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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船的人们肌肤潮红湿润。

现在是下午六点四十五分,开往岛上的小型船码头混乱拥挤。冒着汗的大大小小的身体挤满了乘船口前面的道路,长长的队伍弯弯曲曲向前延伸。戴着袖章的工作人员毫无章法地大声喊着,引导大家排队上船。其间,游客们又从旁边机场的航站楼不停地拥向这里。

坐了十三个小时飞机来到这里,耀子与丈夫并排站在队伍的中间位置,受不了这里的喧嚣和耀眼的夕照,她闭上了眼睛。周围的噪音似乎被卷入外部光线,很快便变得模糊不清,消匿在眼皮下的阴暗当中了。然而,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当中,唯有旅行箱的轮子摩擦炽热的柏油路面的声音竟逐渐变得清晰响亮起来。仔细听,那就像是从大海深处悄然传来的水声。偶尔有飞机从空中飞过,轰隆隆的巨响将一切声音淹没,只有那水声在她内心深处静静地回响不绝。

远方海湾中的海浪在夕阳中摇荡,就像燃烧的透明火焰。一艘小型船从那边开了过来。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唏嘘声。耀子睁开眼睛,看到乘船口的旁边站着一个肤色浅黑的男子,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一脸高兴的样子。他拿起落在地上的缆绳,然后便插在了耀子和她身后的一个老太太中间。“Next ship!”老太太戴着一条花围巾,低声喊着表示抗议。满是皱纹的脸变得扭曲。在他们身后,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银光闪闪的机场航站楼。被疲劳和绝望折磨的人们的脸孔,就像是从几十年前就一直站在这里的雕塑。

船开动之后,摇晃得厉害,耀子很快开始晕船。

发动机发出夸张的响声,仿佛要刻入码头的岩壁一般。船上的乘客纷纷皱起眉头,不再说话。船在茂密丛生的水草间慢吞吞地向前行驶。天气很热。温润的海风不停地从窗户吹进来,因热气而变红的人们的肌肤更加湿漉漉。堆满了旅行箱的甲板上,年轻的乘务员默默地嚼着口香糖。他们偶尔回过头来,遥望被囚禁在不快当中却无从反抗的那些乘客,舔一舔他们那像鞣过的皮子般薄软的嘴唇。

恶心呕吐的感觉不断上涌。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耀子紧紧地盯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少女。船上,只有这两个少女自刚才开始便一直脸贴着脸,小声说着话。她们都穿着低胸紧身T恤,但是从细长的脖子到小腹部却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曲线。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不过,这个国家的少女都比较早熟,因此实际年龄可能更小一些。其中一个肤色黝黑,黑色鬈发垂到腹部,脖子上戴着一根十字架项链。她的指甲染成了蓝色,正在把玩十字架,时而拧一下金链儿,时而得意地将项链衔在嘴中,其间仍在不停地说话。另外一个少女皮肤白皙却满脸雀斑。每当她随声附和,在脸庞周围摇摆的金发便宛若浸润在荧光灯的光线里,近似于白色而非金色。她的脖子上没有可供她把玩的东西,像棉花一样柔软的耳垂成了她的玩具。

“没事吧?”

慎司将脸贴近裸露在潮湿海风中的耀子耳边,努力让自己声音盖过发动机的声音,大声问道。

“没事。”

看到丈夫额头和鼻子下面布满汗珠,用一种调侃的眼神看着自己,耀子便朝向他,夸张地清清喉咙,将积留在口中的酸酸的唾液咽了下去。呕吐的感觉完全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

“马上就到了。”

慎司轻轻地握住耀子的手。她任凭他拉着自己。

船剧烈摇晃,溅起温湿的浪花,濡湿了低着头的耀子的脸颊。她抬起头来,看到明亮的翡翠色波浪对面有一个扁平的小岛,被褐色的岩壁包围起来。丈夫告诉她,那个小岛叫做圣米凯莱岛,上面全都是墓地。对面的两个少女互相捏着对方从短裙中伸出来的像管弦乐器一样的大腿,嗤嗤笑着。

“下了船休息一会儿吧。酒店就在旁边……”

慎司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打印纸。印刷出来的地图上,有一个用黄色的荧光笔做的标记。

耀子仰起头来,闭上了眼睛。

关键的事,都还没有开始——

加布里埃尔酒店面朝造船厂附近的沿海路。

下了船之后,慎司拖着两个人的沉重行李箱,跟在妻子后面。刚才还脸色苍白、痛苦地紧闭双眼的耀子,刚一落地便目不斜视地朝酒店的大门走去。不知什么时候,被潮湿的海风吹乱的头发已恢复了光泽,整齐地垂下,在细长的脖颈处描绘出规则的曲线。酒店的前台,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子将房间的钥匙递给他们。

“好累啊。”

丈夫一屁股坐在大床的床沿上,说道。她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打开行李箱的锁,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整个动作完全是机械性的,干脆利落,看不出半点长途旅行的疲惫。然后,她脱掉衣服,走向浴室。

沐浴液不起泡,耀子也不着急。

她想要的是那种在打开水龙头的瞬间喷薄而出的热水,能在疲惫浮肿的肌肤上留下红色的斑点,仅此而已。

耀子穿着一件优雅的黑色礼服,露出纤细的肩膀,与丈夫一起走了出来。在圣扎卡里亚码头等船的时候,慎司若无其事地抚摸她的肩。耀子回过头去,只见他厚厚的唇角向上扬起,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两人混杂在许多游客当中,站在汽船的甲板上,沿着运河逆流而上。

西方低垂的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暗橙色,夜色一点点地渗透出来。奇怪的是,东方的天空依然明亮,辨不出是蓝色还是绿色。耀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运河的水面,感到稍微有些不如意。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便从包里拿出化妆镜,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轻轻地补了一下口红。

“那颜色……”旁边的慎司还未说完,耀子便回了一句“你别管”,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另外一对夫妇正在圣托马码头等着他们。

丈夫德史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藏青色的休闲裤,两手插进屁股后面的布兜里。妻子芙祐子为了掩饰圆乎乎的身材,穿着一件宽松的浅蓝色纯棉连衣裙。头发垂到胸口,一根细细的发箍别住额发,露出额上的美人尖,额头上洋溢着迎接友人的喜悦与善意。她把手腕轻轻地搭在丈夫背在身后的粗壮胳膊上。每当有汽船靠近码头,她便把手缩回去。

就这样,在他们目送了几艘汽船远去之后,终于在这次靠近码头的一艘汽船的甲板上找到了榊家夫妇的身影。

“来了!”

两人和往常一样,衣着高雅大方,没有丝毫瑕疵。他们在远处看到德史夫妇后,也没有表现出喜笑颜开的样子,只是冲他们微微点头致意。

“那两个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这个样子啊。”

德史将脸贴在妻子耳边,小声说道。他的语气中含着一点点戏谑的意味。芙祐子笨笨地努起嘴来,默默地责备丈夫。

即便混杂在大块头欧美人的嘈杂人群中,他们的身影也不会被淹没。耀子个子高挑,足有一米七五,但是慎司看起来比她要矮一头。在船上的其他人眼中,或许他们就像从马戏团逃出来的美女驯兽师和小丑。即便从岸上往船上看,这对形成鲜明对比的东方夫妇也格外显眼。他们没有表现出一点慌张的样子,慢条斯理地下了船,走到朋友身边。

“哎呀,让二位久等……”

四人视线交错。再次相会的寒暄湮没在水手的哨声里。

慎司在最前面,走在通往餐厅的小路上。几天前他便打国际电话订了四人的位置。耀子和芙祐子并排走在其后。德史走在最后面。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说了些旅途劳顿之类的话,芙祐子便开始说起她个人对这个城市的印象——用那种没有经验的旅行者常用的口吻,有些傲慢,几分批判,却又掩饰不住内心跃动的兴奋。在慎司的带领下,走了大约十分钟,四人来到他预订的那家餐厅。一个胖乎乎的服务生把他们带到院子里的一张餐桌上。上方有一个葡萄架,枝蔓从四处垂下来。“这家餐厅真棒。”耀子用指尖弹了一下葡萄蔓,说道。

四人打开香槟,先干了一杯,然后开始商量今晚的菜单。慎司提出建议,耀子问了一下各人的喜好,最后锁定了几个候选,然后对芙祐子说:“芙祐子小姐,你看点哪个?”之所以让芙祐子决定,或许是因为在这张桌子上的四人当中数她年龄最小。因此,她也无法拒绝这个选择权。稍微懂点意大利语的耀子把服务生叫过来,点了餐。然后,服务生陆续将前菜烤扇贝、主菜墨鱼汁意大利面和鸭肉端了上来。最后,两位女士又点了冰淇淋蛋糕。喝完咖啡之后,他们结束了晚餐。

慎司按住小谷夫妇,自己结了账。

四人乘坐汽船,在昏暗的运河上漂流。吹过甲板的风,有一种干药草的味道。在运河沿岸白色街灯的照射下,高贵典雅的建筑群沉默不言,为餐后的时光增添了几分惬意。

他们下了船,沿着通往酒店的沿海路往回走。海浪超过水位线,无声无息地冲了上来,打湿了耀子的凉鞋。

“真讨厌,海水竟然冲到了这里……”

她就像摇铃铛似的,微微晃了晃被海水弄湿的脚尖,回头笑了。

“明天怎么安排?”

芙祐子躺在大床的左侧,问德史。他们在这个整洁干净的小房间里,像往常一样按照固定的程序草草地做了爱,然后伸开慵懒的四肢,胡乱躺在床上。

“慎司先生会给我们做向导吧。”

“全都交给人家,这样合适吗?”

“嗯,现在就是这个情况啊……”

“那我们要再去一次圣马可大教堂吗?”

“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喝喝茶也行啊。”

“什么呀,正好相反。我想再去一次。那里很漂亮啊。”

“那就去吧。”

原本趴在床上的德史坐起身来,将枕头放回原来的位置,仰面躺下。

“午饭怎么办?晚饭呢?”

“都要一起吃吧。”

“还像今天这样让人家请客,多不好啊。”

“那不会了,明天我们请。”

“是啊,那当然……可是,我们要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待到晚上吗?”

“那是自然啦。”

“直到回去,每天都……”

“是啊,谁知道呢。”

“看他们的安排了。”

“是这样。”

“我是没有意见啦。还给我们订了这么好的酒店……喂,你说,他们俩现在会不会跟我们一样,也在……”

芙祐子趴在德史的身上,凑近他的脸。他五官匀称,肌肉结实,完全看不出已经三十好几了,迷人的眼角总是对她表现出温暖的诚意。德史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把她逗笑了。

稍许,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人都倦意袭来,蜷起身子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两对夫妇在一楼的餐厅见面。

昨天刚刚抵达的榊家夫妇先行一步来到这里,坐在窗边的座位上。耀子穿着一件立领笔挺且有质感的白色衬衣,身上没有戴任何饰品。敞开的胸口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光润妩媚。坐在对面的丈夫慎司也打扮得干净利落。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网球衫,白色的裤子,连袜子也都是白色的。简直就像一直等待的有缘人。芙祐子在看到他们第一眼的时候便这样想道。在她的眼中,这两人一点都不着急,那么从容自然,只是在优雅地等待着……

“早安!”

芙祐子打了声招呼,耀子发现了她。慎司也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微笑。看到这对优雅的夫妇这么亲切和蔼地看着自己,芙祐子便得意起来,一大早就心情大好。她走过去站在桌子旁边,耀子立即用一种逗小孩子的口吻说道:

“哎,真被你昨天说着了。一大早就这么热,接下来可怎么办啊。”

“就是啊!昨天一天也是这样。白天真是太热了。如果中间不停下来休息两三次,真有可能晕倒在路边。对吧?”

芙祐子抬头征询丈夫的意见。但是,德史却眼巴巴地看着取餐台,似乎等不及了。他肚子饿了。芙祐子马上明白了,用身体推了一下他,让他去取餐,自己在榊家夫妇旁边坐了下来。

“昨天一天吃了四个冰淇淋。我真的受不了热。”

“哎呀,我倒是很喜欢炎热的天气,也不讨厌潮湿。”

“不讨厌出汗吗?”

“也倒不讨厌。因为皮肤不会干燥啊。”

“耀子夫人,您的皮肤真是太好了……”

“因为我喜欢潮湿啊。”

耀子笑道。坐在对面的慎司也笑了起来,就像伴奏似的。

“慎司先生,您呢?耐热吗?”

“哎呀,我不行,我更喜欢冬天。天气冷的话,多穿点衣服就行了,可是热的话,不能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脱衣服。我可是真受不了炎热的天气。”

“您说得太对了。冬天的话,我倒是能忍耐过去……”

三人闲聊的时候,德史已经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挺直了腰板,迈着有力的大步朝这边走来。阳光明媚的表情,跟他那衬衫的蓝色一样灿烂。芙祐子看到他的样子,越发得意起来,恨不得马上扑进丈夫怀里。等德史落座,她说了一句“等服务员过来给我点一杯咖啡”,离开了桌子。

芙祐子与一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欧洲少年并排站在取餐台前。少年长着一头美丽的金发,一双晶莹剔透的蓝眼睛。他一点点地朝旁边移动,紧紧地盯着餐台上的各种食物。切片面包、巧克力夹心大羊角面包、奶酪、果酱和黄油、火腿、香肠、烧蘑菇、煎蛋、炒蛋、带皮的新鲜水果……现在,他在一个透明的大钵前停了下来。球形的莫扎里拉奶酪和圣女果漂浮在乳白色的液体上。他笨拙地拿起形状像蝌蚪一样的银色汤匙,从钵中捞出白色和红色的小球,盛到另外一只手上的盘子里。正如芙祐子所料,他失败了。乳白色的液体从扁平的盘子中洒出来,弄脏了粉红色的地毯。少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那里的芙祐子。——被人看见了。从头到尾都被人看见了。少年的皮肤眼看着涨红起来。少年脸上表现出来的表情既不是不好意思也不是惊慌失措。他是生气了。弄洒了呢,芙祐子突然冲他微笑了一下。但是,他却狠狠地瞪着她,简直就像是在说:“这么丢脸,都怪你!”一个好像是他母亲的女人走过来,用一种芙祐子听不甚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然后指着地毯上的污渍,大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夺过儿子手中的盘子,夹起很多食物将盘子的剩余部分盛得满满的,然后快步回到座位上。儿子也跟在她后面离开了。

这对母子离开之后,芙祐子终于可以取餐了。但是,她的食欲已经明显减退。最后,她只用盘子盛了一汤匙炒蛋和一片薄薄的火腿。原本还想吃点什锦水果,但这时看到另外一个孩子像一颗白色手榴弹一样从房间的角落里冲了过来,便放弃了。回到餐桌上,咖啡还没有端上来。

耀子看着只盛了一点食物的盘子,问道:

“芙祐子,你就吃这么点儿?”

“没什么食欲……”

“是不是有些没精神?”

“哎?”

“其实,昨天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身体可能有些不舒服。”

“不,没有啦。我昨天和今天精神都很好啊。”

“是嘛……”

芙祐子见耀子用那种眼神盯着自己,突然对自己的观点没有信心了。

“只是……是呢,如果非要说哪儿不舒服的话,可能是……昨天吃得太多,今天早晨有些胃胀……”

“是吗?可是昨天呢?我们聊天来着,还是……”

“昨天、昨天吗?嗯,是啊……为什么呢……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

“不用太顾虑我们,别太勉强自己。”

耀子涂着淡淡的珊瑚色口红的唇间稍微露出正方形的门牙,做出一副完美的笑脸。芙祐子看得入了神。过了一段时间,耀子突然低下头,开始翻看意大利文报纸。

芙祐子想问一下上面写了什么,却没有问出口。默默吃东西的德史慢慢地站起来,又走向了取餐台。刚才那个洒了汤汁的少年不长记性,又站在了那个钵前。但是,德史根本无视他,因为他实在太饿了。

芙祐子终于拿起沉甸甸的银色叉子。就在这个瞬间,正在翻看英文报纸的慎司幽默地说道:“Buon appetito.” 芙祐子努力做出一副笑脸,只用叉子取了一点炒蛋放进嘴里。鸡蛋没有味道。她从桌边的架子上拿起盐罐,使劲摇晃。德史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同样的喜悦,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回来了。芙祐子看着丈夫默默吃饭的样子,也终于恢复了食欲,决定吃点水果补充体力,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取餐台,发现刚才的那个少年正气势汹汹地站在什锦水果的餐钵前等她过来。

终于端上来的咖啡已经不热了,有一种酸酸的味道。

四个人一起离开餐桌,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们相约一小时后在大厅集合。

“我被人说没精神了……”

芙祐子刷完牙之后,盯着卧室里镜台中的自己小声说道。德史躺在床上,他的下半身也同时映照在镜子当中。那么,他的上半身在做什么呢?他将两只胳膊抱在一起垫在脑后,双眼微闭。衬衣下面的腹部是平坦的。他就这样独自听着自己消化食物的声音。

“喂,阿德,耀子夫人说我没精神,你听到了吗?”

“啊?”

“耀子夫人说昨天吃饭的时候就看出我没精神了……”

“哪有的事啊。”

“我也说嘛!”

丈夫的回答给她带来了勇气。因为事实的确如此。自从这次旅行开始之后,她还从来没有感觉乏力。

“我和平常一样啊。一直都是这样,可是……难道耀子夫人以为我平常活力四射吗?”

“这……可能在餐厅里面和外面看起来感觉会不一样吧。”

“嗯,阿德你也一样……”

德史突然感到胃部不舒服。他低声呻吟了一声,侧过身去,感到一股黏糊糊的东西朝着身体下部的另一个侧面移动过去。

“可是,她如果感觉我没精神,当时跟我说不就好了……过后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不管我怎么说,都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感觉有些尴尬呢。”

“人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别在意。”

“是啊,没有必要在意吧?”

“嗯嗯,没必要。”

“阿德,你穿那件蓝衬衫真帅。”

“差不多该走了吧?”

“嗯,走吧!”

他们故意碰触着对方的身体,打打闹闹地走出房间。到了一层大厅,他们发现榊家夫妇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了。夫人戴着一顶帽檐宽阔的帽子和一副大大的太阳镜。

四人将房间的钥匙寄存在前台,走出了酒店。

外面晴空万里。翡翠色的大海在闪耀。

在小城中漫步的人们的胳膊和双腿曝晒在灼人肌肤的阳光下。四人分成两列走在沿海的大路上。窄窄的运河上有几座拱桥,过了几座拱桥,就看到一座很热闹的桥,很多游客站在桥上举起了相机。

“从那座桥上能看到叹息桥!”

芙祐子跑向榊家夫妇告诉他们。四人爬上拱桥的台阶。人们都挤向与大海的方向相反的那一侧,将大大小小的相机对准前面一座像连廊一样的桥。但是,耀子和慎司都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下台阶。“我们昨天早晨第一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特意照了相呢……”芙祐子稍微感到有些遗憾。

下了桥走了一会,来到总督府的入口。他们买了票走了进去。内院的中间位置有一口井,四周有威严肃重的柱子,里面十分凉爽。

“这儿真好,很凉快……”

耀子拿着一张从接待处拿来的地图往脸上扇着风,对丈夫说道。

“嗯,才走了这么一点路就出了这么多汗。我们在这里凉快凉快吧。”

四人跟着人流登上石阶,从走廊里的那些像是从墙壁上抠出来的窗子里眺望外面的景色,或者盯着装饰开放的房间的大型绘画。

刚进去的时候,事先读过旅游指南的慎司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着“拜占庭风格的……”、“丁托列托风格的……”之类的话,但是不久之后这种声音也淹没在游客的喧闹声中,听不见了。一开始那些像豆粒弹起时的声音一样清脆且有活力的人声,不知何时就像煮烂的豆子一样失却了原样,糊成一团并开始发黏,从外部将四个人的沉默裹得严严实实。装饰在那里的绘画肯定都是出自西方绘画的巨匠之手,但是站在这些绘画前面的这四个人的沉默却并非出于感动,而是因为没有感动。他们对这个宫殿不感兴趣。四个人像护卫队一样跟在那些驻足仔细欣赏室内的摆设和墙上的绘画作品的游客后面,脸上保持着一种职业性的严肃,等着移动到下一个房间。每当他们走进一个新房间,心中便会想:“和刚才那个房间完全一样嘛。”但是谁都没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有芙祐子偶尔忍不住打破沉默。出于千里迢迢从日本赶来的一介游客的责任感,芙祐子会忍不住发出一些诸如“呀”或“哇”之类的声音,并用手指着自己看到的东西。每当此时,另外三个人当中的一个便会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冲她微笑,就像是在劝阻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让她不要那么调皮。他们就像这样穿过了好几个富丽堂皇的房间。

不久,一行人走到一个狭窄阴凉的走廊里。在狭窄的石墙中间往前走,突然出现一个横跨运河的拱廊,从小小的窗子中可以看到对面的拱廊桥。作为背景的蓝天就像直接从软管里挤出颜料涂抹而成,很多游客举着相机对准这边,眼看着要将那座桥压垮。

“这么说,这个就是叹息桥?”

慎司说道。芙祐子听到除了自己之外终于有人正经开口说话,掩饰不住喜悦的神色,立即回答道:

“啊,真的!那座桥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对吧?”

“哎,真的!”

芙祐子带着一丝期待,转向耀子。

“可是,上了这座桥,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啊。”

耀子这样说完,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丢下停下脚步的另外三个人,一个人匆匆过了桥。

桥的对面曾经是监狱。自从进入这个宫殿之后,耀子便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这时才终于稍微感到一点解脱。她快步穿过这个充满了霉味的建筑物的走廊。很久很久以前,犯人们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余生。她看到其中一个牢房中放着一团盘起来的白色绳子。旁边供着一个酷似松鼠的雪貂标本,好像是个什么纪念物。耀子走得更快了。她知道和自己一起的另外三个人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可能的话,她现在想独自离开这个建筑,然后到那个有水井的内院里找个地方坐下,喝点冷饮休息一下。这个豪华的宫殿,越是豪华,就越让耀子感到心情沉重。稍不注意,一种类似于昨天晕船时的恶心感觉就涌了上来。

她终于走出了建筑物。正是她期待的那个凉爽宽敞的内院。青铜水井自然地蹲坐在内院的中央位置,就像一枚图钉,将古时掌权者肆意挥霍的荣华富贵连同宫殿一起钉在无聊的现代。耀子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屁股轻轻地靠在墙边稍矮一些的地方。这时,另外三人也在离她稍远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坐下来,然后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各自手中的地图。

慎司看样子高兴得要吹起口哨。

德史就像岸边的河马,慢慢地眨着眼睛。

芙祐子虽然表面上在笑,但是看起来却有些不安。

耀子想到自己今天一天——不,是包含今天在内的五天,都要和这三人一起度过,便开始厌倦起来。太荒唐了。但是,耀子有一个小小的预感,就像鞋底的一颗沙粒。耀子厌倦所有的这一切,当然也包括这个预感在内。这种厌倦在某个瞬间虽然会像启示一样强烈,却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淡化。从今天开始的接下来的五天里,她都要像按时吃大夫开的处方药一样,在每个场合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将这种厌倦压在心底。虽说如此,耀子甚至早就已经料想到自己会在心中小声对自己说:“真的不该来。”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当慎司将这个旅行计划告诉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

“我们去威尼斯吧。”一个月前的某个早晨,慎司刚刚出现在餐桌前,便这样说道。

“威尼斯?”

耀子抓着红茶杯的把手,在杯盘上转着,回答道。这是她的习惯。一口还没喝的红茶已经变凉,失去了茶香,只剩下亮丽的茶色。

“你以前不是说过想去吗?”

耀子看了丈夫一眼。

“三上说可以以代理折扣的价格替我们预订一个面朝大海、干净整洁而且交通便利的酒店。几乎相当于免费呢。”

“哦……”

三上是慎司大学时期的朋友,自己单干,给人做一些旅游的安排或在海外为企业进行宣传活动,为人有些轻浮。慎司知道耀子不怎么喜欢三上,所以也同样沉默了一会儿,观察妻子的脸色。她只是转着红茶的杯子,脸上没有浮现出明确赞成或反对的表情。

“我还邀请了小谷君他们。”

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过后,慎司说道。耀子吃了一惊,这才抬起头来与丈夫四目相对。

“小谷先生?”

“嗯,就是咖啡馆的小谷君他们。难得三上给我们预订了两个房间……”

“为什么?”

慎司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默默地嗔怪耀子。这期间耀子自以为已经消除了自己脸上的惊慌神色,但是却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拿出一种完美的程式化态度。

“小谷先生他们……和小谷先生,还有他太太一起去吗?”

“嗯,他们高兴极了。”

“该不会是你非要人家去的吧?”

“不是,我只是说如果他们能一起去的话,我可以为他们准备房间。上次由他们承办的宴会,大家一致好评,因此也算是对他们表示一下感谢……”

“机票怎么办呢?”

“我说由咱们来付,但他们不答应。说机票钱他们自己出。”

“是吗……他们真的打算去吗?这个……不会感觉尴尬吗?”

“他们?还是你啊?”

“……”

“只有你担心啦。小谷太太别提多高兴了。那个女孩真是少有的单纯……据说他们自从蜜月旅行以后就没再去过国外。”

“他们蜜月去了哪里呀?”

“说是夏威夷。”

耀子突然感到一种不快。但是,她也并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快。至少,现在在丈夫的面前不想。

“你不愿意吗?”

“也不是不愿意……”

“那就这么定了。在出发之前,你去他们的咖啡馆打个招呼。你给人的感觉有点傲慢,去跟他们聊一聊,让他们知道你其实不是那样的。”

日子过得飞快。出发的几天前,耀子按照丈夫的吩咐去了小谷夫妇的咖啡馆,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写着“暂停营业八天”的告示。正在洗东西的芙祐子见她推门进来,脸上一下子浮现出灿烂的笑容。那是人们看到比自己更加优秀的人时,条件反射似的表现出的一种人类特有的自然光彩,天真无邪,坦率真诚。

“耀子夫人!”

耀子鄙视任何自我陶醉的情感,包括自己也包括别人。但是,当她看到这种表情的时候,仍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且不由得高兴起来。她微笑着说了一声“你好”,芙祐子慌忙擦了擦手,叫了一声里面的丈夫。

这是耀子第二次同时见到这对夫妇。第一次是在慎司着手的新事业的开业酒会上。几年前,慎司从一家外资咨询公司独立起家,自称“空间设计师”,致力于活动策划和特种照明设备的销售工作。对于在地方城市的医生世家长大的耀子来说,丈夫的这种工作绝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他最近在一个远离市中心的落后地区买下了一幢马上就要破产的低层大楼,重新装修后,租给那些厌倦了创作的孤独、希望与社会稍微有些联系的艺术家、作家和设计师。宴会盛况空前。慎司将宴会上需要的一些简单饭菜和咖啡委托给他最近经常光顾的一家咖啡馆的老板小谷夫妇。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德史长着一副游泳运动员的体格,而且眉眼清秀,魅力非凡,是那种能让女人为之心动的男青年。芙祐子则以她的那张亲切的笑脸以及稍微有些毛躁的言行,治愈了客人的心。宴会上,迎面走来的一个熟悉的女策展人贴在耀子的耳边,小声说道:“那个胖乎乎的女孩,像个布娃娃似的,真可爱。她是谁啊?该不会跟旁边的那个他是夫妻吧?”——声音中有一种挖苦的意味。

“阿德,快点!”

芙祐子又朝柜台里面喊了一声。

德史歪着头一脸疑惑地从里面走出来,转向这边的时候,耀子敏感地发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的神色。但是,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耀子微笑着说道:

“听说我丈夫提出和二位一起去旅行……”

德史站在芙祐子的旁边,盯着芙祐子的下颌。

“是的!”

芙祐子探出身子,涨红了脸替丈夫回答道。

“那个,能住进威尼斯那么高级的酒店,我们都快高兴死了,也没顾得上客气就答应了慎司先生……我们,其实是我说的,非常想去……而且这种机会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们真的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啦。就我和我先生两个人去的话,也没什么意思。你们能去,我很高兴。”

“谢谢!我们一定注意不给你们添麻烦。”

“哪有啊,不会的。可是,你们千万不要太客气。我们就当是朋友一起去旅行,不要在意我先生。”

芙祐子的眼中再次浮现出刚才耀子走进来时的那种光彩。看到这种天真烂漫的光彩,耀子也不由得浮现出微笑。耀子保持着这种微笑,偷偷地看了一眼德史。他穿着一件格子短袖衬衣,系着一个印着咖啡馆标记的围裙,站在柜台后面。他虽然没有像旁边的妻子那样喜形于色,但是耀子至少可以确定,他的脸上也没有表现出自己所担心的那种抵触或者冷笑的神色。

“德史先生也请……”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本人面前叫他的名字。德史点了点头,原本微笑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更具有应酬性的生意人的和蔼。耀子感受到不在场的丈夫的视线。“如您所愿!”她在心里自言自语。

然而,临近出发的时候,慎司有一桩生意无论如何也推不掉,榊家夫妇决定推迟一天出发。时间上的这一点偏差,让耀子在去程的飞机中犹豫起来。

“喂,我还是觉得与他们一起旅行很奇怪。不如我们干脆就此单独行动吧……”

耀子对坐在通道对面的单人座位上兴致勃勃地打游戏的丈夫说道。帘子那边传来婴儿的哭声。高个子的红发乘务员走了过来,给想要冰淇淋的乘客发放冰淇淋。走到这对夫妇的座位附近时,她面带歉意地耸了耸肩。慎司微微咂了一下嘴,接过最后一个冰淇淋,用塑料勺子吃了起来。

“喂,他们……”

“你明明知道。”

丈夫那双微笑的眸子里,洋溢着一种让人难以直视的热切期待。

两人陷入了沉默,慎司很快吃完了杯子里的冰淇淋,然后用舌头舔着残留在勺子上的白色奶油,再次拿起游戏手柄。客舱乘务员回来,在耀子的桌子上铺上餐巾,将冰淇淋和勺子放在上面。耀子默默地吃了起来。在舌尖上融化的浓浓的香草冰淇淋让她的身体迅速冷却下来。吃了三口之后,她放下勺子,将两张叠在一起的毛毯拽到喉咙的位置,闭上眼睛。——这时她便已经料到,接下来在异国的几天时间里,自己将要在这种凄冷空虚的后悔中度过。

现在,耀子置身于这个庞大的宫殿中,坐在凉爽的庭院的一角,感觉冰凉的香草冰淇淋再一次让自己的身体变冷。她感到了一股寒气。

“走吧。”

她转身站起来,另外三人同时将视线从地图上转开,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几乎完全一样的笑容,就像是在迎合一个任性的孩子,站起身来。

“接下来是去旁边的圣马可教堂吧。”

芙祐子翻了一下旅游指南,说道。耀子发现她的声音有些装模作样,不似平常的她,却也没有说什么。

走到外面的时候,他们发现教堂前面已经排了一个长长的队。

他们排了三十分钟队,走进教堂看了一圈。

上午游览结束之后,四人走进一条后巷,开始寻找中午吃饭的餐馆。

德史有一个想去的地方。那就是昨天他和芙祐子随意走进的一家餐馆。他们在那里只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吃了海鲜意大利面。但是,德史其实原本想吃旁边那桌欧美人吃的海鲜拼盘。在服务员面前,他不好意思用手指向旁边餐桌说“要一份跟那个一样的”。但是,今天他们是四个人,而且耀子会一点意大利语。点个海鲜拼盘,对于她来说应该很容易。德史心里这样想着,若无其事地将另外三个人引导至他所期待的那家餐馆。

一会儿,果然如他所愿,芙祐子发现了他的心思。

“阿德,我们昨天去的那家餐馆,就是这附近吧。”

“啊,好像就在这附近。”

“那里还不错,对吧?”

“你们知道那家餐馆?”

耀子回过头来,问道。

“嗯,我们昨天随便走进的一家餐馆。特别好吃。简直都想再去一次。”

“是吗?那我们去那里不就好了?”

芙祐子突然偷偷看了一眼丈夫的表情。她虽然知道耀子并没有恶意,但是她稍微有点担心她这种盛气凌人的说话方式可能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但是,德史的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反而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微笑着说道:“那么,可以的话……”

“太好了。那里的菜很好吃,我真的想再去一次来着。”

这是芙祐子的真心话。这句没有任何夸张的真心话,在那个场合却显得有点不自然。她自己说完之后也发觉了这一点,感到有些狼狈。其实,芙祐子是真的喜欢吃海鲜意大利面。她非常喜欢散发着大海味道的食物。

他们跟在德史的后面,朝那家餐馆走去。来到餐馆前面,昨天的那个年轻男服务员出来迎接他们。德史和芙祐子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是他却无法区分东方人的面孔。他将四人带到从窗边数第二排的一张桌子上。这里人声鼎沸,让人难以平静。左边桌子上的欧美一家人正在默默地剥虾,右边桌子上坐着两个穿着一身黑衣的韩国女人。她们一边喝巴黎水一边笑,说话时语调激烈,就像在吵架一样。

坏了,她肯定不喜欢这张桌子!——芙祐子提心吊胆地侧目瞧了一眼旁边耀子的表情。耀子感觉到她的视线,隔着太阳镜亲切地冲她微微一笑,似乎在说:“没关系!”

“开胃小菜点个海鲜拼盘吧。”

德史看完菜单,说道。慎司立即表示同意。除此之外,他们还想吃比萨、意大利面和鱼。耀子纤细的食指就像是速记员的钢笔一样在菜单上滑动,听着他们的意见。

“芙祐子,你想吃什么?”

听德史这么问,芙祐子马上回答“海鲜意大利面”。

“昨天中午不是吃过了吗?”

“好吃啊,所以想再吃一次。”

“好不容易来这里,吃点别的吧。”

“芙祐子想吃就让她吃吧。”

耀子为她打圆场。食指依然在菜单上迅速滑动。

“对啊,我想吃就吃啊。我要吃海鲜意大利面。”

耀子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服务员走了过来。耀子说的意大利语像外国人一样粗鲁,与她的外貌完全不符,缺乏应有的优雅。但是,服务员却弯着腰,用缓慢的语调重复着这位Signora 点的菜名。

服务员离开之后,芙祐子语气中含着崇拜,说道:

“耀子夫人点菜,他就那么和蔼。昨天我们点菜的时候,服务员的态度一点都不好。简直判若两人。”

是态度的问题吧?——德史说道。

“谁的态度?”

“顾客的态度啊。我们是第一次来,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所以服务员也就只能那样对我们了。”

“是啊,要是我们像耀子夫人这么气宇轩昂,他们的态度也就不一样啦。日本人本来看起来就显小……在他们眼中,我们肯定就跟童子军里的孩子们似的。瞧,我今天还戴了这样一条围巾……”

芙祐子扯了扯围在脖子上的那条水珠花纹的围巾。原本这种招人喜欢的动作,在这种状况下让他们感到有些难堪,甚至不由得转开视线。

“不会的。”

耀子摘下太阳镜笑道。镜框紧贴的眼角内侧微微变红,仅仅因为这个缘故,便让她的脸庞看起来与平常的完美相去甚远。

“我不是有气度,只是装作有气度而已。”

“她可是个演员呢。”

慎司微笑着说道:

“这个‘装’可不简单哦。在我这种胆小的人看来。”

“可是在我看来,慎司先生您也总是很有气度啊。”

芙祐子再次发现自己的这句话从根本上缺乏与这两人的优雅身份相符的幽默与机智,假装咳嗽起来。

“噎着了?”

耀子伸过手来轻轻地敲打芙祐子的后背。芙祐子稍微松了一口气。

很快,白葡萄酒端了上来。接着,德史焦急等待的海鲜拼盘也端了上来。四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拼盘中的海鲜的学名,就像上午他们在宫殿中看到的那些巨匠的画作一样……但是,这些都无所谓。四个人开始享用白葡萄酒,同时品尝盘子里的那些海鲜。他们或者擦一下被食物弄脏的手指,或者将吃剩下的空壳堆到盘子边,各自专注于自己的手头。

“你们是来旅游的吗?”

突然传来一个闯入者的声音,四人同时抬起头来。

刚才那家剥虾的欧美人旁边的那张餐桌上,现在坐着一个半老的日本男人。他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黝黑的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对。”

坐在旁边的慎司回答。芙祐子没有看丈夫的脸色,而是先看了一眼耀子的表情。

“几位是朋友?”

男人翻起手掌,没有直接指向四人。

“嗯,是的。”

回答他的是耀子。她对这个陌生的闯入者报以和蔼的微笑,却并未露出一口白牙。

“我和妻子、女儿一起来的。我有三个正值青春的女儿。”

“哟……”

耀子伸长脖子搜寻他妻子和女儿的身影,男人却制止了她。

“现在我们分头行动。她们一会儿到这边买东西,一会儿又要到那边吃意大利冰淇淋,让我这个老头子实在喘不过气来。现在她们四个正玩得高兴呢。”

“那您是一个人在这里?”

耀子将叉子放在盘子上,看样子似乎准备积极地与这个男人聊天。芙祐子感到意外。她看了丈夫一眼,发现他用湿漉漉的手指夹着一个贝壳,脸上表现出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困惑。

“嗯,至少午饭的时候,我想一个人慢慢品味。这里我已经是第三次啊,哎,不,应该是第四次了,轻车熟路。几位呢?”

“我是第一次。”慎司微笑着说道,“他俩比我们早一天到这里。是他们告诉我们的。”

然后,他用视线指了一下“他们”。

“您经常来这家店吗?”

“嗯,每次来威尼斯都会来。味道虽然不算特别好,但是价格很实惠。”

“哎呀,是吗?但是,这个小菜很好吃啊。”

男人听了耀子的话,打了一个响指。

“啊,那是这家店的招牌菜。你们真会点。但是,这些海鲜基本上都不是这一带的产品,大多是从北海或者东南亚进口的。不过,味道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他的凳子已经开始转向四人的桌子了。

离那个男人最远的芙祐子完全没有像榊家夫妇那样表现出友善的态度。对方这种一点也不见外的样子让她觉得恼火。先不说耀子和慎司,即便是德史,原本应该也是讨厌这种装腔作势的知道分子的,但是他的脸上却浮现出暧昧的微笑,用膝盖上的餐巾擦了擦弄脏的手指,试图尽量给这个闯入者留下一个干净的印象。芙祐子故意发出粗鲁的声音剥着虾壳,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她这种细微的反抗。

“若非打扰,不知可否与几位一起坐?”

芙祐子吃惊地抬起头来。这时男人已经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桌子靠了过来,加入了他们当中。另外三个人微笑着默许。

也没人问,男人便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家杂货店的事。他说自己的杂货店不仅卖一些厨房用品和服饰杂货,而且他还准备扩大经营范围,卖意大利制造的家具。主要是慎司应付他。话题稍微中断时,慎司便马上开始介绍自己的工作,顺便也得意洋洋地讲起小谷夫妇经营的咖啡馆,那里的咖啡多么好喝,今年有好几次登上了杂志,甚至还有一本杂志将其列为东京最具代表性的咖啡馆之一……然后,介绍妻子耀子的时候,他说她是地方上一个医生世家的千金,上大学的时候曾当选为校园小姐。他说这些的时候稍微有些自虐情绪,同时又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刚结婚的时候,耀子便非常讨厌丈夫的这一点,觉得这样很粗俗。但是,即便是在这种时候,她的脸上也始终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随声附和几句。当被对方问及一些无聊的问题时,她也会简短地娇声作答。——因为,这是她在这种场合下应该做的。耀子觉得自己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应该随机应变。因此,在大部分状况下,她都与那种个人的痛苦与屈辱毫不相干。

另一方面,芙祐子在吃饭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也不掩饰自己不高兴的表情。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啊。——每当男人做作地发笑时,芙祐子就抬起头来瞪他一眼,却没有被发现。吃完饭后甜点,喝了咖啡之后,芙祐子看到男人终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说着“和女儿们约好了……”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真的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因为她刚才一直害怕自己可能与这个闯入者共度半天,心情糟糕透了。

“芙祐子,对不起啊。”

耀子看着男人走出餐馆后,说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又不能随便把他赶走……”

“对不起,这家伙在这种时候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德史虽然嘴上这样说,却明显是在拿妻子的态度寻开心。

“对啊,我刚才在想,那人的脸皮怎么就那么厚呢。”

听到芙祐子说话这么直接,大家都笑了起来。

“哎,我可真是服了。原本以为是随便聊几句的,却没想到一直陪他聊到最后。可能是因为你表现得太亲切,他心情好吧。”

慎司用一种指责的口吻指向妻子,听起来就像是在开玩笑。“你也是一脸热烈欢迎的样子啊。”耀子反唇相讥。

“但是,芙祐子的态度稍微有点太明显了吧?”

“哪里,芙祐子只是太老实了。”

“在服务行业干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有点不成熟啊。”

德史征询榊家夫妇的同意。虽然知道丈夫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是芙祐子仍然受不了丈夫的那种口气,生起气来,感觉自己无法就这样沉默下去。

“对啊。对不起,这种时候我就是这种态度。阿德,你该不会是现在才发现吧?”

“可是,你的反应稍微有点过头啊。”

“一点也不过头。我平常就是这样的。对啊,要是工作的话,不管对方怎么样,不管是对谁,我都能笑脸相迎,可是平常我才不管呢……像那种厚脸皮又没礼貌的人,谁要给他好脸色啊。”

“芙祐子,你是最正确的。”

耀子紧紧地盯着芙祐子说道。同时,德史咧嘴笑了起来。耀子那种庇护者的眼神让芙祐子在心底涌起一股小小的喜悦,但是她却拼命地掩饰,垂下视线。

“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怎么高兴。如果大家都像芙祐子这样,我们就能轻松愉快地吃顿饭了。我们三个都是伪善者。真的,这最讨厌了。”

我们三个——这句话比丈夫的态度更让芙祐子伤心。她偷偷地看了一眼丈夫,就像被开水烫伤的手指想要马上寻找冰块。她似乎已经对这个对话失去了兴趣,眼睛看着挂在窗外的鱼形气球。

“而且,我觉得……在真正重要的时候,芙祐子肯定是那种会对谁都好的人,像我们这种人反而……”

“不,不是啦。可能是因为你们都是大人,只有我是个孩子,仅此而已啦。”

下一个瞬间,一个身材高大的女服务员端的盘子掉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对话就此中断。地板上一片狼藉。摔在地上的肯定是这家餐馆的招牌菜——海鲜拼盘。现在已经分别进入四人的胃里开始消化的同样的各种虾、白色鱼片以及贝类,与绿叶蔬菜一起飞溅到地板上,撒了一地。这幅情景让在店里看到地板的所有人以各自的母语想到“毁灭”这个单词。

厨房里传来了怒吼声。女服务员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离开餐馆之后过了一会儿,芙祐子想起撒落在地上的海鲜和女服务员那张哭丧的脸庞,心情低落。虽然芙祐子的心情波动很大,但是她也逐渐开始明白自己心情低落的原因并非是那个女服务员的失态。让芙祐子陷入忧郁的真正原因是她本人的失态。虽然她难以接受,但是事实的确如此。自己的本性原来如此。在丈夫的咖啡馆中对每一个顾客笑脸相迎,装作可爱的样子,但是离开那里之后,便可以像这样毫不在乎地冷眼对待那些与自己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太伪善了……这就是我……他们是不是对我失望了呢?

只是,另一方面,芙祐子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当时只有自己,自己也会表现出那种态度吗?即便是在耀子夫人所说的那种“真正重要的时候”?——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芙祐子很容易想象出自己的样子。自己肯定会像在咖啡馆中那样面带微笑,做出一副可爱的模样,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用心倾听那位老人的话语,在关键时刻说一些鼓励的话。她怕自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尤其怕给那种分别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的陌生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在丈夫和榊家夫妇面前,她却忍不住表现出完全相反的态度。她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只有天真烂漫的一面,同时也有坏的一面。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呢?这样的自我反省虽然陈腐而又幼稚,肯定会被人嘲笑,但是她却仍旧忍不住不断地这样问自己。她想要一个答案,想尽量准确地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话,自己就能活得更轻松一些。如果有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标准,自己便不用再依靠根本靠不住的感情去作出判断,一切都会变得容易。——对,耀子夫人好像就有那样一个标准。不仅耀子夫人如此,他们夫妻两个都是那样。不论在什么时候,他们都是那样从容,绝不会紧张。不管走到哪里,那里似乎都属于他们。他们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总是那样舒心……怎样才能变得像他们那样呢?

两家原本相识不久,不过是平常的咖啡店店主与顾客之间的关系。芙祐子夫妻也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榊家夫妇却爽快地将他们夫妇二人带到国外来旅游。芙祐子打心眼里羡慕榊家夫妇的大度与轻松。想到这里,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丈夫。——阿德,他完全接受了那对夫妇的好意,一点都不客气。在他的眼中,这对夫妻是什么形象呢?他会不会多少有些羡慕,或者像我这样有时也会变得低声下气呢?……不,不会的。他肯定什么都没有想。他招人爱。仅此一点,他便有权完全接受别人的善意。他爱的人是我。可是,即便是这一点,其实或许也存在着不确定性。如果有一个比我更爱他的人出现,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完全接受那个人的爱,成为属于别人的东西。我每天都不过是在努力地为自己争取时间,延迟那个人接近他的时间。明天或者甚至是在一个小时后,他都有可能从我面前消失。我绝对、绝对不敢保证这种异常事态不会发生。

芙祐子突然陷入不安,立马想牵住丈夫的手。

但是,他的手却离得很远。

他手中拿着一本旅游指南书和刚刚在一个货摊买的巴拿马帽。

四人闲逛了一会儿,决定乘坐贡多拉游船。提出建议的是慎司。

“虽说有些俗,可是我们好不容易都来了,还是坐一下吧。”

“你想坐吗?这个要讲价才行,这不是凑上去被人坑嘛。”

耀子将手放在眼镜腿上,微调整了一下位置。风从不同的角度吹到两眼之间,让她笔挺的鼻梁产生了一丝快感。

“这座岛就靠旅游产业支撑。你不让人家坑一点,整座岛就会沉没的。”

“如果这座岛会沉没,肯定是因为他们从游客那里抢来的钱太多了。我们在这里花的钱越多,这座岛就会越沉。”

“行了吧你。你去砍价。你去的话,他们可能会给我们很多优惠。”

耀子在丈夫的推搡下,一脸不情愿地朝那些穿着横纹衬衣的贡多拉船夫走去。船夫们马上对她表示欢迎,冲她微笑,几个人同时为她解释游船的服务内容。

慎司看着妻子的背影,兴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要看到别的男人垂涎自己的妻子,他便感到无比幸福。他想象着妻子赤身裸体被那些肌肉发达的外国男人侵犯时的情景。他非常喜欢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边面带和蔼的微笑,一边进行这种龌龊的想象。

“耀子夫人一个人能行吗?”

芙祐子担心地说道。

慎司盯着眼前这个与情色欲望相去甚远的小个子女人,再次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女人,虽然身上每个部件都算不上漂亮,但是整体上却弥漫着一种吸引异性的气息。但这个女人却正好相反。她身上的每个部件都并不太差,但整体上却令人难以接受。只有那能够显露出厚厚的脂肪的白嫩肌肤让她多少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但是,那些没有特点的每个部位完全埋没在大量的凹凸中。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穿着衣服的单调的雪人。

慎司觉得她可怜,对她表达出一种发自真心的怜悯。

“没关系,她有办法。”

“可是,耀子夫人……”

“这种事她拿手。”

“什么事都让你们做,真不好意思。可是,我一句英语也不会讲,他也是……”

芙祐子侧目看了一眼稍远处的丈夫。他正在摆弄刚买来的那顶巴拿马帽,翻过来翻过去,或者踢一下脚下的小石块,偶尔抬头看一下和那些男人交涉的耀子。

“阿德,你倒是也帮着做点什么啊。”

芙祐子对丈夫说道。

“如果咱们跟耀子夫人走散了,饭都吃不了。”

“怎么会啊。”

德史将巴拿马帽翻到正面,戴在头上,笑着说道。芙祐子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怦然心动,就像远方的向日葵田传来花开的声音,从田地的一端一点点开始绽放。德史走过来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我们什么事都靠人家耀子夫人,不好意思。哎,我要是再多学一点就好了。语言不通,真累。”

“芙祐子,这是什么话啊。语言不通也没有关系,这就是海外游的好处啊。在这里,没有人会对我们怀有期待。他们觉得我们听不懂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心里就轻松很多啊……我就喜欢这样。”

“不是啊。人家都觉得会说英语是理所当然的啦。我可不想在国外看人一脸失望的样子。”

“但是你不觉得这里的人脸上表现出失望,就像是在演戏吗?”

“哪有啊。”

慎司面带微笑,听着两人说话,脑海中却想象着妻子发出兴奋的尖叫。她脸上泛起红晕,额头、腋下,甚至连胸部往下的身体的曲线上都渗着汗水,张开的嘴唇流着黏黏的唾液,滴落到喉咙下面,在男人们的肉体中间扭动着身子,忘我地发出淫荡的叫声……

耀子很快从男人们中间脱身出来,回到三人等待的地方。

慎司伸开双手,做出一种滑稽的动作迎接妻子归来。耀子见惯不怪地转向芙祐子,以一种解说的语调说道:

“四个人三十分钟一百欧元,六十分钟一百五十欧元,九十分钟一百八十欧元。他们推荐九十分钟的项目。”

“讲价了吧?”

慎司立即插话。

“当然。一开始说三十分钟一百五十欧元呢。”

“那可真是便宜了不少。”

“芙祐子,你想坐多少分钟的?”

就像这样,从昨天晚餐的时候开始,芙祐子就被大家赋予了一种她从未要求过的特权,凌驾于另外三人之上。

“嗯,我,其实都行……”

“坐多少分钟的套餐呢?我们都可以啊。”

“哦,芙祐子你决定吧。”

“嗯,这个……”

芙祐子被这对夫妇的视线夹在中间,紧张地缩起身子。她想要求助旁边的丈夫,却无济于事。他正在专注地摆弄刚买来的那顶巴拿马帽。

“那我们就取个中间的,六十分钟的……”

“明白了。我们走吧。”

在船夫聚集待客的地方,一个看样子最年长的男人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响彻整个亚得里亚海的口哨,叫人过来。然后他说马可马上来。很快,一个高个子光头男人走了过来,将四人带到乘船处。

“长得好壮实啊。他划船的话,肯定稳当。”

耀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可。马可发现她的视线,报以一个露骨的媚眼。当然,慎司又忍不住想象妻子躺在这个像黑色灵柩的贡多拉船的船板上被这个男人侵犯时的情景。她躺在船板上的金边天鹅绒毯上,男人将她的双脚抬起来搭在肩上,粗野地侵犯她的身体……

马可将叠放在船板上的蕾丝边垫子拿起来,双手各拿着一张互相拍打一下,为乘客上船做好准备,然后拉着乘客的手,将他们一个个带到船上。当然,他对耀子递了一个特别的眼色。慎司见妻子没有理会,替妻子给马可递了一个特别的眼色。贡多拉缓缓开动,离了岸。翡翠色的海波对面,漂浮着一个像奶油蛋糕似的精致的海岛。海岛上高耸的教堂屋顶的装饰,在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芒。圣马可广场、钟楼和黄金宫越来越远。开出一段之后,再往回看,发现它们形成了举世无双的完美构图,令人赞叹不已。不久,小船逐渐改变角度,驶入岛上的狭窄运河中。前面不远处的另外一艘贡多拉上好像有乐队。手风琴明快的旋律划过水面,在运河的河面上悠扬地回荡。

“坐上来才感觉真的很棒哎!坐船的感觉,比在外面看绝对要好很多啊。”

午饭之后变得有些沉默的芙祐子突然又高兴起来,单手拿着相机,兴奋不已。站在船头划船的马可、斜戴着巴拿马帽的德史、运河两岸的人家、在细细的绳子上晾晒的衣物(用白色的内衣、红色的毛巾和绿色的袜子模拟出国旗的样子)等等。芙祐子毫不吝啬地按下快门。坐在对面的耀子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欢呼雀跃的芙祐子。

慎司发自内心地对这种状况感到满意。他将手伸向妻子的后背,若无其事地靠近她。耀子既没有表现出紧张,也没有挪动身子主动靠近丈夫,只是任由丈夫抚摸自己。对面的芙祐子和德史虽然将这对夫妇间的接触明明白白地看在眼中,却装着完全没有注意的样子,依然不停地指着船外的那些风景,发出惊讶的声音。

慎司越发用力地搂住妻子。

他看着周围,陷入深深的感慨当中。坐在对面贡多拉上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游客、在贡多拉穿过的拱桥上拿着相机朝这边挥手的游客……他们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我和妻子。他们所有人看到我和妻子都肯定会有所感想。他们肯定会觉得这对夫妻是天生的一对……无论在哪个国家,都以一定比例存在的那种怎么看都像是夫妻的组合……貌若天仙而且花钱如流水的妻子,比妻子矮一头、眼睛又大又凸、四肢瘦弱、小腹微微隆起的丑陋丈夫……这就是我和妻子的样子。这样的夫妻组合,在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随处可见的完美组合……周围人投来的视线,就是慎司本人的视线。他想成为他们眼中的样子,变成他们的视线要求的那种样子。不,或者说,他希望他们能准确地如自己的期待看待他和他的妻子。

慎司天生缺乏肉体的魅力。他自小便头发稀疏,脸上缺少血色,眼球向外凸出,一副总是很吃惊的样子,容易发胖的脸颊上肉肿得像肉瘤,但胳膊和腿却无论怎么锻炼也不长肌肉。但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了艰难的时期,掌握了一种适应这种逆境的方法。他现在之所以获得比一般人更多的财富、无限广阔的人脉和一位优雅漂亮的妻子,肯定都是归功于过剩的自卑意识对自己的控制以及因此而萌生的冷酷心理。但他绝不想成为那种粗俗的暴发户,将这种战利品挂在鼻子上炫耀。他必须以此为踏板,像渔家女潜入海中寻宝一样,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地找出那种让人着迷的优秀成功人士的深厚涵养。

他在少年时代便认识到自己的外表不及别人,所以,为了拥有一种令人着迷的魅力,他最重视的是那种无形的男人气场。他通过不断的努力,终于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自己期待的那种“气场”,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满足。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停下探索的脚步。在各种领域令他崇拜的那些人都有家室,而且他们的妻子都很漂亮。他感觉只要他们坐在自己旁边,就像能发出一种特殊的静电,让自己感到浑身发痒。有时,这种静电会让慎司感到一种耻辱,就像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慰一样。而且,这不仅不会给他带来不快,反而会让他产生一种快感。他通过冷静的考察,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这就是气场产生的亚种——情调。只要坐在那里,就能让周围的人羞愧地低下头……所谓的情调,就是这种颓废的、色情的气氛。慎司的研究对象包括任何一个魅力四射的男人、此人对周围的人产生的心理和肉体上的影响、他们之间在理性维度不可能说明的眼神的交流等多个方面,所以他非常清楚人们都会被这种优雅的情欲吸引。但是,这容易让人感到着迷的魔法的精髓,其实原本是从一种非常野蛮的行为中提取出来的。就像为了提取一滴让人心醉神迷的精油,就需要牺牲几百公斤被踩碎的玫瑰花瓣一样。仅有这些,这种精髓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提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和他的妻子耀子在性这方面都有些过于正常且有些洁癖。慎司和耀子做爱的时候,始终打不起精神。耀子总是那样光彩夺目,穿着衣服的时候,她的身体总能勾起他的欲望,但是一旦当她脱光衣服的时候,她的身体却不像穿着衣服的时候那样能够激发他的兴趣。对于慎司来说,这是他们婚姻生活中唯一的一点不足。他想要那种非假冒的、真正的情调,颓废的气氛。他的转变很快。他在性方面的直觉总是准确无误。总之,慎司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妻子,以一种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为自我牺牲的精神专注于婚外情。他随时随地在各种地方用各种手段和女人上床。夜总会的女人,作为生意伙伴的女社长,雇来打工的女大学生,在他的开放空间工作的画家和设计师等,出差时在昏暗的酒吧里对视了几秒钟的女人,甚至耀子的外甥女……

慎司想到最后一个情人,忍不住兴奋地浑身打颤。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盯着桥上那个一脸不高兴地俯视下面的胖女人,开始性幻想。比如现在就跳下船,哗啦啦游过运河,跟那个女人上床如何?女人穿着一件大开领的连衣裙,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金发辫子垂到胸口,一看就是北欧人。嘴唇翻起一半,圆润的下颌那样性感……对,都说北欧女人在性方面非常奔放,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好像有点晕船。” YTHE0NHwytou4odqcWvcqhjGELPlZTowCSJx9swO6cZavQpj/Y7G3ffKIR3jw33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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