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督教的世界观中,上帝是一切存在的源泉,而上帝本身是“超言绝象”的。上帝就是一切,一切都在上帝中,没有任何人能够从外面看见上帝。上帝是不可认知、不可企及的,《旧约》上帝的超验性是超过人的能力的,甚至曾多次聆听上帝声音的伟大先知摩西也不例外。耶和华说:“你不能看见我的面,因为人见我的面不能存活”;当摩西请求上帝让自己看见他的面孔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你就得见我的背,却不得见我的面。”(出33:20;23)
但另一方面,超验性并不是上帝存在的全部。基督教的核心是道成肉身的拯救者基督。《约翰福音》作者圣约翰见证道:“从来没有人看见神”,但他又接着说:“只有在父怀里的独生子将他表明出来。”(约1:18)这是全部新约启示的核心:虽然上帝是不可企及的,但我们可以通过耶稣基督来走向上帝,看见上帝的面孔。“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我们见过他的容光,正是父独生子的容光。”(约1:14)这样,道成肉身的耶稣基督是不可见的上帝的唯一真实形象。使徒保罗也写道:“爱子是那不可见之神的像,是首生的,在一切被造的以先。”(西1:15)
正是基督教经典中的这一矛盾表述,成为围绕圣像的长期斗争的教义根源。
圣像破坏运动分为两个阶段:第一段是公元726—787年,即从皇帝利奥三世的命令到女皇伊琳娜召集的第七次大公会议;第二段是公元813—843年,从利奥五世执政到召开君士坦丁堡会议。
726年,拜占庭皇帝利奥三世命令自己卫队的军官朱文把挂在君士坦丁堡查尔克皇宫大门上的备受崇敬的救主圣像摘下,换上了一个十字架。这引起了在场群众的骚动,他们企图阻止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结果发生战斗,造成了流血。皇帝为了报复,对动乱的参与者进行了残酷迫害。从此开始了反对圣像崇敬者的斗争阶段,历史上叫做圣像破坏运动。此后几年,拜占庭皇帝又颁布了若干反对圣像崇敬的命令,不服从皇帝命令的牧首赫尔曼(Герман, 715—730年在任)被革职,代之以反对圣像的牧首阿那斯塔西(730—753年在任)。这期间,许多东正教主教、神职人员和平信徒遭到流放、刑罚甚至处死。
在利奥三世之子君士坦丁五世执政时期,对圣像崇敬者的迫害达到了高潮。在他的倡义和安排下,754年召开了反对圣像的大公会议,参加者包括388位反对圣像的主教。
会议决议指出,任何一个绘制或自己收藏圣像的人,如果是教堂教士,将予以驱逐,如果是平信徒或修士,将开除教籍。有罪过者将被诉诸民事法庭,这样,信仰问题受到世俗政权的司法管辖。会议结束后,把所有圣像崇敬者和维护者都开除了教籍,包括牧首圣赫尔曼,大马士革的圣约翰,基普尔的圣乔治。
但也正是在圣像破坏运动期间产生了一些为圣像辩护的大神学家,如大马士革的约翰(Иоанн Дамаскин)和斯图底的西奥多(Феодор Студит),他们揭示了圣像的神学意义,把圣像作为道成肉身的见证。后来第七次大公会议对圣像崇敬的教义辩护就是从这些神学思想中孕育出来的。
西部罗马教会一直谴责圣像破坏。公元727年教皇格列高利二世就召集宗教会议对利奥三世的命令作出回应,确认了圣像崇敬的正统性。教皇曾致信君士坦丁堡牧首,此信后来在第七次大公会议上阅读并起了重要作用。教皇的继承人格列高利三世在731年的罗马会议上提出把圣像的玷污者开除教会。
公元780年,年幼的君士坦丁六世即位,皇太后伊琳娜摄政,她支持圣像崇敬,于公元787年在尼西亚召开宗教会议,即第七次大公会议。会议驳斥了754年的教令,援引大马士革的约翰的圣像理论,决定恢复圣像崇敬,宣布所有画像、十字架、福音书、圣徒干尸等都应当受到敬重,不是敬拜这些物品,而是敬拜它们所代表的神。同时,反而把圣像破坏视为异端,烧毁了圣像破坏的全部文献。
关于圣像破坏运动的原因,当然不能否认其中的政治因素,当时的拜占庭王朝企图通过拒绝圣像崇敬,来与伊斯兰教国家及犹太教徒划清界限。但圣像的反对者也有许多主教,他们提出了什么理由来反对圣像,教会为了维护圣像崇敬,对这些理由做了怎样的回答呢?
反对圣像崇敬的第一个理由就是指责圣像崇敬者的行为是偶像崇拜。当时的教会生活中流行的一些圣像崇敬形式确实类似于偶像崇拜,许多信徒不理解形象与原型之间的区别,他们所敬拜的往往不是圣像上所画的人物,而是画像本身,包括木版和颜料。有的神职人员只看到圣礼的外部形式,甚至在举行圣餐礼的时候,从圣像上刮下一点颜料放入圣杯,认为这样圣餐礼能够获得“更多的恩典”。因此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信徒中产生了拒绝这样的圣像崇敬形式的思想倾向。但这种倾向导致了对圣像本身的完全拒绝,这就包含着怀疑道成肉身的真实性的危险。
公元787年在君士坦丁堡召开了第七次大公会议,会议阐明了对圣像崇敬的正统理解,把圣像反对者谴责为异端,宣布从前的反对圣像的大公会议是错误的,逐条批驳了圣像反对者的学说,制定了圣像崇敬的教义(详见下节)。
第二个理由是,基督的形象是不可能画出的。圣像破坏者皇帝君士坦丁五世如此论述自己对圣像的理解:形象应当与其原型是同一的,与原型具有同一个本质。如果不是同一的,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形象。基督圣像是画家用手画出的,所以不可能与基督本人是同一的。因此,基督的圣像是不可能存在的。只有圣餐礼中才有基督的唯一形象。
教会神父在回答这一问题时指出,圣像破坏者的这种观点是混淆了形象与原型这两个不同概念。形象是描绘的画像,原型是所画的对象本身。形象不可能与原型完全同一。譬如树的画像不可能与树本身完全同一。在圣餐礼中圣餐化身为基督之体和血,这不是基督之体和血的形象和画像,而就是基督的体和血。对于虔诚的东正教徒来说,圣餐与基督之体和血是完全同一的。所以,说圣餐礼中圣餐所代表的是基督的形象,这是与基督本人的话相违背的:“耶稣拿起饼来,祝福,就擘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都喝这个,因为这是我立约的血……’”(太26:26—28)基督的这些话所指的不是自己的形象,而是指自己的具体实在。
牧首尼基弗尔(Никифор,808—815年在任)指出:“圣像依靠完善的模仿艺术而与原型相似,但它与原型具有本质的不同。”
圣像破坏者的第三个理由是,在基督圣像上所画的只是基督的身体,这一身体是脱离神性的,这样就陷入了聂斯脱利主义异端。圣像画家想要用绘画的方法展现圣子的神性荣耀,是力不从心的。教会神学家反驳说,圣像破坏者提出这一理由,是因为他们不理解基督的神性与人性的奥秘,不理解卡尔西顿会议关于神人耶稣基督的教义。这个教义明确划分了基督的位格与本性。基督圣像给我们展现的是他的位格,而不是他的本性。
圣像破坏者的第四个理由是指出,《圣经》里基督没有吩咐描绘他的形象。斯图底的圣西奥多对此回答说:“他(基督)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吩咐给自己画像,甚至一句也没说,但使徒们画了他的像,而且保留至今;他的像既然可以用纸和笔画出来,就也可以用各种颜料和任何其他材料画出来。”
现代东正教神学家认为,在圣像崇敬者和圣像破坏者(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的争论中,都没有把“偶像”和“圣像”放在共同的宗教背景下来看待,而是抽象地和孤立地来解释,仿佛从土壤里拔出来了。以色列是被多神教的海洋所包围的一神教的最大岛屿,所以圣像破坏者所援引的圣经中关于禁止建造偶像的诫命(出20:4“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其目的是为了保护以色列不受多神教的侵害,而不是一概反对神圣形象,因为摩西以先知的灵感在西奈山所见的移动神庙和按照神的旨意所建的耶路撒冷教堂,都是精神世界的象征物和神到来的场所。多神教徒在其宇宙宗教中坚持神与世界本质同一的学说,把象征和被象征的东西、形象和它的原型混为一谈,圣像破坏者则认为物质和精神是完全彼此孤立的,相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的这种观点实际上否定了基督教的一个基本教义:神的灵对物质世界和人的身体的改造。使徒彼得说,当神的日子来到的时候,天和地都被烈火溶化,但将有新天新地(彼后3:12—13),这是对世界的改造。圣像破坏者站在唯灵论的一元论立场上,认为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毫无共同之处,物质和精神之间不可能有交流,物质的东西不能塑造精神世界的实在。在此,圣像破坏者还把圣像绘画归结为镜子式的直接反映,而忽视了另一种反映形式—形象的象征。对圣像破坏者来说,一切形象的表现都是亵渎,物质的东西都是暂时的、偶然的,都应当消灭。而圣像崇敬者把世界看做是一系列形象和象征的严整体系,仿佛是神的存在的影像。神子是圣父的形象。
因此,圣像与偶像有三个区别:第一,偶像是宇宙力量和属性的化身,圣像是神灵的象征。多神教把物质人格化,使物具有思维和感受能力。在多神教世界里到处充满精灵,这些精灵被体现出来就是偶像。圣像不是对神和圣者形象的直接描绘,而是对他们的象征表现。
第二,圣像的基础是精神世界的神秘异象,圣像所表现的是生活在另一种维度的世界的活的个性,这个世界的存在相对于世俗世界来说是更高级的真实存在,圣像是透过物质形式看见精神世界和与不可见世界的交流。圣像不是反映,而是表现。偶像则是神话的属性,神话是以寓言形式对宇宙多神教的注解,所以偶像不是以可见的艺术形式表现神的存在,而是寓言的对象化。即便偶像所表现的是历史上存在的人物,那么也是把其人性的和真实的东西变成了面具。
第三,圣像中的人物是被圣灵所变容的,因此圣像所表现的是理想的人格。即便当圣像表现历史事件的时候,所表现的也是这一事件的预言前景。因此圣像是从未来看现在。而多神教是没有未来的,多神教世界的时间是循环往复的。神话总是朝向过去,朝向从前的所谓的“黄金时代”,因此偶像是从过去看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