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庄、刘、宋、魏等人竖起今文的旗帜,今文运动遂成了晚清学术界的主流。庄、刘之后,治公羊的有陈立,著《公羊义疏》七十卷,又著《白虎通疏证》十二卷,最为精博。专治《榖梁传》的有钟文蒸的《榖梁补注》,柳兴恩的《榖梁大义述》。辑三家《诗》的有陈乔枞的《三家诗遗说考》,分析家法,较魏氏为精。治今文《尚书》的有皮锡瑞,著有《今文尚书考证》三十卷,又有《尚书大传疏》一卷,考证精详,是晚清今文家最重要的著作。
以上诸家,虽专门研究今文经说,但所用的方法仍是乾嘉诸老训诂考据的方法,渐由龚、魏的粗疏,而走上精密的途径。和他们方法不同,舍训诂考证,专讲微言大义的是廖、康、梁、崔等人,在今文家中别成一派。廖平治今文由《礼》制入手,不像陈立、皮锡瑞等人但事考据。他注意今古文的系统,以为今古之分以《礼》制为主。《王制》为今学之宗,以《周礼》为古学之宗,使今古之分,畔若鸿沟,著《今古学书目表》,将《周礼》、《左传》、《仪礼经》、《逸周书》、《国语》、《说文》尽归之于古文。于是今古文之争,益为扩大。到了康有为更采其说而恢宏扩大之。康据《史记》、《河间献王传》、《鲁恭王传》不得载古文经之事,遂以古文经皆是刘歆所伪造以媚王莽者,不但认为古文经是刘歆所伪造的,甚至认为经籍中《易经》的《序卦》、《杂卦》、《费氏易》、《古文尚书》、《周官经》、《司马法》、《乐记》、《春秋古经》、《左氏传》、《榖梁传》、《左氏微》、《铎氏微》、《古文论语》、《孝经》、《尔雅》、《西京杂记》、《逸礼》、《小尔雅》,八体六技的古文,《苍颉篇》,整部的《汉书》,大部的《史记》,以至后世发现的殷、周彝器,皆为刘歆所伪造。不知刘歆以有限的时间精力,那能制作这一大堆古书?果然如此,应该是古今中外第一个大学者。康有为之所以如此主张,因为他要讲《公羊》,他所以讲《公羊》因为他要主张变法。他作了一部《新学伪经考》,认为古文经典全是假的;又著了一部《孔子托古改革考》,又证明今文的经典中的事实也完全靠不住,因为孔子要改制,不得不造出这一大片谎话。所以这书的第一篇便是《上古茫昧无稽考》,他直否认孔子以前的历史!依他的说法,中国历史至少须缩短两千年。
康、梁后又有崔适,尝著《史记探源》,以为《史记》凡与古文有关的全是刘歆窜乱的,将《史记》“探”去了三分之一。又著《春秋复始》,凡与《公羊》不合的,全行改易,又几乎改了一少半!
所以晚清的今文运动,实际有两派,一派如陈立、皮锡瑞,实事求是,抉微阐幽,虽不免囿于家法的偏见,但恢复西汉的绝学,对学术上颇有贡献。一派是康、梁、廖、崔等人,乃是一种政治运动,而以今文为政治工作,以摧毁守旧派的反对。现在康、梁所倡导的政治运动已经过去,他们的书也渐没有人过问。最近西洋汉学家专以驳廖、康的学说,表示他们的方法的细密,不知这一派的学说,在中国早已经过去了。
今古文之争到现在虽已过去,但是对于后来史学思想却有莫大的影响。其影响可以从三方面来说:第一,今文家指出了古史的神秘性。本来今古文最大的分别乃是今文家说是神秘的,古文家说是历史的。古文家因为不信今文家的神话,以为怪妄虚诞,而将这神话皆改为历史的事实。但是最初的历史本是神话式的传说,这本是历史的通则。这等神话今文说保存了不少,譬如《诗经·大雅·生民篇》说姜嫄因“履帝武敏歆”,而生后稷。今文家说:帝是上帝,姜嫄祀郊禖之时,见地上有大人的足迹(武敏),姜嫄戏践之,心受歆动,遂生后稷。这本是图腾社会很普通的一种感生神话,事情自然不可能,但是此种信仰却极普遍。古文家因不信神话,遂将帝改为高辛,谓姜嫄从高辛祭礼而生后稷,以后稷有父,非感天而生,遂将原始的神秘性完全排除,认为姜嫄生后稷,和普通人并没有不同。此种解释虽较合理,但是将原始神秘性的神话却抹杀了。后儒愈解释而愈使之合理化,但是愈失了原来的面目,于是将大批的原始神话认作真正的史实。近来今文家搜辑西汉今文家的说法,我们才渐渐知道许多古史上的事实原来本是些神话。近年来的疑古运动即是受今文说的影响。
第二,今文家指出了周、秦诸子托古改革的事实。古文家以为六经皆是史实,今文家却相信六经皆是政治哲学,经书的事情仅是哲学的实例。即便是《春秋》中的事情,依今文家看来,只是些寓言事例而已,并不一定实有其事。这种态度,虽然似乎太过,但是指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是战国时期,诸子托古改制的风气。崔述在他的《考信录提要》中已经指出周秦诸子托古改制的事实,但是他虽知道诸子书中所说的古代制度不可信,而却以为儒家所述的古制可信。到了晚清今文家才大胆的指出即儒家所说三代的质文礼制,也仅是一种理想而已,未必是真正的历史的制度,而康有为的《孔子托古改制考》,尤为有系统的名著。这书出版以后,对于古史的研究,自然也有很大的影响。
第三,今文家引起了现代辨伪的风气。今文家因为不相信古文家的经典和经说,所以他们认为古文家特有的经典(如《周礼》,《左传》等)和经说(如费氏《易》,孔氏《尚书》,《诗毛传》等)都是伪书。到了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直指凡与古文学说有关的皆是伪书,都是刘歆所伪撰。他这种说法,固未必可信,但自今文家提出了一大串伪书,于是乎大家对于许多古书的信念发生了动摇。这正如当时的西方学者怀疑《圣经》,怀疑荷马的史诗,提倡批评史料,具有同样的重要性。我们现在将审查史料的真伪作为研究历史的初步,这种风气一方面固然受了西洋史学方法的影响,一方面也是受了今文家的启示。
所以今文家的主张虽然多半偏激武断,今古文之争,早已成为陈迹,但对于现代史学界的发展颇有重大的影响。“五四”以后的“古史辨”运动,实在是直接受了今文运动的刺激,关于这点,我们放在下面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