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圣像的内涵与特点

第一节
圣像的定义

圣像一词（икон，icon），来自希腊语 eikon 一词，是形象、肖像之意。东正教圣像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圣像是指用颜料画在木版上的基督教形象，包括基督、圣母、天使、圣徒和节日场景的画像。但考古学、历史学上广义的圣像，还包括教堂壁画、马赛克、雕塑等。有人把两者作如此区分：壁画和马赛克不是圣像本身，是教堂建筑艺术的一部分，木版颜料画才是圣像。但这种区分没有本质意义，关键看画的用途，如果用作崇拜对象就都属于圣像范畴，无论材料和技法。

在俄文版《基督教》百科全书中，对“圣像”一词作了如下定义：

圣像（来自希腊语 εικω ν—画像），是在基督教会中对耶稣基督、圣母和圣徒的画像的称呼，它们具有神圣性，被用作宗教活动的对象，它们作为形象能够使祈祷者的思想和情感得到提升，使其朝向所画的人物。

在这个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到对圣像的规定有三个层次。第一，圣像是某些人物的画像；第二，圣像是神圣的画像，因此是被崇敬的对象；第三，圣像具有特定的神秘使命，它通过形象而使信徒的思想和情感朝向所画人物（或原型）。

第一层次所说明的问题是，圣像所画的是哪些人物。圣像所画的不仅是耶稣基督、圣母和圣徒，还有的圣像所画的是天使（图2—1），或《圣经》和教会史上的事件。比如《变容》（图11—8）所画的就是《福音书》中所记载的事件，《十字架节》（图8—7）所画的是《圣经》范围之外的、教会史上的事件。

第二层次，圣像是神圣的画像。这里的神圣性是指它具有特殊的、非日常的、神圣的作用，是在祈祷、圣事和礼拜活动中所使用的对象。这些活动的宗教意义是人与神的交流，所以具有神圣性。因此，圣像能够得到崇敬。“我崇敬”一词在教会斯拉夫语中的意思是“我伴随在隆重的行进队伍中”。这个行进队伍是去哪里的呢？正是走向神的国，而对神圣对象和画像的崇敬，正是走向天国之路的表现。

第三层次，对圣像的崇敬不是偶像崇拜，并不像圣像反对者所说的，是违背神的第二诫命：“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这些像，也不可侍奉它。”（出20：4）偶像崇拜是多神教信仰的外部表现，也就是崇拜虚假的、臆造的诸神形象。崇拜偶像和侍奉它，就是把非灵性化的对象、也就是虚幻之物加以神化，而且常常是崇拜恶力量和以人的生命为它献祭。“侍奉他们的偶像，这就成了自己的网罗，把自己的儿女祭祀鬼魔，流无辜人的血，就是自己儿女的血，把他们祭祀迦南的偶像。”（诗106：36—38）神的第二诫命正是反对崇拜这样的偶像的。

如果说西方基督教往往把宗教艺术形象仅仅当作宗教文本的插图，或者把宗教艺术与世俗艺术混淆起来，那么，东正教总是把圣像与世界观联系起来。在东正教中，圣像是以一定的艺术方法来表达神学思想的复杂有机体，就像一棵树，扎根在基督教启示的土壤里，树枝是画家个人的神秘体验和艺术天才。俄罗斯古代的大圣像画家往往集神学家和画家于一身，比如安德烈·鲁布廖夫和费奥方·格列克（详见本书第十一章第三节），他们的杰出作品把严格的神学思想性和高度的艺术性结合在一起，成为“色彩思辨”（умозрение в красках, 叶·特鲁别茨科伊语）。

观看圣像不是审美欣赏活动，而首先是一种祈祷活动。在这一活动中，对美的体验变成了对神的认知。在这一过程中，人的内在精神得到生长，人的外部存在变小了。这决定了，作圣像画不可能成为“为艺术而艺术”。艺术在教会中是“神学的婢女”，但这并不贬低艺术的意义，而是使艺术的功能更加明确，作用更加有效。古希腊人就已经提出艺术的目的是“净化”，这对基督教艺术尤其适用，因为圣像不仅能够净化信徒的灵魂，而且能够促进笃信者自然机体的改善。俄罗斯东正教信徒相信有些显灵圣母像具有“治愈”疾病的神奇功效。当东正教信徒崇敬圣像的时候，他们的尽心祈祷所指向的不是眼前的对象—画板和颜料，而是形象背后的人物原型。

这样，这第三层次涉及圣像的神学本质：

圣像是在可见形象中的神学，是形体化的祈祷；圣像是东正教礼拜和圣传的不可分割的部分。

东正教神学家指出，东正教圣像具有三种神学意义：教义的意义，救赎论的意义和宗教神秘体验的意义 。从教义观点来看，圣像是道成肉身教义的体现。神子成为人子，神之道获得肉身，神性接受了人性以便为人打开通向神的永恒之路；从救赎论观点看，圣像揭示了对世界的未来拯救，物质世界在精神之火和恩典之光中得到变容而获得了新的属性。世界在末日也没有被消灭，而是摆脱了罪孽和黑暗，具有了似神性；从神秘体验的观点看，圣像是神秘的相遇，是神圣走向人的心灵和人的心灵进入最高世界。圣像是在祈祷和精神直觉中对神圣奥秘的认知。

东正教信仰有两个源泉—圣传和《圣经》。圣传是体现神的启示的教会传统的代代相传。因此圣传先于圣经，也大于圣经，它包括圣像。因此可以说，圣像也是圣传—教会传统的一部分。如果说《圣经》是用文字表达和记载的神的启示，那么圣像则是用线条和色彩表达的神的启示。或者说，圣像是体现神之道的形象。圣传和《圣经》中的神之道在圣像的线条和色彩中得到了形象表达。

东正教的教会神父把圣像看做是用线条和色彩来表达的神的启示，是形体化的祈祷。这样，对圣像的深刻领会是以宗教信仰和体验为前提的。但圣像毕竟具有外部的审美形态，因此对圣像也并非只能从宗教信仰和宗教体验内部来理解和认识。正如对基督教的《圣经》可以有多个水平的理解一样，对圣像也可以有多个水平的认识。早期教会为了更好地领会《圣经》，就已提出了在几种水平上阅读圣经的原则。按照奥古斯丁的归纳，阅读《圣经》有四个水平：字面水平，寓意水平，道德水平，神秘解释（anagogy）水平。这个原则在一定程度上也适合于阅读（不同于一般的观看，而主要是祈祷）圣像这部“经文”。

阅读圣像的第一个水平是字面的认识，即了解题材，所画的是谁或什么，是与哪一段圣经文本或圣徒生平或礼拜仪式相对应的；第二个水平是象征上的认识，即揭示这幅画像中所包含的神学思想，在此重要的是理解绘画的表现手法，包括色彩、光线、姿势、空间、时间、细节等；第三个水平是教导上的理解，即体会圣像的道德教导方面，理解这一圣像具有哪种神圣性的典范意义。这是圣像与祈祷者（观赏者）的反向联系，不是观赏者认知圣像，而是圣像作用于观赏者，圣像成为主动者，观赏者成为被动接受者；第四个水平是神秘解释，从可见的东西开启出不可见的东西，进入与圣像原型的直接交流，从而开启圣像的深刻内涵。圣像是朝向彼岸世界的窗口，神圣力量和拯救之光透过这个窗口达到祈祷者。正如俄国哲学家叶甫根尼·特鲁别茨科伊所理解的：

叔本华说过这样一句精妙而正确的格言：面对伟大的绘画作品应该像面对那些最伟大的人一样。假如我们先开口和他们讲话，就会显得鲁莽；而应当崇敬地站在他们面前，等待他们赐予我们和他们说话。这句格言对圣像来说非常适合，因为圣像大于艺术。必须长时间地等待它自己开始和我们说话，特别是因为我们和它之间已有很大的距离……

在这些严峻的面孔上有些东西吸引我们，又有些东西排斥我们。他们那祝福姿势的手指呼唤我们，同时又阻挡着我们的路：为了听从他们的召唤，就需要拒绝整个生活大路，拒绝世界上大多数人实际上所过的那种生活。

可见，对圣像的领会过程是一个认知和精神境界从低到高的等级结构，最终走向不可见的原型—上帝。显然，第三、第四水平是必须有很深的个人宗教修行的人才能进入的境界，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出了圣像画本身的范围。对于普通观赏者而言，为了理解什么是圣像，第一、第二水平更具有普遍意义。

为了具体说明，我们可以按照这四个水平来对一幅在俄罗斯最流行的圣像《弗拉基米尔圣母像》（Владимирская икона Божией Матери）（图2—2）进行理解。在第一水平上，弗拉基米尔圣母像所画的是一幅圣母怀抱圣子小耶稣基督的画像。在肖像类型上属于“感动”类型，或按照希腊语叫做“Елеуса”（详见本书第四章第二节）。

第二水平。在此必须了解圣像所使用的象征手法，了解圣经的内容和礼拜规则等，这样才能理解其中用线条和色彩所表现的神学思想。在这幅圣母像中，圣母和基督头上的光环是神圣性和神的荣耀之光的象征；圣母和圣子的脸的贴近象征着地上存在和天上存在的结合，圣母本身也象征着基督的教会。

第三水平。这幅圣母像具有怎样的教育意义呢？圣母不仅仅是一个虔诚和神圣的圣徒，她也是在世上诞生的人中最完善的人，得到了完全神化的人，她的地位要比司智天使和六翼天使还高。这就意味着，对于走在主的道路上的世人来说，不仅有可能得到永生的拯救，而且可能达到更高的、“神化”（обожение，theosis）的精神高度。

第四水平。圣像的主要功能是用来祈祷的。圣像是宗教神学概念，在神人交流这个水平上，对圣像的祈祷是一个神秘境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这个神秘境界。神人交流可以创造奇迹。俄罗斯民族自古就崇敬那些创造奇迹的圣像。弗拉基米尔圣母像是俄罗斯最著名的创造奇迹圣像，在俄罗斯历史上，神通过这一圣母像显现了许多征兆和创造了许多奇迹（详见本书第四章第三节）。 P+c/+1r4eUgaHDZghDKgMaD4JUe6VKZJ3Ej9J9d+ceEeDS37vmzFyBgJP0bx9iK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