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浪进房之后,心情忐忑,虽说日间上山,没有见到乌鸦,但他心里却一直笼罩着一抹阴影,万一让鸟鸦发现,后果堪忧,他不由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感到后悔。
定一定神之后,先倾下竹管内的药丸,抛进嘴里,边嘴嚼边展开指示阅之:
字喻黄公子。已查明独行盗“黑豹”尉迟光将于七月十八日左右到扬州,扬州“花丛锦狸”是他表兄,尉迟应会去找他。七月二十日前,务必杀之!邬字。即日。
黄河浪边将指示放在蜡烛上燃烧,边寻思道:“刚骂我违背其嘱咐,跑去江北,这宗生意却要我去江北,他是有意安排的?”心底忽然泛起一阵不安。
由于“黑豹”尉迟光武功机智均是一流水准、扬州又不近,因此次日一早,黄河浪便告别白若冰先走了,虽然他暗恋这个小师妹已久,但一来不敢轻犯乌鸦的规定,同时也担心会为白若冰带来灾难;二来此生能否有自由的日子,在他邂逅“地蝙蝠”池靖平之后,更无把握,是以只能将甜蜜咽落肚中,任由它化为酸苦。
×××
一路上魂魄不定,幸好亦一路平安,他在七月十五日便抵达扬州了。“花丛锦狸”花锦利在扬州开了几家青楼,在扬州有很大的黑势力,最大的一家青楼名天仙阁,因此黄河浪便投入附近的花团客栈。
黄河浪对天仙阁并不陌生,几年前乌鸦训练他们的房中术,他跟青山翠便是在此处的,他还记得夺走他童贞的那个妓女,当时年纪也不大,如今大概还在。
他在房里好好地休息了一天,次日晚上又到附近的酒楼吃了饭,然后在城内闲逛了一阵,最后才踅去天仙阁。龟奴见他穿得华丽,恭声问道:“公子可有相识的姑娘?”
黄河浪问道:“不知墨香姑娘在么?”
龟奴连声道:“在在,公子爷跟她真有缘,墨香如今正好未有客人,请进!”
黄河浪忙道:“且慢,这墨香可是三四年前那一个?”
龟奴道:“公子放心,咱们天仙阁姑娘用过的名,即使换了人,名字也会采用新的。”黄河浪点点头,示意他带路。大门内是一座大花园,假山流水,曲径通幽,每隔几步,景致便是一变,一座园林便似将天下美景,全集中于此,虽说黄河浪几年前曾在此住了半个月,此刻重临仍有目不暇接之感。
到了大厅,龟奴招呼他坐下,丫环捧茶上来,龟奴道:“快通知妈妈,说墨香的旧雨来探她!”俄顷,一阵香风扑鼻,一位年逾三十,风韵犹存、妆容略浓的妇人,不徐不疾地走过来:“哎唷,公子多时不来,害得我家女儿日日盼望,今日一定是个大吉日……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请问公子爷贵姓?”
“敝姓黄,妈妈你不用献殷勤了,在下可是头一遭到贵院,只是听人在酒楼上说,墨香书法颇有大家之风……在下是慕名而来的!”
妇人脸色丝毫不变,堆下笑容道:“原来公子也是大行家,失敬失敬,请跟奴来。”转头又对丫环道:“快去请姑娘准备笔墨。”边走又边问:“公子爷用过饭否?”
“有劳妈妈费心,已用过了,稍候请送两壶酒上楼,再加几个送酒小菜。”
天仙阁有三幢小楼,依次以登、临、望为名,墨香以前香闺设在登仙楼,如今已沦落至望仙楼,大概再过不久,便要被贬去别处了。上楼之后,墨香香闺果然被安排在最后一间。
鸨母敲开门之后,道:“我的儿,黄公子可是闻你的名而来的,须好好招呼,公子请进。”她料黄河浪不是什么大客,草草丢下两句便下楼去了。
小厅里桌上已放好一叠宣纸,一个小丫环正在磨墨,接着环佩响处,房内走出一个丽人来,风辨依然,多了几分成熟、几分忧郁。“公子喜好何家笔法?”
蝙蝠接受训练时,黄河浪挑的正是书法,当下道:“小可资质低劣,学什么都不成,只是临过几天颜真卿的帖子而已,献丑不如藏拙,还是先欣赏姑娘的妙法吧。”
墨香道:“奴学人涂鸦不过是为了讨好客人而已,妙法两字实在愧不敢当……嗯,不如奴与公子每人写一条幅,然后再请公子指教如何?”
黄河浪哈哈笑道:“姑娘要赶鸭子上架,小可只好献丑了。”当下走到桌前,拈起笔来,想了一下方下笔。他出道之后,在刀头下舔血,不弹此调久矣,下笔颇有生疏之感,信手写下两句:
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
毕竟下过几年苦功,这十个字还是写得颇为饱满有力。放下毛笔,黄河浪连声道:“献丑献丑,难入姑娘法眼!”
墨香看了几眼,笑道:“公子大概最近事忙,疏于练习,但即使如此,依然下笔自然有劲、法度严谨,教人佩服。”
“多谢姑娘替小可遮丑,不胜汗颜,如今请姑娘一展笔力,好教小可从旁学习学习。”
“公子不嫌弃,奴便献丑了,请公子不吝赐教。”墨香提笔略一沉思,便写下一首五言绝诗: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字体清秀,笔力挺劲,竟有几分王羲之兰亭序之风,比起三四年前,不但老辣多了,而且渐懂收敛,因此又多了几分沉稳,虽学王体但只神似,另有风韵,隐隐然自成一家。黄河浪赞叹不绝,虽说妓女学艺只为讨好客人、提高身份,但墨香对此道不但有天份,而且亦有所嗜好,因此绝非附庸风雅者可比。
这是录自前朝诗仙李太白的《怨情》,黄河浪含笑问道:“姑娘心中怨的是谁?莫非有王孙负情于你?”
墨香粉脸一红,嗔道:“公子取笑,风尘落难人还有王孙顾盼?”一顿又道:“公子要奴献丑,一时不知写什么,信手下笔而已。”
黄河浪道:“钟情姑娘的,当然不一定是王孙了,姑娘有才有貌,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又有何奇怪?”
墨香苦笑道:“风尘女子,也可称淑女乎?若说有恨也只是怨恨青春不再罢了!”
“姑娘年正少艾,这么快便要怨恨时光流逝太快?”
墨香笑道:“奴在天仙阁已是老太婆,下次公子再来,已见不到奴了!”
“姑娘会去哪里?”
“天晓得?也许只能到窑子里混余生了!”说至此,墨香脸上猛现几许悲哀神情。“真的,明年公子惠顾,只能到楼下小房了,最多也只能再混一年,便得告别天仙阁。”
黄河浪志不在此,转腔道:“姑娘多虑了,先喝两杯解解烦。”
丫环立即将笔墨收起,把小菜及酒搬上桌子,然后行礼告退。
比起几年前,墨香酒量豪多了,连干三杯,面不改容。两人风花雪月,谈天说地一番,两壶酒已喝干,黄河浪着丫环再添两个小菜及两壶酒。丫环道:“妈妈问公子今晚是否在墨香姐处过夜?”
黄河浪毫不犹疑地道:“当然,既是慕名而来,又相见恨晚,岂有空手入宝山之理?”墨香听后腰肢一软,香肩靠在他身上,黄河浪想起当年情景,心头一荡,忍不住伸手圈住她的小蛮腰。
墨香忽然送上香吻,在他耳边轻声道:“多谢公子,若你今晚不在此过夜,说不定明天贱妾便得搬到楼下去了,你不知道,这个月你是第一个在贱妾处过夜的客人!”
黄河浪这才知道风月场之无情,也才理解为何墨香会不期然在客人面前,露出哀伤之色。丫环送来酒菜之后,他关上门,便抱她上牙床。
×××
一场云雨过后,墨香道:“贱妾觉得你像一个人……”
黄河浪心头一动,故意问道:“像什么人?”
“像贱妾以前一个客人,他在此住了半个月……面貌完全不像,但其他的都像……”
黄河浪笑道:“既然面貌完全不像,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半月旦夕相处……有时女人的感觉很奇妙,见面已有此感,刚才公子在温存时,这种感觉就强烈了。”
“一住半个月,那一定是姑娘的恩客了。”黄河浪笑道:“姑娘不妨将小可替作他。”
墨香将粉脸贴在他胸膛上,道:“他是个身世奇特的人,在我这里住了半个月,又在侍茶那里住了半个月。”
黄河浪随口问道:“那个侍茶还在么?”
墨香撇撇小嘴道:“她就风光了,有个大客每年来两次,每次都在她那里住十天八天,花钱像流水一般,因此她还位在临仙楼。”
黄河浪随口问道:“那是个什么客人?”
墨香轻啍一声:“那客人外表长得还可以,但目露凶光、皮肤黝黑、身材壮健,一定是个练武的!”
黄河浪失笑道:“练武的人很可怕么?”
墨香嫣然一笑:“你跟他不一样,他真的很可怕!”
黄河浪心头一动,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名么?”
墨香稍一沉吟道:“贱妾只老听侍茶叫他尉迟大哥,大概是姓尉迟的吧?”
“尉迟光?”黄河浪心头再一跳,问道:“你见过他没有?是不是皮肤很黑?”
墨香道:“有次那黑炭头耍阔,请咱好些姐妹喝酒见过。”
“他什么时候来?”
墨香道:“侍茶昨天已开始不接客了,据说那黑炭头规定,她来之前三天,侍茶便不许接客,听说侍茶那骚蹄子,明天便要去东城门等他。”一顿问道:“公子认识他么?”
黄河浪轻啍一声:“小可怎会认识那种人?听说他是著名的独行大盗。”两人又说了一阵话,情意渐浓,黄浪再度将她推倒,腾身而上。
×××
次日黄河浪换了装束和面具,策马驰向东城门,侍茶既然要在东城门等尉迟光,说明他会由东城门入城,黄河浪打算先去勘察一下地形,如果适合的,便在城外动手,总好过等他到天仙阁之后,才找机会下手。
城外两里处,有座树林,黄河浪一入树林便闻到一股臊臭味,地上满是粪便。出林三里便是渡头,沿途两旁光秃秃,难怪行人都要到树林内解决,他忽然有了主意:在树林内等候,若果运气好的,说不定尉迟光也会入林解手,那可是个好机会!
心念一动,黄河浪立即策马往回跑,将马匹拴在林后,自己则躲在树林内。林内气味虽不佳,但为了成功伏击尉迟,再恶劣他也能忍受。
不一阵,外面传来一阵步履声,接着有几个汉子走进林来,可惜来的都是脚夫或行商,没一个武人,他只能等下一班渡船。
日已过午,仍未见尉迟光影子,黄河浪幸而早有准备,带了三个肉包子,一囊水,此时跑到林后裹腹,之后又割了些草喂马。等候的时光最难过,黄河浪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充满恶臭的树林里匿了大半天,看看天已向晚,渡头即将休息,黄河浪正在失望间,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连忙匿在一棵大树后。
俄顷,一个人影闪了进来,黄河浪探头偷窥,只见进来的是一条壮实的汉子,一身黑衣、一匹黑马、一把黑鲨鱼皮制的刀鞘,一对耳朵小而尖,生似是只黑色的豹子!黄河浪心头狂跳,暗中吸了一口气,慢慢自树后绕过去。
黑衣汉子尿正撒得欢,对此毫无所觉,黄河浪轻轻抽出剑来,向其背后走去,八步、七步、六步、五步,尉迟光尿尚未撒毕,看来他在路已憋坏了!黄河浪心头一阵兴奋,只需一个虎跃标前,剑尖便可够着尉迟光了!
就在此刻,那匹黑马忽然发觉主人有危险,猛地发出一道嘶声!这匹马跟尉迟已有多年,彼此之间早有默契,马嘶声一响,他已知道有危险,电光石火之间向前跃去!
马嘶声一起黄河浪也知要糟,几乎与此同时也向前标出,同时手臂暴长,长剑直向尉迟光后背刺去!
尉迟光解了裤头,行动不便,速度更加不如黄河浪,后背被剑尖刺及,幸好入肉不深,生死一线之际,他毫不犹疑地往地上扑去,同时扭腰滚开。他外号“黑豹”除了形容他性子凶残之外,同时亦因他动作矫捷、作风剽悍,作战时有如一头豹子!其实他打斗经验之丰富,更非黄河浪能及,这一着实在是死中求活的唯一战术!
尉迟光人在地上,右手已将刀抽了出来,黄河浪岂肯放过此一良机?长剑招招往其要害刺去,一剑急过一剑,如同狂风暴雨!这一轮快攻下,使得尉迟光下身中了好几剑,血流如注,更令他担心的是他一直无机会直起身来!
急怒交乍,尉迟光大叫起来:“老子跟你有什么仇?你到底是谁?”
黄河浪手上丝毫不慢,嘴上冷冷地道:“你不但是盗匪,而且抢人钱财之外,尚要杀人灭口、手段凶残,令人发指,老子杀你,难道冤枉了!”
尉迟光知道多说无用,他心肠够狠,危急中突然伸出左手,抓住黄河浪的剑刃,同时右手宝刀向黄河浪双脚劈去!他心肠之狠,大出黄河浪意料,匆促间本能地跃起避过;尉迟光大叫一声,左手用力一拉,借力直起身来,手上血流如注,他似毫无感觉,不断用力拉剑,右手刀一卷,向黄河浪脖子劈去!
黄河浪长剑受制,影响行动,眼看刀将劈至,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千钧一松之际,只得松手跃开,尉迟大笑,抛下长剑,又扑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河浪左臂伸直,尉迟料他手臂够不着自己,宝刀再度劈出!狂笑道:“原来是个初出道的雏儿,还想杀……”
话音未落,“飕”的一声响,一枝七寸长的袖箭,自黄河浪左臂袖管飞出,已射进尉迟光的心房!
黄河浪一跃而开,左臂依然举起对着尉迟光;尉迟光身子抖了一抖,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你是蝙蝠……好个乌鸦!居然……居然……”话未说毕,人已踣倒于地。
黄河浪得手之后,竟无半点高兴,刚才实在太险了,比起尉迟光的狠辣及当机立断的行事作风,自己相差实在太远,难怪他认为自己是雏儿!
还有一点令黄河浪震惊的,尉迟光猜到自己是蝙蝠杀手已是一奇,能知道乌鸦就更令他莫名其妙,难道他跟乌鸦亦有瓜葛?想至此,他瞿然一醒,连忙走前蹲下检视尉迟光。只见他双眼圆睁,隐约透出几分悲愤,却早已气绝身亡了。
黄河浪定一定神,拔出袖箭,捡起自己的长剑,再草草埋了尉迟光,渡头早已休息了,是以一直再无路人入林,待黄河浪换了衣服,换回去见墨香的那张人皮面具出林,天已黑齐。
他出林之后,四处探望一下,不见有人,连忙上马,重回扬州城。
×××
黄河浪回到扬州城,已是万家灯火,他挑了一家大酒楼饱餐一番,然后重返客栈。打算好好休息一晚,次日离开,他料一两天之后,尉迟光的尸体便会被人发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扬州自非久留之地。
不料打开房门,便见到地上有张信,黄河浪心头狂跳,乌鸦这么快便知道,莫非他一直暗中跟踪自己?他有否看到自己以袖箭杀死尉迟光?再想下去,更令他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乌鸦由袖箭看出自己跟“地蝙蝠”的关系,后果可想而知!
今日若非有池靖平赠他的袖箭,不但未必能杀得了尉迟光,说不定还要死在他刀下!池靖平间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岂能连累他?他发了一阵呆,方醒起将房门关上,然后捡起地上的信,点了桌上的油灯,拆信阅之:
字喻黄公子。恭喜你做成了生意,扬州不宜久留,勿迷恋女色。明日宜早赴无锡,稍作休息,准备接最后一宗生意。邬字。即日。
本来还想到天仙阁,再与墨香温存一晚,但刚才一见到乌鸦的信,他已了无兴趣,吩咐店小二送水进房,在那充满恶臭的树林里呆了大半天,不好好清洗一下,那睡得了觉!
×××
绿无堤一打开窗子,拟注视韩府出入的情况,便又见到白若冰那对明亮的眸子,她住的客房窗子,正好斜对着绿无堤的窗子,每次绿无堤推开窗子都能看到她。此时他只当作没有发现,看也不看她一眼,心内充满了忧虑。
韩府不时有人出入,但却未见到周寒山,绿无堤望了一阵便缩回去。心里忖道:“九妹这种情况,好生危险,必须警告她!”想想今日已是二十六日,他又不得不再探头望向韩府大门。
恰在此时,只见韩师道和韩建德父子,陪着周寒山走了出来,背后还跟着两个健壮的汉子,几个人站在门口等候下人牵马过来。绿无堤立即转头望向白若冰,只见她朝自己打一打眼色,绿无堤会意,连忙抓起包袱冲向房门。他一口气跑下楼,到柜台处结账,刚好见到韩师道等人由大门口经过。
绿无堤取了马,沿街慢行,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他悄悄抛了块手帕在地上,这是他一早与白若冰的约定。周寒山一出现,绿无堤便先离店,白若冰则仍留在楼上监视,以确定他们的去向,不料绿无堤刚好见到他们自门口经过,于是先跟下去。
出了城,他们沿江而行,绿无堤忖道:“莫非他们要过江?”俄顷,只见他们站在一座小亭处话别,绿无堤放慢速度前进。过了一阵,又见韩师道父子往来路走回,周寒山等三人则继续沿江而行。韩师道经过他时,深深地看了他几眼,绿无堤只当作不认识他,熟视无睹地与他擦肩而过。
驰了一阵,背后马蹄声响,绿无堤回头望去,果是白若冰追上来了。此时周寒山三人放马急驰,两人也只好加速前进。驰了七八里,见那三人停在一渡头边上,白若冰轻声道:“他们要过江,咱们快一点。”
绿无堤道:“愚兄先行一步,你且慢慢自后跟来。”言毕挟腿催马。马行甚快,眨眼已到渡头,但见周寒山站在岸上挥手,另外那两个汉子已在船上了。绿无堤暗嘘一口气,不敢稍停,依然向前驰去,直至一座树林,方拐了进去,装作解手的模样。
白若冰在后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内,心同暗赞一声:“三哥果然聪明!”装作浏览江上景色,缓缓而行。周寒山送了客之后,独自一个策马急驰。
白若冰赶到树林外,绿无堤正好自林内走出来,脸上已换了一张面具,连衣服也换了,道:“你也进去换一下,愚兄骑你的马先行一步。”他不徐不疾地跟着周寒山,路上两人不断对换位置,又不断更衣换装互换坐骑,以免引起周寒山注意。
晚上周寒山在繁昌过夜,绿无堤与白若冰会合之后,也投到周寒山住的客栈。白若冰低声问道:“今晚动手么?”
绿无堤道:“不急,先看看情况再定。咱们先去吃饭吧,不过最好分开,以免万一碰上周寒山,引起他怀疑。”
白若冰不悦地道:“既然如此,你先去吃,天气热,小妹想先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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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昌是小地方,城内只有一家较像样的饭馆,绿无堤走进去,一眼便看见周寒山了,他正跟两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吃饭,那两个汉子一看便知是练家子,周寒山倒没有发现绿无堤,只顾跟朋友说话。绿无堤自顾找了座头坐下,随意点了两个小菜、一壶酒、一盘饺子。
绿无堤凝神偷听周寒山三人说话,可惜声音太低,完全听不清楚,只好专心吃饭。过了一阵,想不到白若冰也来此吃饭。绿无堤向她撇撇嘴巴,白若冰也发现周寒山了,便坐到另一头去。
一会儿,只听一个蓄髯汉子道:“周兄今晚便到寒舍过一夜吧,小弟即派人去请骆兄过来商议。”
周寒山道:“打扰赵兄怎好意思?何况小弟的行李还在客栈里……”
另一个劝道:“赵兄家里客房多,嫂子又回娘家,正好到他家联床夜话,人生苦短,得此乐能有几番?行李明天再回客栈取就是。”周寒山见他俩盛意拳拳,只好答应。
姓赵的长身道:“这就走!掌柜的,替我弄一席酒菜,着小二稍候送去寒舍。”看来他是此店之老主顾,掌柜没口答应,态甚恭敬。那三人离开,绿无堤与白若冰匆匆吃饱,先后结账回去。
×××
到房里,绿无堤道:“反正离限期还久,今夜不动手了,早点休息吧。”
白若冰轻啍一声:“你赶我走,是害怕我缠着你么?”
绿无堤道:“愚兄正想跟你说清楚,那晚我已表明,在未自由之前,愚兄是绝对不会涉足男女之情的!九妹你也不可作茧自缚,越到这关头越需冷静!愚兄是担心你会被感情影响了灵台!”
白若冰沉吟道:“小妹只能答应三哥你,尽量保持冷静……唉,小妹也担心会影响你哩!”
绿无堤沉声道:“只要九妹不会误会愚兄冷酷无情就好!”一顿又道:“你首先要担心自己,咱们是一起行动的,你受了影响,在效果上必然对我也有影响!”
白若冰娇躯一震,强忍着要掉下的泪水,咬一咬牙,开房走了。绿无堤也发了一阵呆,这才长叹一声,开门让小二送水洗澡。
×××
次日,绿无堤备了许多干粮,又着白若冰易钗而弁。想不到周寒山在赵家住了两晚,第三天午时过后才回客栈取行李,然后出城,更料不到昨晚陪他吃饭那两人,居然在城外等他,三人会合之后才继续沿江而下。三人在池州过了一夜,翌日一早便出发,这次却折向东行,晚上到石埭过夜,又一早出发,走了两天才抵徽州。
这一段路不好走,虽骑着马仍颠得臀部发痛,进城已天黑,白若冰忖道:“这次你该在徽州歇两天了吧!”
不料那三人入城之后,笔直驰进靠街一座庄院。那座庄院外表朴实,不大不小,看来还有点残旧。绿无堤见街口便有一家小饭馆,乃向白若冰打了个眼色,双双走进去。小二殷勤地上前招呼,白若冰点了几个小菜后,问道:“小二哥,借问一下,这座庄院是谁家的?”
小二道:“那是苗爷的府邸。”
“那一个苗爷?”
“苗爷单名一个野字,可是个好人,常替穷人主持公道,他本领可大了……”小二还待吹嘘,已被掌柜唤去了。
绿无堤低声道:“一定是‘白头翁‘苗野!”白若冰点点头。
那苗野小时候得过一场怪病,一夜之间满头黑发变白发,父母怕他体弱养不大,因此让他跟名师练武,谁知苗野不但对武术感兴趣,而且很有学武天份,因这一场病竟让他练成一身高超的功夫,他二十五岁一出道,便搏下大名,因为一头白发,又少年老成,是以不到三十岁便得了“白头翁”的外号,实际上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
×××
绿无堤与白若冰假扮夫妇,投入附近一家客栈。进房后,绿无堤便道:“今夜已是初一,后天便是限期,愚兄想今晚进庄寻机。”
白若冰沉吟道:“在庄内动手十分危险,不如明天看情形再定,如何?”
绿无堤反问:“如果他明天还住在苗家呢?明晚再进去动手,因时间紧迫,说不定要被迫在不好的时机下动手,那就更加危险了!”一顿又道:“如果今晚不利,咱们便退出来,如何?”白若冰终于点头同意。
绿无堤道:“咱们休息一下,二三更间再出发。”当下两人都盘膝于床上,运功调息。
二更的梆子声,隐约自街角传来,绿无堤散了功,自觉精神饱满,下床加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又将应用之物带上,其他的都放在包袱内。
白若冰也穿上夜行衣,忽然道:“三哥,小妹忽然觉得心头难安……”绿无堤一怔,双眼望着她。白若冰又道:“真的,小妹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绿无堤问道:“什么感觉?”
“好像、好像有事要发生般……是不好的事,咱们明天再去吧!”
绿无堤沉吟道:“愚兄完全没这种感觉,你今晚留下来,愚兄独自去探一探,如果得手,仍算你一份!”
“不行,这宗生意是咱们两人一起做的,小妹岂能让你独自一人去冒险!”
绿无堤将她按回床上,诚恳地道:“九妹你留下来,你心情紧张,千万不可冒险,愚兄只是先去探探情况而已,你在房里等我,我很快便回来!”一顿又故意加重语气道:“如果你去了,反要影响我的心情!”
白若冰考虑了一阵才点头道:“三哥你今晚只许探情况,不准贸然出手,你不能骗小妹!”绿无堤连声答应,推开窗子跃进夜色中。
绿无堤走后,白若冰更加坐立不安,心上老闪动着不祥的感觉,她猛地站了起来,毅然由窗子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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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浪乘船过大江,心情乍惊乍喜,惊的是恐乌鸦已猜出自己认识“地蝙蝠”,而为他带来灾难;喜的是自己只剩最后一宗生意,如果成功了,自己便从此得自由,今后海阔天空任翱翔,甚至可以娶妻生子!
想到此,脑海里立即浮上白若冰的倩影来,他嘴角自然而然地露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小舟在江涛拍击下,猛地一震,黄河浪瞿然一醒,一个念头随之泛上心间:如果乌鸦食言,那又如何?刚才幸福的感觉已烟消云散!
这念头一起,就像毒蛇一般,深深地噬在他心房上,再难以甩脱得掉!
“靠岸了!”舟子的吆喝声,将黄河浪的思绪拉回来,他如行尸走肉般,牵马上岸。上岸之后放马东行,在常州过了一夜,次日中午才抵无锡。
黄河浪吃了午饭便去投店,他特别挑了一家靠近太湖的客栈,心里寻思:“乌鸦要我来无锡有何用意?莫非最后一宗生意在此?”转心一想,又觉得乌鸦亦有可能诱自己到此,然后暗杀自己,想到此,立即将袖箭射管缚上,又兵器暗器不离身,再无兴趣出去游玩,连小二送酒菜进房,他都得先用银针测试过无毒,方敢享用。
在房内窝了两天,每天吃差不多的菜,他也有点厌了,这天忍不住出去晚饭,他挑了一家专烹湖鲜的酒楼,放怀大吃一顿,又喝了两壶酒,趁着月色,敞开上衣在湖畔漫步。晚上湖风习习,吹拂在身上,教人烦恼全消。他索性坐在湖边,饱览月下的湖景。
二更时分返回客栈,灯也不点,推开向湖的窗子,银光泻了进来,黄河浪走向卧榻,目光无意中扫及房门后,却见地上有封信!他心头一跳,暗叫一声乌鸦,将灯点亮,再捡起信来,撕开缄口展阅:
字喻黄公子。最后一宗生意:八月初二日前,杀湖州姚庆生。成功之后,到平江府苏州寒山寺取最后的解药。邬字。即日。
短短一封信,像在头顶上打下一道焦雷般,将他震得跌坐床上,半晌作声不得!
刹那间,两种念头在他脑海里,不断纠缠着:这是最后一宗生意,完成了便可得自由,以后便跟正常人一样,随心所欲;但最后一宗生意的目标,却是深受自己敬佩和支持的大善人,他是万家生佛,杀他一人,等于杀了无数的穷人!
杀与不杀不断在脑海里交战,此刻他连酒也醒了,更无半点睡意。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喃喃地问道:“天啊,我该不该去杀他?”
老天爷没有答他,月兔也没有给他答案,黑夜却在折磨中,慢慢地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