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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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时间真快,收到你的来信转眼就是二十来天了。我没有立即给你回信,使你很扫兴吧?自从10月份以来,一连串的事情就在不断地冲击着自己的灵魂,搅扰着自己的创作热情。我再次经历了感情上的风起云涌,在复杂的狂澜之中,自信和意志常常都在经受着最大的考验。幸而草原上那干燥沁人的风,感人心扉的造型和单纯深厚的色彩时时都在敲打着自己的心窗,迫使自己不致一味地痛苦和烦恼,不致被惆怅浸在阴冷的水沟里憋死,而消沉下去以致庸庸无为。这需要时间。也是我之所以一直没有给你写信的原因之一。我想你是能够谅解的。
……我想这就是生活吧。人往往正是在逆境中充分地认识了自己,在心灵与心灵相撞的火花中,我更加珍惜“真诚”的可贵,我唯一可以抱怨的只能是上帝把专注、真诚和热情赋予了自己,但生活却偏偏只愿把同样的财富从盒子里拿出来让你很快地扫上一眼,紧跟而来的就是大量的折磨和无法满足的欲望。
我想,淘金者的自信和感觉,正是他的十字镐和帐篷。
失去的斜坡已经失去,不谈了。
谈创作。现在我正开始画第九幅油画《羊群远去》 ,进展还较顺利。在这之前,我曾经远离了自我的真切感受,而趋于失败,差点丢了画笔。为此专门到南京去玩了几天。面对长江那执拗地、不息地奔流,看着那大船埋着坚强的头颅不断地破浪而上,船夫们发自内心的阵阵号子声,使自己重新意识到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最可信赖的。
艺术就是我的上帝,而它本身就是一门宗教,面对常常在心灵里“显圣”的模糊之光,我的确没有什么可保留的,更不能怀着丝毫的杂念来加以利用或者以此炫耀。我想,自己心里只要装有一个夸父的背影,那神圣的太阳就足够我追之不竭了。梵·高 、高更 、塞尚 ,是我所崇拜备至的三个夸父。然而没有太阳,没有上帝,也就没有夸父本人和千千万万个无畏的朝圣者,光是嘴里喊着:“追求呀,气质呀,美呀!”而心灵犹如一口枯井,没有生命之光,没有那值得膜拜的无上的圣灵,那干涩的咽喉,终有一天会被现实之火烧为灰烬,哪怕你再有多么强健的身躯。因此我想,我们都应当有一个自己的大太阳!正是那灼人的红光迫使夸父伸长自信的双臂、不息地迈动着意志的双脚奔呀,奔呀,直到与太阳融为一体!
把画好的油画摆在一起,看看满墙的版画,有时自己都感到惊讶,哪来的这股力量?回想在没有与草原相会之前,自己常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堵塞而常常心灰意懒,甚至有时会产生一系列的怀疑。感谢草原!感谢那干燥的风!使自己在深厚、博大的暖流之中,产生了不能抑制的爱,像简爱说的:“发现了上帝!”我想,只要地层里有岩浆在翻滚,总会找到一个适当的火山口,而艺术的力量不正是在这“流泻”之中而获得永生了吗?
但学校领导是从来不会把你当做一个画画的人来看待的,包括某些教授老师,也很难具备一点形象思维的头脑,他们骂我是“搞怪派”、“不美”、“没有感受,学别人又没有学像”……其实哪有那么深刻的呢?沉默吧,紧跟而来的就是“骄傲”和“狂妄”一类的古怪说法。幸而自己生来就并不是为他们画画的。在自我的创作和乐趣之中,遭到非议只能使自己进一步地认识自身的价值所在,进而激发自信心的增长和进取之心。
这里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美术》杂志社的编辑10月初来我校,看了我的作品,据说很感兴趣。最近我突然收到电报,要我寄照片去。后来才知道,他们1月份要发表我的作品,并附带专文介绍。这件事在这之前就我一个人不知道。我对这飞来的横福半天回不过神来。……当然,从实际出发,我更希望这对毕业分配能起到一些积极的作用。
再次阅读你的来信,仍然被几张纸中燃烧的热情所激奋,为你画外获得的珍贵感受而高兴!我想我们共同的一点都是做得太少,在这方面,我倒愿意成为一个工人、一个诚实的工人。我很钦佩那些锯木头的工人,不断地重复,显得如此单调和枯燥,最兴奋的仅仅只有开锯和收锯的那么短暂的一会儿,但他们心目中装的是一锯锯开刨出的大料。有时禁不住要问自己:在漫长的道路上,我能具备和保持“锲而不舍”的精神吗?愿上帝赐给我保持境界的单纯和专注的力量!
好了,提起笔就啰嗦了没完,我也真希望能常常收到你的来信!另外,这里只能寄几张照片给你,木刻太少了,我想等全部画完之后,拍了照,连同木刻一起再给你寄去,多指教,请原谅。
刚儿
1981年12月16日
张兄:
在苦恼和绝望中收到你的信,异常激奋,一个多月来听不到一句令人畅快的东西。自己也鬼混在这个烂水塘,自拔不起。何等鲜明的对比,看到你如火如荼地在耕耘,我非常高兴,也使我看到希望。后悔和反省是代替不了工作的,好在今天我获得了画画的心情。
这次外出,从北京到大同、太原、华山、永乐宫、西安、洛阳,跨过黄河、长江、渭河,北方的平原、窑洞、黄土高原、白杨树、古代辉煌的艺术、霍去病墓的石刻和碑林,使我惊叹不已,我开始意识到许多东西,过去,我对这些从来是漠不关心的。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哪里仅仅是单线平涂、十八描。出去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注意研究这些东西了。回昆之后马不停蹄地到了西双版纳,梦一般的世界,光的绿色、魅力吞没了一切,我措手不及,简直不会画画,三年多的基本训练在这里显得贫乏而苍白。在这种超脱和意想不到的境界里,除了陶醉而无力去表现。没有到版纳之前,我们不知享受了多少欺骗,只有高更,法国的高更,把亚热带、原始民族的风味画了出来,当然,他的画不止于此,还有那神秘莫测的想象和内心的渴望。
当我沉浸在亚热带的丛林里,在仅有的一个月时间里,我想要静下来画画是很困难的,我放开顾虑,到处东奔西跑,企图把整个版纳都尽收眼底。成天穿梭在茂密的绿色中,呈现在眼前的是人类原始古朴、宁静和平的景象,生活的节奏是悠缓而恬静的。听着当地的语言,那真是一种享受,我听不懂但也不想去懂,但从那音调和节奏中表露出人类最基本和最单纯的感情和交往。过惯了嘈杂纷乱的都市生活,来到这里,真是不可多得的享乐。背着孩子的母亲,守护在摇篮旁的母亲,在椰子树下做着甜蜜的梦,在江边、小河,人们自由自在地和那里的牛群、鹅、鸭一道赤裸地浸泡在水中,浮在水面上,阳光充足,丛树静谧,童话般的现实。
这时,我发觉,我们是多么复杂的个体,眼前的这些姑娘那单纯美妙的眼神,从身边轻轻走过的老牛那善良的目光,有时一些小牛好奇地来吻一吻画夹,静静地站在你身旁,没有争吵,没有叫骂,没有纠纷,更不担心什么飞来的横祸和意外。
带着版纳的阳光,我10月中旬回来了,一走进这个闹市,一踏进学校的大门,没有几天,我那情志和单纯一下子被推进了不可思议的漩涡之中。学校为毕业创作定下诸条清规戒律,教师一再地教导,不要去表现什么风格,画一张表示有多少技巧就行了。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不要和学校过不去,这关系到分配问题。因此而来,大伙都在“轻松愉快”地过日子,到今天没有一个人是进入创作过程的。并不是说没有在画,只能说是在麻木地操作。我本雄心勃勃地起了两张草图,一张《橄榄坝印象》,一张《澜沧江边》,结果画幅过大,画框无法解决,也就无形地被枪决了。正在这沮丧和绝望之中,收到你的信,可以想象得出我的心情。私心杂念多,是进入不了创作的境界的。这就是读后的体会。好了,现在我可以兴奋几天了,但愿能画点东西。愿上帝保佑!在这里要获得一点画画的心情很不容易。气氛,气氛太重要了!但愿每天都能收到你的来信!
在这里没有人来和你谈论艺术、情感、表现爱,人们只有满腹牢骚,在堂堂的艺术学院,却没有人在为艺术而奋斗,实在是难以费解和痛苦。
这次寄来的东西,我打心里喜欢,我看到这种语言既强烈又亲切!可惜太少,又无色彩,不能谈你更多,总之给我的印象很强烈!望你保持住现在的心情!能把木刻寄几张来吗?云南的绘画不知还在怎样发展,蒋一派的东西,我自以为不是什么大艺术,而且这样风格的盛行,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我对此毫无兴趣。
分配问题,同样是谣言四起,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但有一点似乎有点可靠,大部分会留在昆明。你能回来,对我是一件幸事。在云南,路是不好走的,但还是有它的好处,不知道你现在有何打算!当然最好不要去想这些东西。
祝奋斗!
友:旭辉
1981年11月17日晚
刚兄,你好!
每次来信都是这样使我激动,我是无法压抑自己等20天才给你回信,而是迫不及待地要写些什么,思考的杂乱,兴奋的心情、生活。有时一切都不可思议,有时又仿佛“发现了上帝”!是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这是我们在糯黑 时谈过的哲理,当时不过是一句笑话而已,而现在才发现当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懂得了不少东西。你又开始了新的冲刺和爆发。经过一番彷徨和思考之后,你是那样坚定地踏上艺术的道路,使我感到一阵慌乱,我是不甘落伍的,这样的刺激真是太妙了。我又在构思和狂想,明天将画些什么。是的,我将画些什么呢?有时我觉得你、我眼前不是一片沙漠,无路可行,也许不是沙漠,而是走在我们前头的“夸父”和大师已经不少了,在我面前充满了那样丰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东西,单从19世纪以来,不少现代大师留下的脚印,常常使我望洋兴叹,我们的语言在哪里呢?我们的存在和思维。我们将怎样去做,你说了,像一个工人那样去劳动,不单是劳动,而是要创造。创造是一个多么神圣而自豪的字眼,也正是生命的意义之所在。为艺术而献身,为艺术而生存,随别人去怎么想法,一切愚蠢、无知和虚伪都将在真正的艺术面前显得毫无价值。
我之最痛恨我自己的就是还不能够像工人那样朴实、单纯和专注,还有真诚的自信。老天,我缺乏的东西太多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必不可少的。从接到你的上一封信后,到现在,仅仅画了五张油画,还有两张未完成,而且其他除了两三张风景外,没有任何收获。学校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布置展览。不过,好在现在我是干什么也不管了,画到离校那天为止,画得了多少算多少,画成什么算什么,总之尽量对得起上帝和自己的内心。这几张画都是画的西双版纳的印象,画面是惭愧的,好在,非常明确地暴露了我不少的弱点和我自己是什么。最近我也常常自省。好在我还没完全陷入那种为创作而创作的欺骗之中,画我尽快照了寄来给你。非常想听到你的意见。我常抱怨这个世界把我们实际隔得不算远,但联络起来却十分困难。在这里,除了嫂子,再也找不到知音。你还能回来吗?
我现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工人,起早贪黑,全神贯注,其实除了画画,我们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只有在艺术的天地中,我们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可以敞胸露怀地倾吐内心的一切。艺术给我们带来了自由,这才使我们把它作为一门宗教来崇拜,把汗水和金钱、生命和青春孤注一掷,一切人间的苦难和痛苦、压抑和不幸,在这里得到了解脱。常常有许多思维复杂,内心波动的朋友对我学艺术表示羡慕,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毕竟是幸运儿,因为我们有一个发泄自己感情的地方,而许多人的感情和精神时常没有一个投放之地。看一看这个博大的世界,想一想人间的种种不幸,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发愤,发愤般的工作呢?而还有什么理由不抛弃一切虚伪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呢?四年的学生生活瞬息而过。四年了,多少无知和轻信、彷徨和徘徊,多少盲从的迷惘,从列宾 到毕加索 ,多么艰难的认识过程。然而前面还有那么多无法理解的东西。决不是一下可以完全理解的,但只要有做一个工人的信念,鼓舞着我,个人有个人的生活和经历,决不全雷同,那就让每一个人讲自己的话,最好是用自己的语言,让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信念去完成自己的工作。塞尚在苹果和隐藏台布之中表现了自己的哲理,梵·高在阿尔疯狂地表现自己的热情,高更在塔希提倾吐他的苦恼,你在草原炽热的风中,感受到那博大和深沉的爱,我呢,仅仅回味西双版纳那绿色的梦并没有慰藉我扰乱不安的心灵,我怎么办呢?我的爱和热情和智慧在哪里呢?我苦苦地思考!
我现在并不抱怨什么,随命运的便,因为在哪里都可以做一个踏踏实实的工人,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生活就是这样”,人总是要觉悟,要苏醒,总会奋发,去走自己的路。我现在只需要单纯,生活有时太纷乱了,单纯并不是无知,而是专心一致地工作和思考。有时在田野散步,看着褐色的大地上,农民一锄一锄地挖着,这并不简单却充满意义。而我们的大地就在画布上,如何去耕耘呢?也是好像农民一样一锄一锄地去挖!有时我惭愧自己连农民都不如,在自己的土地上,还没有结出任何果实。
再过几天就元旦了,新日历已挂在了墙头,对新的一年我充满信心!
这次寄来的画,使我激动,人物形象有新的味道,油画单纯、厚实、感情质朴,可惜小孩的形象欠佳,主要是局部有点大人了。这张构图我特别喜欢,高等的是没有色彩,实在想象不出,最近你的色调是什么样子。望能不断地写信寄新东西来,带来刺激!创作的体会等等!
祝好!
旭辉
1981年12月23日
又及:分配方案一直未下,不知去向,大概就在昆明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