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
你好!
转眼十来天就过去了。
我的分配至今仍无一点下落,郭游 已被分到曲靖老家“修行”去了,而我现在反而不想马上工作(估计离不开昆明)。趁这段时间看看书,画几张画,同时也该深入地想一想自己的未来了。
春芽,也许我会时来运转了?孙景波回云南写生,听说了我的情况,很惊讶,特地找了两次(但他不知道我家已搬),都未找到。我听说后去拜访了他,才知道他看了《美术》,很喜欢我的画,因到云南才知道我也是昆明人,并且近况如此,没有单位想要。他鼓励我去报考中央美院今年的进修生,因为今年中央美院招进修生不收押金。同时他也立即写信给侯一民大力推荐。望他能约几个老师向学校要求破格录取。我被他这种崇高精神所深深地感动了。这方是一个艺术家的胸怀!尽管希望非常渺茫(因为我还没有一个具体单位呢),但也值得尝试一下,同时这次招的进修生是学三年,在这三年中我争取把外语搞上去,考取研究生。工作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是吗?当然这些现在都还只能是幻想。信发出已有十天了,能否报考至今仍无一点回音。现在我不能在人事局露面了。
看了你的来信,感到说不出来的高兴,特别是你那么热情地为我的前途着想,使自己也深为感动。我想,如果北京那边不可能了,我还是想要求回四川去。在这边,我感到处处很陌生,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知己。回到家里,沉闷、冷酷就伸出一只黑手紧紧地掐住你的咽喉,令人窒息。……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哪里?回到房子里,一天说不到三句话,我也更乐意生活在自我的心灵中,任己游泊。有时当自己漫步于夕阳的朦茫中,任风吹拂着粗朴的树干、使树叶发出一连串的声响,我就想,宁愿自己在草原上,与牛羊一样被鹰啄食尽自己的躯体,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静静地安息,也比像这样活着受那无尽的痛苦折磨要强。太弱了,是吗?
强烈的独立感,迫使自己终于在玻璃厂当上了一名临时工,搞基建,每天与砖瓦、沙灰打交道,装装卸卸无所不干。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我所能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都与过去完完全全的不同。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里,人们都在为了谋得一点生存的基本所需而在挣扎,在斤斤计较。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己从一个上层领域的“大学生”一下子混入这个最底层的行列,显得极为不协调,学生气十足,格格不入。也饱尝了人们的鄙夷和嘲笑。使自己受益不浅。有时当自己穿过人群,被人们用看猴子似的眼光盯着的时候,我也真想丢下手推车,一跑了之。但只要想想,这正是磨练自己的最好时机,我就沉默着,忍耐着,人总得学会忍耐才行,是吗?每天早晨起来,活动一下浑身疼痛的躯干,我就对自己说再熬一天,一定要熬到头,让自己与苦海交个朋友吧。我只但愿在这段难得的光阴中,能在自己的艺术里、思想里深深地烙上一个印记,就像滚过的车辙。
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心里总感到一阵欠缺。当自己筋疲力尽地独自坐下来时,我才发现,再苦再累,对我来说都不可怕。我所难以忍受的却是那种难言的孤独。周围的世界显得多么陌生而冷酷啊!真想念你们,真怀念我们一同在草原上骑马奔驰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天边吹来的凛冽的风猛刮着自己那黝黑的脸孔,使头发飞扬成为林海,使嘴唇开裂变作一堆废墟,可我们仍然在斜坡上翻滚,睁着双眼看着流云的变迁。多么单纯而又充满了神思遐想的境界!每当自己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仍然激动不已。春芽,你呢?在此之际,我又要提这件事了。希望你一定要帮我把我们在草原上照的几张珍贵的留影找出来,好吗?
信写到这里,回头看了一下,觉得满篇都在诉苦,其实我的本意并不在此。同学们来信表示深切的同情,我一方面很感激,另一方面我还得说,在长期的自我痛苦中,我开始逐渐地厌烦那些多余的同情。在我今后的漫长之路上,我可不愿总让“同情”作为自己的旅伴,我需要的是力量、智慧和勇气,而不是同情,同时,在自己最依赖的朋友中,还望得到真诚的爱。春芽,让我们互相激励,共同为世界上最崇高、最美好的艺术而不懈地奋斗。
………
好,今天就暂到此。你一定又画了不少了画了吧?真羡慕你!
但愿我们能在成都碰面!
望代问嫂子好!碰到何多苓也望代问!
代问所有的同学好!
望多多来信!
共勉:奋斗!
your:刚儿
1982年3月3日午夜
刚儿,好:
来信收到,知道了你的处境,这样也好,对你是一个考验,生活曲折一些,磨练意志,相信你一定会在艺术上有多作为 。如果你能考上中央美术学院的进修生,那你的前程就基本顺利了。我分析考这个进修生是比较困难,因为在我们国家里不是专家说了算的。原谅我不是在给你打气,从现实的角度考虑,你应该尽全力去争取进修,但思想要留有后路。我的建议是如果没有考上,暂时先在昆明市找一个工作,鉴于你必须经济独立,不受家庭的压力,哪怕是一般的单位,千万不要去联系那些不容易放你走的单位,把你当个宝,耽误了你的前途。成都这边理想的单位还比较多,西南民族学院在两年内将成立艺术系,这是比较确切的消息,如果你等不了那么久,其他单位也可以暂时待着,将来再调,只要你的人事关系能转到成都市,到时联系单位,我会尽全力帮助你。我的愿望是把有才志的人,但又必须是熟人都集中在一起,形成一股力量。老头终久是要死的,未来还是属于努力进取的年轻人。何多苓进画院有希望,本人也尽力帮忙为他服务。
3月5日至3月8日我回学校去看了一次展览,展览极坏。油画很少原作,多照片。我主要目的还是去和大伙儿怀旧,看到旧地和同学,心头十分亲切,学校一片农业学大寨景象,创作会议使领导和老师从面部表情到上下服饰焕然一新。在校时收到《美术》杂志张士增的一封信,他让我写一点体会和简历表。寄一张照片去4期美术,它们准备介绍我,所以我又急忙回成都准备,但估计时间可能来不及了,那边已经时间很紧,快发稿了。他们让我从绘画语言和怎么学版画、油画方面谈,并追求什么?你知道我的写作水平极有限,胡乱写了一些毫不谦虚的言语,我是希望他们不要发文字稿。文章只作他们介绍参考。
希望你在艺术思想上保持纯洁,在技巧上保持勤奋,这也是对我自己的告诫。
祝:好!
春芽
1982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