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厮打着如意算盘,只要再滚开三五尺,便可曲腰弹起,如此逃掉之机会便大增。可惜他高兴得太早了!绿蝙蝠是所有蝙蝠杀手中最难应付的,连乌鸦对他都另眼相看,又岂是省油灯?那厮才扑落地,他已料到其打算。只见他走前两步,手上抓着两柄飞刀静候良机。
那厮感觉绿无堤并没在身边,立即曲腰弹起,未待他双脚落地,后腰已中了两把飞刀!他应声踣倒于地,正待作最后挣扎,后腰已被一只脚紧紧地踩住,紧接着后背一阵疼痛,直传至心房,随即失去知觉!
绿无堤弯腰小心翼翼地拉开其手指,取回那张人皮面具,再将之戴回脸上,拭干净剑刃,将剑插回匣内,抬步向林外走去。
“大侠,大侠……”背后传来那孕妇沙哑的叫声。
绿无堤住步,头也不回地道:“事情已经解决,我也得走了。”
“大侠……看来贱妾是要生了……你,你替我找个接生婆……”
绿无堤一怔,虽说他什么都要学,但可没学过接生,对女人生产之事亦一无所知,当下道:“此处只有到城内才能找到接生婆,对不起……”言毕又举步前行。
那孕妇叫道:“既然如此,你刚才又何必相救,让那些杀千刀的一刀捅死还痛快一点,省得活活被折磨死!”
绿无堤苦笑一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孕妇突然大声呻吟起来,还夹着几声尖叫:“大侠……请你撕一块布……”
绿无堤心想这可做得到,当下转身过去,见地上便有一个包袱,便解开观之,里面都是些大人的衣物,他依言撕开一幅布来,抛在孕妇身边。孕妇喘着气道:“来不及了,你会接生么?”
绿无堤摇摇头,心内忖道:“刚才她已看到我的真面目,要不要杀她?”
孕妇道:“也罢,请你替我解开裤带,我自己来……对啦,你还有飞刀么,请你用火消毒一下……”
绿无堤又忖道:“我此刻若杀死她,她孩子不是也得死么,罢了罢了,待她生了再说吧。”
“请大侠……转身……”
绿无堤走到树后道:“我替你把风。”取出一把飞刀,神魂不附地用火折子地烘着,耳际却不断听到孕妇尖厉的叫声,绿无声虽然受过严格的训练,但不知为何此时居然觉得心惊胆跳。
孕妇嘶叫道:“孩子,你爹已死了,你就不会顺顺娘,早点出来呀……啊!”
绿无堤不耐烦地道:“出来了么?”
“出……刀,拿来……”孕妇显得有气无力。
绿无堤走过去,只见布幅上躺着个满身血迹,健壮的男婴。孕妇道:“把脐带割断……”绿无堤有点手足无措,割了好几下,才将脐带割断;孕妇扎好脐带又道:“请大侠抱起孩子,拍他的屁股。”
绿无堤愕然,孕妇一味催促:“一定要他哭出来。”也不知是绿无堤不敢用力,还是那孩子异常,打了好几下都不哭。孕妇声音似哭:“邻居张婆说孩子出生一定要哭,宝贝你快哭呀!”绿无堤不觉用力一拍,那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甚是响亮。
妇人大喜,道:“让我看看。”绿无堤感到抱在手里的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他的生死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少妇说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见。“是男的还是女的?”
绿无堤道:“男的。”
“男的……幸好是男的……”妇人忽然哭了起来。
绿无堤冷冷地道:“你哭什么?”
“他爹已死了,就是那个……”少妇指一指地上那具穿蓝袍的男尸,泣道:“幸好我替他留下一条根。”一顿尖叫道:“快把孩子给我看看!”绿无堤这才将孩子交给她。少妇脸上露出神光,不嫌孩子脸上血水,低头在他脸上亲个不停。
绿无堤心头一跳,只觉浑身燥热,他自小未曾接触过母亲,不由看痴了,心底升起一阵温暖,忽然对这个陌生的女人产生一种亲近的感觉。妇人抬头,见他痴痴地望着自己,苍白的脸色泛起一阵红晕,低声道:“请大侠挖个坑,把外子葬了吧。”
这件事绿无堤倒甚乐意做,捡起一把鬼头刀,尽力在地上挖起来。他不但埋了妇人的丈夫,又再挖两个大坑,把那几但蒙面人也埋了。待他弄好这一切,天已黑了。他心头一动,又去挖坑。妇人道:“天色不早了,算啦,那两匹马不用埋啦。”
绿无堤心头一震,她哪里知道绿无堤挖这个坑是为了埋葬她母子?他心中不断问自己:“我要不要杀她?杀了她孩子怎办?把孩子也杀了?”
少妇道:“大侠,你好像心事重重,我说话你都没听见!”她忽然哼起歌来:“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爹爹……宝宝不要怕,没有爹爹还有娘……宝宝长大学好武功杀坏人……”杀坏人三个字一入耳,绿无堤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随又升起一股怒火。
少妇见到绿无堤,脸上毫生羞涩之色,道:“大侠,如今天色已晚,请你送咱们一程如何?”
“你要去哪里?”
“随便在附近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再说。”
绿无堤心想:“你这是自找死路,届时须怪不得我!”当下爽快地应好。拉过马匹抱妇人上马,再将孩交给她,自己拉着马缰慢慢走出树林。
走了一阵,少妇道:“大侠,按如今这等走法,也不知要走到何时,彼此都是江湖儿女,如果大侠不嫌弃贱妾身子污秽的,请上马扶我,放缰急驰如何?”
绿无堤略为沉吟一下,轻轻跃上马背,一手握缰,一手扶着妇人的后腰,妇人又道:“不要进城,往西去。”驰了七八里,少妇指着右首道:“转入小路,里面有一座小村。”
路窄只好慢行,加上马背颠簸。那少妇刚生产体力不济,娇躯几乎全靠在绿无堤身上,绿无堤心头升起一丝异样感觉,忖道:“我以后也要娶妻生子,一定要当爹!”
少妇忽欢声道:“呶,便是前面那座小村!”
绿无堤心头一跳,沉声问道:“你怎知道这里有小村?你在这里有亲戚?他是什么人?”
少妇怔了一怔,柔声道:“两年前,贱妾与外子曾由此经过,故知道这里有座小村,大侠是我母子的大恩人,难道贱妾还会害你不成?”
绿无堤跳下马,拉缰而行,脸色晴阴不定,杀与不杀两个念头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难以委决,耳际又闻那少妇道:“请大侠找户人家借宿吧,贱妾与犬子感激不尽。”绿无堤如遭魔法催动般,就往跟前的一座灰砖屋走去,伸手敲门。
户主是一对老夫妇,知道情况之后,喜不自胜,一个忙着烧汤,一个忙着烧饭。绿无堤丢了一锭银子给他们,道:“日后多多辛苦。”
老头道:“小哥你这不是要折煞老朽么?一顿饭那用得了这许多?”他怎知道绿无堤另有打算?绿无堤不由分说,把银子塞进他怀内。趁妇人跟孩子在洗澡时,绿无堤在床上盘膝运功调息,可是灵台总是无法清净,杂念丛生,没奈何索性放弃,暗叹一声:“我若杀死那女人,孩子由谁抚养?落在这对老夫妇手中,如何调教,将来能出息么?说不定还会走歪路!”
想到孩子他日可能又会步自己后尘,当个人人痛恨的杀手,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俄顷又泛上一个念头:“我若不杀她,乌鸦知道后,又岂肯干休?以前所杀的人不是白杀了?前功尽废尚好,只怕乌鸦惩罚的手段,更加难受……”思想及此,心情烦躁。
又觉得那妇人十分坚强爽朗,颇有男儿之风,似非寻常人,忖道:“不知她丈夫是什么人?娘家又是甚背景,若是出生在普通人家,绝不可能有此素质……不如待她洗完澡,将她一剑结果,然后悄悄离去,省得夜长梦多……那孩子……管不了……”
正在胡思乱想,房门“呀”的一声打开,老婆婆喜孜孜地道:“小哥,恭喜啦,你娘子虽然在野外生产,但母子身体都十分健康,真是菩萨保佑!”
绿无堤冷冷地道:“她不是我娘子!”
老婆婆一怔,嗫嚅地道:“你俩还未正式成亲么?”
绿无堤不知妇人跟她说些什么,不耐烦地道:“什么事快说!”
老婆婆吃了一惊,忙道:“你娘子……她洗好澡了,有话跟你说,请你进去……”
绿无堤暗道:“她这不是自寻死路么!”却道:“夜了,你去睡吧。”
老婆婆结结巴巴地道:“饭还没煮好……”话音未落,绿无堤进房,同时将门用力关上。
×××
少妇神色自若,指着床前的椅子道:“大侠请坐。”绿无堤抬头望去,明亮的月光透过纺窗映射在她脸上,泛起一层银辉,显得甚是圣洁。她斜倚在床架上,怀内的孩子似已睡着,神态安详,哪知道死神已经降临?
少妇道:“大侠怎地不坐?”绿无堤颇感窝囊,要杀人的气势,反为将要被杀者所夺,这是他从未尝试过的。当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能耐。
少妇道:“刚才失礼之至,大侠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贱妾居然忘了请教大名。”
绿无堤淡淡地道:“姓名不过是个记号罢了,夫人不必挂怀。”
少妇道:“既然大侠洒脱,我亦不愿做个俗人!大侠,你觉得犬子可爱么?”
绿无堤一怔,问道:“尊夫刚逝,夫人不觉得伤心?”
这次轮到少妇一怔,反问:“你认为一个女人死了丈夫,便得嚎啕惨哭、捶胸扯发,投缳跳河,这才算得上是贤妻?”
绿无堤微微一呆,料不到她有此一问,一时间答不出来。又听妇人叹息道:“我与拙夫感情之笃,你不可能知道,不,连家父母也不知道!”绿无堤心头大奇,不由怔怔地望着她。
少妇声音似诉:“外子家道中落,武功又不是很高,当时人人都认为我选错对象,包括家父母。我为自己的理想,毅然下嫁给他。今日他死于非命,我怎能不伤心?可是多哭几声他便能复生么?我目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将他留下来的这条根抚养成人,便尽了做妻子的责任,也对得起他了,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我需要的是勇气,不是眼泪!”
绿无堤静静地听着,完全插不上腔,祇觉得这女人,样貌虽然不是十分出色,但性子与众不同,也令人刮目相看,堪称是个奇女子。
“我自小性子便是如此,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不会改变,父母既然反对我嫁与外子,出嫁之后便一步都不回娘家,也不拿家里一件嫁妆!我虽然是个女子,但向来认为做人最重要是要有骨气,我绝不会为荣华而折腰,故而对大侠行侠仗义不留名,深为敬佩!”
绿无堤脱口道:“我并没有你所想象的清高,我自小便是个孤儿,连个名字也没有!”
少妇一怔,道:“啊,原来大侠也有段伤心的往事!嗯,你人已这么大了,总有个自拟的名字吧?”
“有,我叫仇养吾!”
“仇养吾?这名好怪!”少妇讶然问道:“大侠有仇人?你是为仇恨而活的?”
“是,仇人不但很多,而且十分厉害,故此我得不断更换面目,以防被他跟上!”
“原来如此,不知大侠的仇人是谁?”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绿无堤忽然想起乌鸦,狠声道:“但终有一日我会将他们杀光!”
“好,有志气!”那少妇忍不住高声喝彩:“大侠侠骨琴心,你的仇人必定都是大奸大恶之辈!”
绿无堤心中有愧:“我如今所杀的人,大都是好人……咳咳,我该不该对她下手?”
少妇见他沉吟不语,讶然道:“大侠,我说错了么?”
“没错,那些人都该死,就像今天这几个!”
少妇脸泛起悲愤之色道:“他们是天目山来的‘一窝蜂’,奸淫掳掠,坏事干尽,前年我跟外子插手教训了他们一个兄弟,今日趁我身怀六甲来寻仇……”一顿,转口问道:“大侠,你喜欢犬子么?”
绿无堤心头一跳,一时不知她的意思,只好点点头。
少妇脸露喜色,道:“仇大侠,刚才在林子内见到你的脸孔,估计你才二十出头,恕我倚老称你一声弟弟吧,你不会介意……”目光落在绿无堤面上,见他神色极是可怕,眼露杀机,不由吃惊地道:“弟弟,你发觉仇人追上来了么?”
这声弟弟叫得绿无堤心头一暖,脸上杀机稍敛,胸膛起伏了一阵才道:“我在十七岁那年,发誓谁见到我的真面目,便得杀谁,数年来,从未违背誓言!”
少妇脸色遽变,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感情上就像由云端掉下深渊般。忽然吃吃地笑起来:“所以你一早便想杀死我是么?我真傻居然虞不及此,先前发觉你行为神态有异,还道你性格使然!”
绿无堤静静地望着她,手掌已悄悄地落在剑柄上。
少妇脸色迅速平静下来。“我本应死在林子里,孩子也不可能生下来,如今死在你剑下,已属不幸中之大幸,不过我有一件事求你。”言毕抬头望着绿无堤。
绿无堤但觉她双眼神光湛然,毫无畏惧之色,自己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靴尖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事?”
少妇语气平静地道:“你既然喜欢犬子,便收他为义子,杀我之后,请将他抚养成人。”
绿无堤心头猛地一跳,这刹那他竟然想起乌鸦,不由怪笑起来:“你要我养虎为患?”
少妇道:“我并不希望他长大后替我报仇,事实上如果没有你出手相救,他根本不能来到这世上;再说你大可以告诉他,杀死他父母的是‘一窝蜂’,你武功比他父亲高多了,我孩子在你调教下,一定能出人头地,届时我夫妇在九泉之下,对你之恩义必定感激不尽!”
“为什么你不希望他为你报仇?”
少妇微微一笑:“刚不是说过了么?死在你手中和死在‘一窝蜂’手中,严格来说,并无多大分别。不过你杀死我后,我家也不再欠你任何恩情,你将他抚养成人,只是你喜欢他而已,何况他长大后说不定还能替你做许多事!”
绿无堤轻笑一声:“你怎会相信我,在杀死你之后,还会将你的宝贝儿子抚养成人?”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说不定我会故意虐待他!”
“我不会看错人的,虽然你未必是好人,但因为你本身是孤儿,你绝对不会让他跟你一样吃尽苦头,甚至不会让他遭人白眼!”
绿无堤虎躯一震,全身气力似被人抽干般,身上的杀气,在她毫不在乎生死的态度下,消失的干干净净,他不由自主地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少妇抱着孩子,低头在他脸上连亲几口,然后走下床,将他递给绿无堤。
绿无堤身子本能地向后一缩,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孩子是无辜的,他刚来到世间,难道你忍心杀他?你若连一个孩子也害怕的,便是一个弱者,甚至与‘一窝蜂’没有分别,教我死了也看不起你!”
绿无堤不由自主地接过孩子,祇见他睡得正香,哪知道抱着自己的这个男子汉,正想杀他母亲?耳际又闻她的声音:“对啦,他还没有名字哩……嗯,弟弟有什么好建议?”
绿无堤没好气地道:“他有没有名字与我何关?”
“你是他义父,怎会无关?啊,做人最重要的是正大光明,也是父母对子女的期望,他爹姓向,便唤向光明!”
正大光明四个字听在绿无堤耳内,心头如遭针刺,涩声道:“你啰唆有没个完?”
“完了,来吧,对准我的心房!”妇人挺起胸膛,双眼却死死地望着儿子,对绿无堤连看也不看一眼。
绿无堤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住剑柄,默默地站起来。不知为何他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今日竟然把持不住,抽剑时剑刃不断碰撞剑匣,发出轻微的格格响声。房内气氛甚是怪异,却静得落针可闻。
长剑终于脱匣而出,月光一映,如同一泓秋水。月光下看得分明,剑刃上不知是刚才杀人后,未曾揩抹干净,还是因长期饮血,而不断闪动着红光。
那少妇目光仍未离开孩子的脸,甚至轻轻地哼起儿歌来,绿无堤觉得一阵虚弱,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举剑而起,剑尖离她丰盈的胸膛还有三寸,绿无堤忽觉手上重逾千斤,再难伸前半分,他额上蓦地冒出一片汗珠。
就在此刻,少妇忽然转头望着他,轻声问道:“你懂得点穴么?还是不要用剑的好,免得明早吓坏房东夫妇。”她对生死看得极淡,这世间除了刚出生的儿子外,已没半点牵挂。
绿无堤收起长剑,举起右手,食中二指合并,对着她的太阳穴,暗道:“你自个要找死,须怪我不得。”
少妇柔声道:“弟弟,只要你肯抚养光明儿,姊姊便再无牵挂,能够早点到下面去陪伴他爹,还得感激你,只是孩子刚到这世上,你需含辛茹苦几十年,姊姊无以为谢,祇好向你叩个头了。”说着便待跪下。
绿无堤收回剑指,一把抓住她,喝道:“你干什么?”
少妇挣脱他的手掌,坚持下跪。绿无堤胸膛起伏不定,冷眼下视着她,心中却颇不是滋味,自己要杀人灭口,哪知在她心目中反是做了一件好事。少妇叩毕,长身而起,道:“来吧,男子汉做事不要婆婆妈妈。”
绿无堤暗道:“既然你想下去与丈夫团聚,杀了你也不用难安。”解除心头障碍后,他浑身上下发出一股澎湃的杀气,月亮忽被乌云遮住,房内登时伸手不见五指。
也不知是杀气太重,还是母子连心,孩子忽然惊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十分凄厉。
绿无堤杀气登时一敛,少妇哀求道:“不要让孩子哭,我受不了啦,快下手!”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老婆婆的声音:“饭菜烧好啦,快出来趁热吃!”
绿无堤猛吸一口气,将孩子往少妇怀内一塞,急道:“快抱他,不要让他哭,他一哭我心便乱了!”少妇边哄孩子边问:“你改变主意啦?”
绿无堤沉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可以放过你母子。”
少妇脸上并无太多喜色,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把我忘掉、把我的相貌忘掉、把这一切忘掉!”
少妇微微一怔,问道:“就这么简单?”绿无堤点点头。少妇忽然吃吃地笑起来,随即不屑地道:“便因为害怕我将你的情况传出去,你便要杀我?那为何又要舍命救我?你不明真相便冲进树林救人,到底有否想过前因后果?万一错方反是我夫妇呢?你这不是助纣为虐?”
“好人会蒙面么?几个大男人打一个孕妇,会是好人?”
“那也未必,坏女人便不会怀孕?”少妇道:“且不论此点,由树林到此时,也有一段时间,难道你还不清楚我的为人?我早看出你不是普通人,虽然不知道你干什么勾当,但我却肯定你本质不坏,否则怎会将儿子交给你?行走江湖必须有知人之明!”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这次是那老头:“吃饭喽!”
少妇低声道:“先去开门,把饭菜端进来,咱们再慢慢说。”
×××
绿无堤把饭菜端进房内小桌上,少妇已将光明置于床上,奇怪那孩子此刻又睡着了,少妇倚在床架上,她气力似已不济,道:“弟弟你先吃,姊姊累了,先歇一会儿。”
绿无堤肚子的确饿了,坐下扒起饭来,桌上有一碟炒鸡蛋、一碟清炒白菜,一锅红焖鸡。少妇低声道:“弟弟,你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为何怕人认得你?大丈夫理该光明正大、顶天立地。像你这样畏首畏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绿无堤怒道:“莫以为你叫我几声弟弟,我便不会食言,要杀你只需动个小指头!”
少妇夷然不惧,冷笑道:“你若是个反复无常、惊东怕西的匹夫,更不值得我多费口舌,要杀即管下手,我若皱一下眉头的,便不算是女中丈夫!”
少妇的气势压得绿无堤透不过气来,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情况,你根本不能想象。”一顿声音转厉:“总之你得将我的相貌忘记,这一点你必须做到!”
“我是人,女人也是人,你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你的相貌又怎能忘掉?但见你戴面具,我知道你必有苦衷,你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怎会将你的事泄露出去?你如今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杀死我我亦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
绿无堤似斗败公鸡般摊在椅子上,喃喃地道:“我只是不愿意见到孩子跟我一样,成为孤儿罢了……”事实上是否这般简单,连他也说不清楚。
少妇忽然道:“弟弟,我忽然有胃口了,你盛碗饭拿来给我吃吧。”
绿无堤依言盛了一碗饭,还挟了不少菜,然后端到床前给她。少妇又道:“喂姊姊吃几口。”绿无堤如着了魔般喂她吃饭,她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吃了几口,她道:“弟弟,感谢你对犬子的眷顾,你武功又不错,待他长大一点,送他去你那里跟你学武如何?”
绿无堤身子一抖,急道:“不行不行……我……”
少妇微微一怔:“犬子资质太差,不堪栽培?”
“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多久……再说我身怀大仇,也不宜有牵挂。”
少妇道:“姊姊是明理的人,这事当然等你报了仇再定,难道你连这样也不肯圆姊姊的心愿?”
绿无堤吸了一口气,道:“好,我答应你,但如你能替他找到更适合的师父,便不要死守诺言,以免误了孩子的前程。”
少妇笑道:“当然,我才不会这么傻,反正你已是他舅舅,难道便不会教外甥?嗯,饱啦不吃了,你还没吃饱,再去吃一点吧。”
绿无堤放下饭碗道:“我吃饱了。”他抱抱拳:“再会。”转身欲行。
少妇叫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
“难道你还要为我饯行?”绿无堤心中忖道:“这女人果真与众不同,换作是别人,早恨不得我早点跑了!”
少妇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韩名胜珠,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要想杀我,只需在附近贴张告示,我便会自动送上门。”
绿无堤心头一跳,脱口问道:“你跟韩师道有何关系?”
“他是家父,不过他是他,我是我,有事我亦不会请他出面。”
绿无堤轻哼一声:“你这次分明是回娘家,还说得这么好听!”
“我自出嫁之后,从未回去过,这次若非三哥亲自到寒舍邀请,我才不会去凑这种热闹!”
绿无堤问道:“就因为他反对你嫁给尊夫?”
韩胜珠涩声道:“何止反对?家父当众声明若我嫁给外子,便与我脱离父女关系!”
绿无堤对此忽感兴趣,问道:“有人说他沽名钓誉,你觉得如何?”
“为人子女者,实不宜在背后月旦父母,不过就这件事来说,他是有点虚荣。”
“也许他是为你着想,生怕女儿嫁出去后要吃苦。”
“向家不富贵,却也是小康之家,重要的是女婿待女儿好,他是嫌向家不显赫,配不起韩家,并非为女儿着想;否则怎会宣布脱离父女关系?”
绿无堤心中忖道:“乌鸦要我去太平州,说不定便是要我刺杀韩师道,如果她事后知道,又会是什么态度?如果乌鸦知道我救了她女儿,更可能气得吐出血来!”
韩胜珠道:“弟弟,我不想问你的经历,不过有一句话劝你:做人必须光明磊落,如此虽死亦无憾。不知你以为然否?”
绿无堤专做背后下毒手的事,闻言心房似被人捅了一刀,脸上发烧,幸好戴着人皮面具,不虞被她发觉。当下轻咳一声:“多谢教诲,后会有期,此处未必安全,天亮后最好另觅居所。”
“弟弟把马带走吧,我家里是去不得了,怕‘一窝蜂’上门寻仇,娘家也不想去了,你若经过太平州,烦你捎个信给我三哥,说我夫君新丧,不便去吃喜酒。”
绿无堤不敢告之实情,忙道:“不,我要赶着去金陵。”
韩胜珠道:“如此不麻烦你了,我会在附近找地方住,要找我很容易,祝你一切顺利,早日报却大仇,届时再来找姊姊!”
绿无堤含糊地应了一声,悄悄丢下两锭银子,推开窗户,跃进夜色中。
×××
绿无堤在附近树林里过了一夜,次早换了一套衣服,扮成游历书生,这才施施然走进芜湖城,他在城内找了家客栈,赁了一间上房歇下。
他心情郁闷烦复,神绪不定,左思右想,难以静心,除了出去吃饭之外,整天都窝在房内。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
瓦下墙角有一只蜘蛛正在吐丝结网,不断来回忙碌着,过了好一阵,网已结成,蜘蛛躲在靠墙之处。又过了一阵,一只小蛾飞了过去,被蜘蛛网粘住,它不断地挣扎着,可是网结得又密又结实,根本挣不脱。
蜘蛛这时候才沿丝前进,迅速将其攫住,然后慢慢噬之。绿无堤忽然想起自己的境况来,自己早已陷在网中,正如那只小蛾,而乌鸦就是蜘蛛,只看他几时要吞噬自己而已。想至此,他心头一片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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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绿无堤吃过早饭便策马北上,由芜湖到太平州的州府所在地当涂,不过百里左右,绿无堤赶在天黑前入城。
当涂虽是州府,但其实并不大,但陆路上离建康不远,又靠近大江,交通货物颇盛,因此倒甚繁荣热闹。
当涂城在武林史上,籍籍无名,近年却因为出了个“一剑震长江”韩师道,名头才在武林中响起来。韩师道今年五十七岁,娶了两房妻妾,共生了七子三女,尚有十名徒弟,俨然已成为一股势力,足以与任何一个帮会争一日长短。由于他疏财仗义、乐善好施、急公好义,为同道排解纠纷,又能秉公处事,因此江南许多热心的武人,便欲推选他为江南武林盟主。
不过江南武林从来没有盟主之设,加上韩师道亦公开拒绝,表示自己行侠施善,并非为了权力,如果推选他当盟主,等于陷他于不义,那些热心者只好作罢,由是声名更如日方中。
后来江南武林同道,便合资做了一块“义动江南”的牌匾给他。韩师道不当江南盟主,其他人更无人敢当,由此亦可见其威望,无人能出其右矣。
今日才七月十九日,但绿无堤依然到大富客栈投宿。他开了一间清静大房,着小二送水洗澡,澡毕,爬上床去,想睡一阵,岂知一闭上双眼,不知为何韩胜珠的影子突然在脑海中出现。
前天的遭遇,如今想来,就像是发了一场梦般,韩胜珠给他的印象极之深刻,她行为性格真不愧是女中丈夫,相信自己今生绝对忘不了她。也幸好遇到的是她,否则自己必定又多杀两个人。这刹那,他忽然想起乌鸦来,乌鸦对他的警告,此刻想来,是对是错,一时竟难以分辨,只觉得自己对杀人已经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