正心修身,可是此章强调:“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里谈的恐惧忧患忿懥以及心不在焉,都是情感心理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说,此章并没有说明道德意义上的正心工夫,反而突出的是情感心理学意义上的内心修养。船山也是只在经文部分谈到正心工夫,在此章则着重于在心体境界的问题上表达对朱学的不满。
有关此章的解释,《四书大全》小注引:“程子曰:非是谓无,只是不以此动其心。学者未到不动处,须是执持其志。” 船山称赞此语“乃探本立论,以显实学”,又说“《大全》所辑此章诸说,唯‘执持其志’四字分晓”。 自然,船山对伊川此语的赞赏,是因为伊川“执持其志”的说法与他自己对正心的解释一致,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按程朱的解释,《大学》的主张并非人应当全无忿懥、无恐惧、无好乐、无忧患,故程子说“非是谓无”,朱子《章句》也说“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 。朱子在《或问》中也就此问题说明:“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以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体之本然。而喜怒忧惧,随感而应,妍蚩俯仰,因物赋形者,亦其用之所不能无者。” 朱子强调,此四者虽不能无,但须警惕省察,因为四者“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如果私欲引发的忿懥好乐主导了内心,这就“不得其正”了。所以心之体无有不正,只有在以喜怒感物时而不能省察其是非与否,心之用才会“不得其正”。
朱子《大学章句》及《或问》的要点已如上述,无可疑处。但《四书大全》所载朱子《章句》、《或问》之中,以小注形式附入了大量的朱子语录,这些语录不少都涉及我所谓“有无之境”的问题,如“四者只要从无处发出,不可先有在心下。……才了其心便平,是不有;若此心常常不平,便是有。”这些都可见朱子虽在《大学章句》、《或问》中未尝提及,但朱子对所谓无之境界与工夫并非不了解,惟不以此为要;而《大学》此章的四个“有所”正涉及此点,故朱子讲学时亦间有所提点,语录于是乎载之。而正是这些语录引起船山的疑虑 ,及对朱子的批评,其中也包含了一些对朱子的误解。
船山把朱子“湛然虚明”的说法等同明中后期流行的“心如太虚”之说而致其不满。 船山说:
所谓“如一个镜,先未有象”,虚明之心固如此矣。即忿懥等之“不得其正”者,岂无事无物时常怀着忿惧乐患之心?天下乃无此人。假令有无可忿当前而心恒懊恼,则亦病而已矣。是则“不得其正”者,亦先未有所忿懥,而因所感以忿懥耳。若其正者,则乐多良友,未得其人而辗转愿见;忧宗国之沦亡,覆败无形,而耿耿不寐,亦何妨于正哉?
船山认为,所谓不得其正的忿懥等四者,其实并不是指人在未接事物时常怀着忿懥忧患,因为生活里并没有这样的人,所以提这个问题是无的放矢。生活中的人总是外有可忧患之事来感,才产生忧患。所以无须顾虑未接物以前人心会有忿懥四者。这是针对朱子语录:“人心如一个镜,先未有一个影象,有物事来,方始照见妍丑。若先有个影象在里面,如何照得?人心本是湛然虚明,事物之来,随感而应,自然照得高下轻重。事过便当前恁地虚方得。若事未来,先有一个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之心在这里,及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之事到来,又以这心相与滚合,便失其正。事了又只若留在这里,如何得正?” 船山同时指出,也可以有正面的忧患恐惧,历史与现实中的忧国忧民就是“得其正”的忧患,不能把毫无忧患恐惧作为理性的境界。所以他对《四书大全》中对这一章的解释不能同意。
船山又说:
又其大不可者,如云“未来不期,已过不留,正应事时不为系缚”,此或门人增益朱子之言,而非定论。不然,则何朱子显用佛氏之邪说而不恤耶?……《大学》之正其心以修齐治平者,岂其然哉?既欲其虚矣,又欲其不期、不留而不系矣,则其于心也,但还其如如不动者而止,而又何事于正?
船山以为,这种不期不留不系的境界,全然是佛老之说,与儒家思想不能兼容,故释氏只能讲安心、了心,不能讲正心。他指出:“何也?以苟欲正之,则已有期、有留、有系,实而不虚也。今有物于此,其位有定向,其体可执持,或置之不正而后从而正之。若空空之太虚,则从何而施其正?” 建立了“正心”的观念和目的,必然在内心有所期待、有所执持,这样的心就不是虚,而是实,船山对佛老的这种批评是对的。船山这种对朱子或朱门的指责,很像明代朱子学对阳明学的批评。其实朱子学诠释中所反对的忿懥忧患等“留”“期”“系”是指出于“私”的内心情态,朱子学是主张在戒慎恐惧、正心诚意的主导下来容纳这种“不期不留不系”的境界,而并非像佛老那样以此种不期不留不系的境界为最高境界;这是宋明新儒家面对佛老挑战所发展的新进境。朱子学对阳明学的批评也正是因为阳明学中的一派用“无善无恶”来表达这种境界,并把“无善无恶”当成根本宗旨。 这里的曲折,船山尚未能深入分辨,但船山的立场显然是古典儒家的立场。船山对朱子尚且如此,他对阳明学无善无恶之说的态度,可想而知。事实上,明遗民“忧宗国之沦亡,覆败无形,而耿耿不寐”的切身经验,正是船山强烈批判“心如太虚”说的背景。
因此,船山坚执孟子的修养方法:
孟子之论养气,曰“配义与道”。养气以不动心,而曰“配义与道”,则心为道义之心可知。以道义为心者,孟子之志也。“持其志”者,持此也。夫然,而后即有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而无不得其正。何也?心在故也。而耳目口体,可得言修矣。
船山认为孟子不动心的心是道义之心,道义之心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持其志的“志”,持其志就是持此道义之心,有此道义之心做主,忿懥忧患四者无不得其正。
因此,船山认为朱子所说,是心已经“正”了以后更进一步加以保护,而不是把心确立为一身的主宰的工夫,故与“正心”不相关联:“则似朱子于此心字,尚未的寻落处,不如程子全无忌讳,直下‘志’字之为了当。” 所以,船山认为,这里的关键在于,不必受《大学》此章本文的牵制,来确立主宰的工夫,“然后知正心工夫之在言外,而不牵害文义,以虚明无物为正。则程子之说,虽不释本文,而大义已自无疑” 。就是说,朱子的解释是受此章本文的牵制使然。
根据这样的立场,船山对此章的解释是:所谓有所忿懥四者则不得其正,并非说应当无此四者,而是说,“凡不能正其心者,一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则不得其正矣,唯其心不在也”。四个有所而不得其正,都是心不正的结果;而心不正用《大学》的话就是“心不在焉”。船山认为“心不在”就是孟子所说的“放其心”,被放的心不是虚明之心,而是道义之心。
于是船山收回来,再提起心与意的问题,他提出:
心之与意,动之与静,相为体用,而无分主辅,故曰动静无端。故欲正其心者必诚其意,而心苟不正,则其害亦必达于意,而无所施其诚。凡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皆意也。不能正其心,意一发而即向于邪,以成乎身之不修。故愚谓意居身心之交,而《中庸》末章,先动察而后静存,与《大学》之序并行不悖。则心之与意,互相为因,互相为用,互相为功,互相为效。
虽然《大学》的铺陈,是说诚意是正心的前提,但船山这里坚持正心是诚意的前提,他认为忿懥四者都是意,如果心不正,就会连带意向于邪,从而无法作诚意工夫。当然,这不是说正心完成后才去诚意,因为正心永无完成;船山也认为如果不作诚意工夫,意念就会反过来影响心,如前节所说的那样。所以正心诚意相为体用,而互相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