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醒来又睡去,时间的刻度变得模糊不清。
入侵式治疗把好的坏的细胞一并杀死,造成的后果是脱发,剧烈呕吐,晕眩和食欲暴减。唯一的改善是,放疗减轻了梗阻,让欢喜的视力勉强恢复近六成。
做不了手术,放射治疗无非一种姑息减症的手段,控制病情是个漫长的过程。失明的分分秒秒都恐怖至极,她差点以为这次会彻底瞎掉。
夜的黑纱笼罩全身,许多看不见的事物总是围绕着不停转动,即使再小心也避免不了被磕碰、绊倒。明知道前面是平坦的道路,却迟迟不敢迈出脚步,好像稍一挪动就会坠落隐蔽的悬崖。
巨大的落差,让欢喜充满危险感和无力自保的沮丧。她始终无法忘记,自己曾经像猎豹那样敏捷而富有活力,拥有灵活矫健的躯体,飞起一脚回旋就能踢碎砖石。
残废是流放,盲目则是深渊。深渊一直在。陷入盲的人,会无时无刻受到这种折磨,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被忧虑折磨,精神逐渐变得恍惚。敏感、焦灼暴躁难以自控。
激烈过后,是废墟般的静默。她变得没什么表情,在床上躺着坐着都能保持不动,眼睛过很久才眨一下,像一尊无色无相的瓷观音。
不得不把头发全剃掉之前,她去探望过奶奶一次。
事先准备了一个多礼拜,江知白把奶奶病房里的格局一模一样复制过来,欢喜无数次地练习,从哪里进门,要绕过几张床,床头柜的方向,水壶在什么地方……所有微小细节都要牢牢记住,才能掩饰她失去大部分视觉的事实。
比赛风波过后,祖孙俩第一次单独见面,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欢喜没待多久就走了,或许是怕露出破绽。出来时,带着一个很大的布包袱。
她的获奖资格最终未能保留,毁誉参半的名声却在整个行业里口口相传,几乎人尽皆知。沈妙吉的所作所为,当然也没能替她所代表的沈家争光,同样失去奖项,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欢喜住院将近两个月,什么都做不了。唯一的慰藉是,有大把空余时间,能经常跟天天通电话。小姑娘用带着川音的普通话念课本上的古诗给她听:“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姐姐,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在说你……说……”天天背完了诗,犹豫地问:“没有读完大学,是很严重的错误吗?我很怕以后考不上大学,也会被人这么骂。”
欢喜想了想,笑着答:“荣耀和名声并不代表什么,那些发生过的遗憾和错过,才能证明你是谁,以及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你好好读书,长大了,自然会找到很多比念大学更重要的事。”
若曾行过深渊,便时刻不忘自己需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有找到真正热爱,并甘愿为之付出的东西,才能在漫长的跋涉里免于被欲望灼伤。如果只把赢当成“意义”,就会忍不住去计较自己的努力是否得到期望中的回报,付出的沉没成本是否打了水漂。
首奖失之交臂,极具创意的缂丝却吸引了足够的关注。很难说这结果是好是坏,连越新注册的独立设计工作室,因“沈欢喜”三个字接到雪片般的订单。工作室的名字,就叫“猛虎蔷薇”,是他们商量过后一致作出的决定。
我心有猛虎,踏过荆棘丛生的渊薮,只为守护此生唯一的蔷薇。
欢喜说:“有些事,是人不计较生死,不去想是否‘命该如此’,也要拼尽一生去完成的。至少在生命尽头,还可以轻松地说:我的那件事,已经完成了。或者,我曾竭尽全力。”
天气变得有点热,她光溜溜的脑袋上还带着绒线帽子,皮肤苍白到能看见血管,一张小脸寡静如尼。
鼻端飘来幽逸的清香,甄真把瓷杯小心地放到欢喜手上,说这是杨叔托她带来的茶叶,也是祝贺他们工作室落成的贺礼,让欢喜尝一尝。
栀子乌龙的时令特别短,栀子花一谢,茶季也就快结束了。
绿萝换着花样地煲汤,一勺一勺吹凉喂给她喝,又替她换衣服,剪指甲。欢喜渐渐习惯被这样照顾,实在力所难及的事,不必勉强。就像懂得了爱与失爱的悲哀,亦无法再装作不懂。
欢喜表面这样云淡风轻,连越却晓得她内心的疮痍和孔洞。花开到尽头,纵情里也能嗅出浓烈余悲。
从小太大,他被迫经历太多的放弃,总觉得人生虚妄,凡事可求不可留。直到欢喜出现,让他觉得有一样东西可以那么坚持,遍体鳞伤在所不惜,是多难得的幸运。
见欢喜精神好些,他千挑万选出几部风靡全球口碑甚佳的动画片放给她看,谁知她半点兴趣也无,连《功夫熊猫》都嫌嘈吵。于是改放英文老电影,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原声史诗片,欢喜反倒很感兴趣。她其实辨不清字幕,眼里的画面都是大块模糊色斑,仍旧认认真真地“看”,连带口语听力都提高了不少。
患麻风而把全身包裹在铁皮下的国王,在棋局前说:“我十六岁领兵出战,大获全胜。那时,我以为会长命百岁,现在却自知活不过三十。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结局如何,但无论被什么控制,只有自己才能支配自己的心灵——即使处于强权之下,霸者之前,人不可不问一已良知。”
“活不过三十……”连越的心陡然下沉,找个借口要换部片子,欢喜却摇头止住他,“我想看下去。”
于是他只得陪她把电影从头到尾看完。稍纵即逝的台词,让欢喜眼神一跳,沉寂眸子似瞬间被点燃,亮如神迹。
“凝视着光芒,直到成为光芒本身。”
目盲的人,对光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渴望和向往。她低低重复这个句子,嘴角露出笑痕。笑过之后,却落了泪,一滴滴坠在胳膊上,很快又抬手抹去了。
连越想逗她开心,摆出促膝长谈的样子,倒杯水放进欢喜手里,故作深沉道:“其实……我知道你的秘密。”
“……什么?”
“奶奶告诉我的,你小时候上课不认真,就惦记给漂亮男生传小纸条来着。被老师给逮着了,连罚三天值日。”
欢喜一口水些喷出来,遥想峥嵘岁月,发现是有这么回事,但实际情况又有很大出入。她是写了纸条给小男生,只是想告诉他嘴角粘了饭粒子。
停很久,欢喜想起什么,对连越说:“那件事,我从来没对人提起过。”
连越反应了半分钟,琢磨过来她指的到底是哪件事,声音极和缓:“其实你没必要跟任何人解释,当初非把你留在公司,是我坚持做的决定。事实也已经证明,那是对的。”
欢喜习惯性地拨了拨耳后,才想起已经没有头发,“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导师吗?叫张让。”
连越当然记得。欢喜说他善良、正直,虽然做过一些很难被世人理解和认同的事,却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辈,像她生命之初缺失的父亲。
她面带笑意,说:“……他以前有一个学生,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后来他们恋爱了,很快就结婚有了孩子,是个女儿。当时女生还没毕业,这种被世俗不容的关系当然引起非议。张让的前途大受影响,女生也被逐出家门。张让辞去教职,携妻带子离开家乡,过了好长一段颠沛辛苦的日子。在小女儿五岁的时候,积累的矛盾终于爆发。女生还年轻,受不了琐碎枯燥看不到任何前途的生活,为自己的天赋被消耗在庸碌里而日渐消沉,执意出国留学,追求新的人生。一年多以后,终究离婚收场。张让说他没有后悔过,因为她把女儿留给了他。”
连越的脸微妙地绷紧了,“他后来没有再结婚,对吗?”
“是。他说他心里很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老师对我很好,可他的女儿很讨厌我,认为父亲私德有亏,总是跟学生发展暧昧关系,才导致妈妈出走不归。你知道,青春期的女孩子总是特别叛逆,有自己固执的想法。张让他……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许多女生都是他的拥趸。”
她点点头,接下去:“有天晚上,那女孩生病了,突然发起高烧。当时我和张让在一起讨论研究课题,忙到后半夜肚子饿,又去吃宵夜。他的手机没电关机,联系不上,女孩被教工楼的邻居送到医院。她很伤心,到学校大闹一场,指责我和她父亲有不正当恋爱关系,已经发展到彻夜不归。”
连越沉默良久才道:“但是你没有否认。”
“怎么会?”她无奈地笑笑,“当然不能认,这个指控太严重太恶劣,更何况是无中生有。我们极力辩解,然而没有人肯相信。张让对我偏袒有目共睹,再加上他的上一段婚姻……”
他没有做声,后果其实不难想象。
欢喜转头对着窗外,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解释并没有用,反而越描越黑。张让很可能面临解聘,一而再地因为这种原因引发风波,以后很难再有执教机会。还带着女儿,要怎么办呢?他不年轻了,没有再一次从头来过的资本。但我不一样啊,我觉得自己还有很长远的未来,熬得过这个坎儿,就在校领导面前承认是我主动,反复纠缠,他一直是拒绝的,试图说服我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后来……我还提交了医院的体检报告,才证实我们之间没发生过越雷池的举动。”
人言可畏,这几乎是消弭影响唯一的办法。为了保住导师的前途,欢喜把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最终肄业离校。张让反对无果,大发脾气,认为这是鲁莽冲动的妥协,不必要的牺牲。甚至扬言,她要是敢就这么走了,以后生死不见。
谁知一语成谶。欢喜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没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前尘二三事,寥寥数语也就交待清楚。
连越顺着她空茫的眼神望去,窗外连半丝风也无。欢喜每天就这么坐在床上,对住一小片四四方方的空景。天穹潇潇白日春空,实在太寂寥了。
江知白在不同的医院之间奔波,带来奶奶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令人揪心。
奶奶心梗刚抢救过来没多久,再受刺激,病情愈发严重。而欢喜自身难保,无力给予更好的医疗,良爷爷的儿子儿媳也不同意老人动用自家积蓄再去填无底洞。家里人纷纷叹息,议论起来也都为郭碧漪感到不值,好不容易把收养的弃婴养大,却没享过一天福,搞不好还要白发送黑发。思卓妈妈更是庆幸,在饭桌上不住碎声嘀咕:“还好当初没同意他俩结什么娃娃亲,这小姑娘看着就不是长命相……造孽哟!”
思卓把碗筷重重一拍,长这么大头回对妈妈发了脾气:“就不能少说两句?!”
每个人都活在世俗藩篱里,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欢喜心里明白,飘曳如风中之烛的生命随时可能终结,继续拖累下去,奶奶已经承受不起。她知道离死不远,却只剩哀而不伤的心情,并不太害怕。
她这一世一生的事,就由自己来解决。
出院那天,思卓堂哥也来了,江知白却破天荒地没出现。他苦忍半天,浓密的眉毛拧成一道深痕,不忿道:“你那男朋友呢,是不是因为你生病就不理你了?这都什么人啊!”
他的语气很武断,欢喜愣了好久才转过弯,“没有这回事,你别瞎猜。”
“我就知道,长得跟小白脸似的男人都靠不住!”
欢喜很感动,又有点哭笑不得,耐心地解释:“再说他也不是我男朋友——”
思卓眼角一潮,固执握拳:“我你把他找来!”
连越去地库取车,绿萝在办出院手续,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眼睛又看不清,急得不行,往前一扑想拉住思卓,结果绊着床角摔倒在地,双膝传来钻心的疼。欢喜顾不上这些,扯着堂哥的袖子连连摇头:“他家里出事了抽不开身,真、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至于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实在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难处。那是江家的私事,还牵扯着一桩尘封多年的隐秘。
世上绝大多数秘密都没好事。
三天前的晚上,老江突然从植物人状态中苏醒。这本该是个难得的奇迹,却把江知白卷入另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波。
老江醒了过来,但语言和行动功能尚未恢复,口歪眼斜,连坐起身也不能够。他十分焦躁不安,但凡恢复一点力气,就不住地挥动手足咿呀喊叫,谁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江知白听从医生建议,找来给幼儿识字用的活动拼音板,老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拼出五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字:江敬川害我。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有用信息。欢喜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知情的人,放下电话脸都木了。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江知白心神大乱,不知该同谁商量。他的嗓音沙哑,全然不同往日,充满痛楚纠结,“他写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老江车祸入院后,一直是江敬川在抚养他,待养子如同亲生,感情深厚自然不比常人。
欢喜不知该如何回应。生途多难而寡欢,能说出口的安慰都苍白无用。她只知道,江知白接下来要面对的,绝不比她轻松。命运一重重机关算尽,谁也不必妄想逃脱。
他支撑她度过确诊后最艰难的日子,在舞台上一起承受非难和攻讦,可惜她再也帮不了他什么。
古人也道,浮生长恨欢娱少。人活着,就会被数不清的烦恼和痛苦缠绕,快乐却稀微。爱是虚空,更如捕风,当幻象统统破灭,究竟该用什么支撑着继续?
欢喜从未如此迫切地觉得,需要一个答案。
连越在市郊租下的工作室很大,走在里面能听到脚步空空的回音。据说这里原来是个画廊,玻璃墙外爬满了重瓣蔷薇,一大片耀目的红,如酒如血。
里面有属于欢喜的独立办公间和一个小休息室。她的东西很少,最重要的无非是那台缂丝机。到底无处可去了,她不得不听从连越的建议,暂时搬进来。开业在即,百事待兴,总有很多琐碎要一点点捋顺。
绿萝从明唐辞职,成了“猛虎蔷薇”的第一个员工。为照顾欢喜,每晚就睡在休息室的沙发床上。
春夏之交,深夜常有风雨。第二天出去看,花瓣扑簌簌掉得满地都是。日影映入积水,泛起一层浅淡的虹。
连越不让欢喜操劳,什么事都不许她干。她却闲不住,每天关在屋里不知鼓捣些什么,很晚了还亮着灯。
那天凌晨,绿萝起夜路过办公室,见百叶帘缝里透出雪亮的光,里面却毫无动静。她有点慌,生怕欢喜出什么事,直接推门而入。门没锁,欢喜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指间松松夹着针线,怀里还抱着样东西,红艳似火,烈烈如荼。
视力不能完全恢复,让她的耳朵变得灵敏,一丁点动静就会惊醒。听见动静,下意识要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绿萝走过去,迟疑地盯着她:“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