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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清代学者的治史精神

清初学风大抵较晚明王学末流,“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弊,竭力实事求是,易主观为客观,改空谈为征实,处处要求证据,不尚空谈。开创这种风气的几位先导大师,若顾炎武、颜习斋、黄梨洲、阎若璩几位先生,除黄氏外,都不是史家,多半是要学以致用的,不过这种精神最适于史学的发展。而他们所用的方法,如顾炎武的《日知录》是以考据的方法来表现他的政治经济思想的。黄梨洲治理学,不仿宋明人作语录,而辑《明儒学案》,俱是用的历史方法。黄梨洲更留心明代史实尝辑《明史案》二百四十二卷,又辑《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将明代史料,网罗略备。弟子万斯同承其学,参与纂修《明史》之役,对于《明史》贡献极大,结果《明史》比明初人修的《元史》,元人修的《宋史》都好,在正史中,算是一部很好的书。

不过最能代表清代史学特点的还不是官修的《明史》。当清廷正准备着大开史馆,纂修明史的时候,邹平人马骕,网罗三代所有的史料,以及后世较古的记述,辑成《绎史》一百六十卷,起自开辟,迄于秦亡,这是古今对于上古史最伟大的著作。这书的特点尚不在其取材浩博,搜讨详备,而在其编制体裁的特殊。他这部大书,是将古史分成一百多个题目,依次纂述。大体说来,可以说是纪事本末体。不过这书的前边有三十七篇世系表,又有《年表》一卷,后边又有《天官书》等书志专叙制度,仿佛《史记》的八书,《汉书》的十志,其中对于名物制度还有图,又有地图,末附古今人表,表列书中的人物,则又采取了纪传史的特点来补苴纪事本末的不足。至于书中有图,更是前史所无,可见他的特识。后来章学诚所提倡改革纪传史的办法,他多早已实行了。至于这书叙次的方法,尤和以前的史家不同,在正文里面,他不用自己的话,而将以前的史料,直录原文,加以编排,每段史料,皆注明出处。而且他对于史料的斟酌去取,也煞费苦心。他在序里说:

经传子史,文献攸存者,靡不毕载。传疑而文极高古者亦复弗遗。真赝错杂者,取其强半。附记全伪者,仅存要略而已。汉、魏以还,称述古事,兼为采缀,以观异同。若乃全书阙轶,其名仅见,纬谶诸号,尤为繁多,则取笺注之言,类萃之帙,虽非全璧,聊窥一斑。又百家所记,或事同文异,或文同人异,互见叠出,不敢偏废,所疑则传疑,广异闻也。

可见他对于史料的真伪,时代的先后,很下过一番甄别的工夫。虽然现在看来,他所收取的仍未免失之于滥,但是因为他每条都注明出处,不夹杂自己的话,所以读者自己去加以区别并无困难。和宋人苏轼的《古史》,罗泌的《路史》比起来,这部书是何等谨严!何等客观!这种注重客观的矜慎态度,便是清代史学的特点。

马骕这部书出来之后,很受到当时人的重视,对于以后的史学有很大的影响。到了乾嘉时期,清代的学术已到极盛时代。当时正统的学问是经学,而他们治经的方法,是一反宋明人的主观武断的方法,而以小学考据学为工具,来研究古书的意义。有几位大师,治经之余又贾其余勇,拿同样的方法来治史。他们把正史看做经,来研究他们的版本,校正他们的文字,阐明他们的训诂,考证里边的天算历法,地理沿革,职官制度等问题。改变宋明人注重褒贬论断的方法,而注重客观的了解。当时最负盛名的著作是钱大昕的《二十二史考异》。钱氏是当时第一流的经学家小学家,他对于治史也用同样方法。他的序中说:

廿二家之书,文字繁多,义例纷纠。舆地则今昔异名,侨置殊所,职官则沿革迭代,冗要逐时,欲其条理贯串,了如指掌,良非易事……世更有空疏措大,辄以褒贬自任,强作聪明,妄生疻痏,不卟年代,不揆时势,强人以所难行,责人以所难受,陈义甚高,居心过刻,予以不效也。

这是乾嘉时期第一位史学大师整理旧史的方法。他不满前人笔记书中指摘正史中偶尔的伪误,他更反对宋明人空疏的史论,无谓的褒贬,如《读史管见》、《通鉴纲目》一类的书。他所注意的是文字训诂,全书义例,舆地沿革,职官制度,以及天算历法。钱氏是一位极精细缜密的学者,又深通小学地理算法,经过他一番整理,正史中的疑文晦义,解决了不少。这实在为治史的创了一个方法。

当钱大昕用新方法整理正史的时候,他的内兄王鸣盛也用同样方法整理正史。王鸣盛是当时的经学大师,他的《尚书后案》是当时极负盛名的一部巨著,而他的《十七史商榷》也和《二十二史考异》齐名,清人论史学,往往以钱王并称。他治史的态度和钱氏相同,也是注重了解,而陋视无聊的褒贬和空疏的议论。他自序中也说:

大抵史家所说典制,有得有失,读者不必横生意见,驰骋议论,以明法戒也。但当考其典制之实,俾数百千年建置沿革,了如指掌,而或宜法,或宜戒,待人之自择焉可矣。其事迹则有美有恶,亦不必强立文法,擅加与夺,以为褒贬也,但当考其事迹之实,俾年经事纬,部居州次,见闻之离合,一一条析,而若者可褒,若者可贬,听之天下之公论焉可矣。书生胸臆,每患迂愚,即使考之已详,而议论褒贬,犹恐未当,况且未确者哉。

可见他对于议论褒贬的厌恶,与钱氏相同。他以为事实弄清楚以后,是非自然明显,无须作者发论,如事实尚未弄清楚而大发议论,那议论也要不得。这种治史的精神,和清人治经的精神,完全相同。王氏是先治经后治史的,他用以治史的方法,也就是治经的方法。他于序中又述说自己治经史的经历道:

予束发好谈史学,将壮,辍史而治经,经既竣,乃重理史业,摩研排缵,二纪余年,始悟读史之法,与读经小异而大同。何以言之?经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执义理以求之也。但当是正文字,辨音读,释训诂,通传注,则义理自见而道在其中矣……读史者不必议论求法戒,而但当考其典制之实,不必以褒贬为与夺,而但当考其事迹之实,亦犹是也。故曰同也。若夫异者则有矣,治经断不敢驳经,而史则虽子长、孟坚,苟有所失,无妨箴而砭之,此其异也。……要之,二者虽有小异而总归于务求切实之意则一也。(钱氏也曾说:“经史岂有二学哉?”见《二十二史考异》序)

由这一段引文看,更可证明清儒如钱、王者流,治史和治经,是用同一个方法,都是避虚而求实,抱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去整理它。至于他所说的小异,不过仍宥于传统的成见,以为经是圣人制作的,哪敢驳正?至于他们所用以整理二者的方法,是并无不同的。

自钱、王二氏创了这种整理史学的新方法,以后用这方法整理正史的人很多。如张熷的《读史举正》(八卷),洪颐煊的《诸史考异》(十八卷)等书都是这类的书。但是以一个人的精力要用考证的方法去整理全部的正史,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体。像钱、王二氏,皆是早岁通籍,中年即引退不仕,以天赋的聪明,雄厚的根基,用毕生的精力去整理史籍,又兼秉赋过人,克享大年,才有这样的成绩,这岂是普通人所能作到的?但是就钱、王的书而论,每部史书经他们举正的也不过数十条而已,疑文晦义,所余尚多。于是又有人用这方法专治一史的。最著名的如惠栋的《后汉书补》(二十四卷),梁玉绳的《史记志疑》(三十六卷),钱坫的《史记补注》(一百六十卷未刊),赵一清的《三国志补注》(六十五卷),施国祁的《金史详校》,汪辉祖的《元史本证》都是这类的书。他们范围虽然较小,而成绩则比钱、王的书细密得多了。更有专治某部史书中的某一部的,最著名的有梁玉绳的《古今人表考》(九卷),专考《汉书》中这一卷所列的人物,全祖望的《汉书地理志稽疑》(十六卷)。这种工作,清儒做得很多,经过他们这番整理工作,正史中的几部书才渐渐可以读了。到了清季王先谦才出主意,模仿清人新的经疏体例,将清儒对于两《汉书》所作的工作,网罗在一起,加以整理,修成《汉书补注》一百卷,《后汉书集解》一百二十卷,集清人研究二书的大成,其价值犹如清人的各经新疏。近来日人泷川龟太郎的《史记会注》,体例模仿王氏,也是很有用的一部书。

除了注释以外,清人研究正史第二种方法是补。这种与治经的方法不同了。经是不能补的(但前人也有补经的,如晋束皙补过《诗》,明人好补《周官》,都为后人所讥),史则可以补。司马迁、班固所创的纪传体例,其中有纪,有传,有志,有表,但是以后的正史中,纪传是都有的(《三国志·魏志》原亦有纪,今本无纪,系后人所改),但是表和志,却不是每部都有,譬如《后汉书》即无表(其志亦系刘昭用司马彪《续汉书》补入的),《三国志》表志全无,而且有志的也未必全,如《续汉书》(即刘昭所补《后汉书》者)、《晋书》无艺文志,于研究的人很是不便。于是又有人出来为正史补表补志,有补全史的,如万斯同的《历代史表》(五十九卷),他鉴于自《后汉书》至《五代史》,除了《新唐书》处皆无表,本《史》汉之前例,各为之补撰;有专补一史的,最著名的如钱大昭(大昕弟)的《后汉书补表》(八卷);志的方面如《续汉书缺艺文志》,便有几家替他来补(钱大昭补《续书艺文志》二卷,侯康补《后汉书艺文志》四卷)。这种工作,清人做得更多。最近开明书店将清人和近人这类工作辑印为《二十五史补编》,是一部极有用的书。

补编之外,清人整理正史第三种方法是改编,不过这种工作清人做得并不甚多,成绩也较少。正史中,前四史清人奉之如经,自然谈不到改作。清人最不满意的是宋元二史。《宋史》成于元初人之手,时值异族入主,文物荡然,而是书又卷帙浩繁,成书仓促,所以书中重复矛盾,脱落疏漏,不一而足。清人好纠弹其失,若邵晋涵、章学诚辈皆发愤重修,然皆无成书。至于《元史》,则又以文字隔膜,所涉繁杂,而成书仓促,所以较《宋史》尤劣,清诸儒如钱大昕、汪辉祖等人皆于是书用功甚深,不过尚只是就本书细斟,至于运用新材料去整理,那是近百年的事,后边再细说。此外周济将《晋书》改编为《晋略》(六十卷),较原书为明析易读,是改编正史较为成功的一部书。

清人整理正史,大约出不了以上所举注释、补作、改编三种方法。但是赵翼的《二十二史札记》则又创出将正史分成若干小题来研究的方法。赵氏是钱、王同时的人,书前边有大昕的序,但他所用的方法却能于钱、王之外,独创一格。赵氏不是小学家,他不长于文字训诂,但是他读书很细心,他用比较的方法,对于史事有许多发明。他自序中说:

是以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斟校,其有牴牾处自见。

正史是以人物为主的,所以同一件事,往往散在数处。他用心将他们聚在一起,往往发现其中的牴牾矛盾之处,而可以改正某处的错误。这是“用本书证本书”的方法。此外更利用两部书相同的部分,如《史》、《汉》、《后汉书》与《三国志》,南北朝八书与《南北史》,新旧《唐书》,互相参证,更可发现某一部不实的地方。利用这方法,赵氏对于正史中的问题颇有些重要的发现。

钱、王、赵三氏不但是同时的人,并且是很熟的朋友,在学问上自然互相影响。他们都是当时正统派的学者,但是清代最伟大的史学家,却是一位在当时不甚知名的人。崔述因为生在穷僻的大名,未得与当时的名流学者来往,所以声名不出乡里。但是他对史学的贡献,却远在钱、王之上。他毕生的工作是整理古史,他研究的对象和马骕一样,用的材料也和马氏差不多,但是他的成绩比马氏更伟大些,这是由于他采用了细密的方法和怀疑的态度。由他看来,“大抵战国秦汉之书,皆难征信,而其所记上古之事,尤多荒谬”(《考信录提要》卷上),于是他便把马骕所采取的材料,剔去了大半。至于秦汉以后的谶纬伪书,他更不信了。他所信据的只是经书,经书中未有的,他不敢信,与经书牴牾的,他加以辨正。他用司马迁“考信于六艺”的典故称他的书为《考信录》,他对于经书的看法,也与乾嘉时汉学家不同,汉学家是尊崇汉儒的家法的,崔述却不受他们的束缚。他说:“彼汉人之说经,有确据者几何?但亦自以其意度之耳。”(《考信录提要》卷上)他这见解真高出当时笃信汉儒的经学家之上。他不但不信汉唐人的注疏,他对于经书本身的估价,也和当时一般的经学家不同。他未看过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但已经发现了二十五篇伪古文。此外他不信《周礼》、《仪礼》、《尔雅》是周公的书,他不信《礼记》是“圣人之经”,他不信《孝经》是孔子的书,他甚至认为《论语》的后五篇,也靠不住,所以剩下他认为可信的也没有几部了。这是对于古代史料第一次的彻底批判,这是对于传说神话第一次的大扫除。他的《考信录提要》,详述古史传说的造成和旧史料多半不可信的原因,是清代第一部讲史学方法的书,直到现在凡治古史的人都应当细读。

和崔述同时又有一位史学家章学诚,他治学的方法也和当时正统派的学者们不同,他在当时的名望比崔述大。章氏不为当时的训诂章句之学,而专讲史学,他治史学的方法又不从考据入手,而专讲史学的体例。他要改造纪传体,要从“局馆纂修”恢复迁、固的独断别裁,所作《文史通义》一书,议论振奇,锐利无前。但是他因厌薄考据,不免专讲体例,而不讲事实,史学而不重事实,独断别裁,从那里表现呢?他因不愿用考据,所以一部史书也没有作出,他所修的方志,也往往论体例的话多过事实,并且有的时候不免因牵就体例而往上凑材料,殊难令人满意。并且他的议论,初看惊人,实甚肤浅,除方志外,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与崔述的潜沉笃实,真是迥乎不同了。 l9JeKPp4N3ao/KdAbkPQ1yG7ShMCWUXcke2nvKDsLJEnEFOloqyPQ0Zr8ESDlL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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