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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很珍惜连越为自己争取来的项目跟进机会，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揣摩过那些设计稿，对今年的春夏系列已经非常熟悉。于是她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做了一份Plan B，在改变染印工艺的基础上，原设计式样和面料也跟着做了改动。
不甘心背着骂名离开，所以要抓住最后一分一秒，竭尽所能地弥补。
何必跟手望硬碰全真丝印染？为了弥补工艺降级造成的特色不足，她提议把底料从全真丝改为四川的蜀锦拼接缂丝。至于花纹图案，欢喜从缂丝技艺中的“缂绣混色法”取得灵感，认为可以将缂丝、蜀绣和彩绘三者结合，不但加强了织物的装饰效果，还能平衡面料晕染过渡生硬的问题，视觉上对比更强烈。
她解说得清晰又平静，连越翻看厚厚的画稿，心里涌起阵阵潮动。思索片刻，指着主打款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蜀锦比真丝要厚实许多，这么大幅料的替换和拼接，对版型的影响几乎是颠覆性的。”
“用斜裁。”欢喜毫不犹豫地答，“你还记得玛德琳吗？”
连越恍然，心跳成一个汹涌的惊叹号：“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玛德琳·维奥内特（Madeleine·Vionnet）是30年代立体剪裁的发明者，被誉为“斜裁女皇”。每个设计师入行之初，在版型设计上或多或少都受她的影响。不是因为她的服装款式，而是这种独一无二的剪裁方法。
所有面料都由经纬交错织成，连缂丝也是如此。一般的剪裁缝制，都采用顺经顺纬。通俗点说就像切肉片，要顺着生长的纹理下刀才能厚薄均匀，口感更柔软。而所谓“斜裁”，就是把面料斜过来，让布料的经纱与剪裁中心线呈现45 C°夹角。
她用胸有成竹的笃定，来应付他眼睛里深深浅浅的疑问，“这样裁出来的衣裳有独一无二的悬垂感，同时会让面料的光泽度也发生微妙变化，制成长裙尤其飘逸，更能突出身体的曲线。蜀锦的厚度问题完全可以用这种剪裁来中和，你觉得呢？”
这份巨细无遗补救设计，不是脑子一热的结果。欢喜在起稿之初，早就把方方面面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
原来这就是她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欢喜用指尖摩挲过画稿上的纹路，低低说：“我刚开始学缂丝的时候，良爷爷让我用毛笔抄了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意思是有一个好的开端不难，能坚持到底的却少。可我不想这样。整件事都是因我而起，就这么丢下一堆烂摊子走掉，于心不安。还是善始善终吧，这份补救方案不管有没有帮助，我已经尽了全力。”
电光石火间，连越明白了。他看着她，一如望见当初的自己。天真的热忱，笨拙的执拗，负重的坚忍，都如镜像般呈现无遗。这才是他认识的沈欢喜，皂白分明，永不言败，被打压到谷底都不肯放下一身的棱角和锋芒。
他胳膊肘撑住桌面，闭上眼，十指交扣抵在前额，说：“五分钟，让我想一想。”
欢喜安静地点头，准备去茶水间给自己倒杯热咖啡。
站起身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漫过长达五秒的漆黑，如同盲。她默不作声撑住门把站一会儿，等那阵凌乱急突的心悸平息。还好还好，没有打扰到连越。
他不知正琢磨什么，想得入神，丝毫没察觉欢喜差点晕倒在旁。
休息室常有同事进进出出，往来的都是熟面孔，迎面遇上也当瞧不见，没有问候没有寒暄。所谓人走茶凉。转身出门，迎面遇上庄采采。这样的狭路相逢，两边都很错愕。
庄采采回过神，斗鸡一样咬牙切齿地瞪她：“害群之马！”
欢喜没听见似的，往旁边侧身一让：“你先过。”
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收敛而平和。她开始明白奶奶说过的那句话，当你一心奔着更重要的目的地，路上的小坑小洼就都忍得了。
轻轻推开门，连越正在打电话。免提接通了内线，对许源说：“去叫企宣的Amy和苏洋，把手里事先放一放，三分钟以后在唐总办公室门口等我。”
欢喜喝一口黑咖啡，舌尖又苦又涩，整个人反而松弛下来。紧绷了太久，吃不好睡不好，走路都虚飘飘。
连越跟唐舜华通完电话，对欢喜吩咐道：“你也一起。”
欢喜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眼角忽瞥到垃圾桶，发现里面扔着几张撕碎的纸，是她上周五递交的辞职报告。
她苦笑：“你把它撕了，我还得再写一份。”
连越顺着她的视线瞟一眼，挑眉道：“想试试新换的碎纸机好不好用？”
“连越……”欢喜清一下嗓子，“如果这份补救措施真的有可行性，由你去提成功率还能大些。这个时候我再往里掺和——”
连越整理好手头的资料，语气不容置疑地重复道：“跟我来。”
唐舜华的独立办公室在二十九层，欢喜从来没进去过。此时见了，却也没多少新奇，只是想，“哦，原来是这样，跟人很合衬。”
室内装潢走极简风，有抽象派冷静的形式美，看起来摩登又现代。白墙上花事迷离，挂了许多粉彩画，每幅都有七八尺高。不似油画浓酽滞重，色彩搭配十分清诡。莲花开到极致，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蓬勃有风。粉彩向来容易显脏，难得呈现出这么洁净明艳的线条感，可见作画之人品味功力均不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笔。
落地窗透过几缕淡薄春阳，照在揉成一团的喀什米尔羊绒毯上。听闻唐舜华工作搏命，常有在办公室过夜的习惯。
游目四望，沙发上还胡乱丢着几只Hermes限量铂金手袋，连防尘袋也懒得用。多少女人拿着钞票排队苦苦轮候，等上三年未必能买到其中一款，到了她这里，只当寻常日用品随意放置。触目所及，都是精雕细琢的清寂，很有几分何必珍珠慰寂寥的调子。
企宣部的Amy和苏洋早已到了，目不斜视站定在一旁候着。
唐舜华下午还有客户要见，乍暖还寒时候，已换上香奈儿黑色过膝洋装，露出纤细小腿，腰间衬一朵洁白绸绢山茶，别无装饰。
她望见欢喜，显然是有点意外的。抬腕看了看表，语气是一贯的平和淡静：“你们有二十分钟时间，什么事，说吧。”
到底连越反应快些，先把线稿拿上去让她过目。
这些设计在仓促间完成，有不少粗糙之处尚未来得及完善，但能看出确实用了很大心思。经得起推敲的设计稿，一眼望去就有让人情绪动荡的震撼力。绝非那种速成、圆滑、靠一点灵光乍现和小聪明就能支撑的流水线作品。
周围很静，能听见呼吸声起伏。穷精竭力至此，已经问心无愧。欢喜不去关注唐舜华的表情，扭头望向窗外。风很轻，初春悠然的午后，云朵像海沫一样翻涌。
连越压根没打算让欢喜再冲在最前，把这些设计理念当着众人的面重新讲说一遍。他要她来，只是要她在场，看他如何把接下来的障碍一一设法清除。要她站在那里，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去说服，去争取。就像回到几个月前，那些一起为嘉年华并肩而战的日子。
所有人都觉得，连越是沈欢喜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在公司里最强有力的后盾，唯一靠山。只有连越心里清楚，反过来也是一样。她骨子里生生不息的对创作的热情，百折不挠的坚执，总让他忆起在英国求学的那几年。
唯一的至亲对他所选道路并不支持，年轻人一意孤行，总要吃足苦头。LCF（伦敦时装学院）是每个艺术生心目中的Dream School，能通过申请的都是世界各地最优秀的佼佼者，这些年更是出了不少在时尚圈里翻云覆雨的天才新秀。然而入学只是第一步，并不意味着就能实现成为知名设计师的梦想。它的残酷竞争和高淘汰率，一样举世闻名。
几乎每个人都在为被退学而感到焦虑。教授严苛至令人发指，动辄用优雅腔调讽刺：“中国学生的原创性，就像前任留在衣柜里的t恤。如果不能提供前所未见的新鲜创意，你进入LCF的意义在哪里？”
尴尬的英式幽默，也引得课堂上响起冷硬整齐的笑声，一下下砸在耳膜里生疼。
连越的专业方向是时装设计，同时也兼修品牌管理和视觉行销，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各种小组讨论，教授要求冲锋陷阵般的效率，还要随时注意和模特、版型师保持良好沟通。学校提供了最好的资源和展示平台，全球时尚全面接轨的一线课程，就意味着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每一秒付出的努力都要比别人多N倍。
连越的第一个学期过得昏天暗地，整个人瘦脱了形。日子全被实习填满，灵感要像海绵被拧碎一样挤出全部汁水。只有变态和怪物才经得起这样的压榨，他的作业成绩最好也只拿到B，更多的是B—、C。
国内设计专业的学生，一学期画完一本Collection就算得上勤奋，这在LCF是不可想象的。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本甚至更多的概念书必须攒出来。和正规品牌流程同步，大浪淘沙似地往下筛选，最后十不存一，整本被刷掉都是正常……但他坚持下来，并且把这种严谨的作风带到明唐。
在带领团队之初，连越就定下一个规矩，本部门的开发和淘汰率占九成。也就意味着，设计师出十款定版设计，最终只能保留一款。
他深知自己在顶尖学府接触到的一切，所承受的非人压力，都是未来时尚界里必须面对的残酷缩影。这是门弱肉强食的生意，市场口味变幻莫测，评论家一个比一个挑剔刻薄，老板有可能大幅缩减预算且难以沟通，人脉的匮乏和零口碑，都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想要在唐舜华面前获得认同，换个人或许会轻松很多。比如顾秀谦，再比如甄真。但对连越来说，尤为艰难。
所有内因外果加起来，决定了这次谈话的策略，只能剑走偏锋。
毕竟缺乏详实的市调数据支持，他并未从设计新意的角度去阐述这份补救措施的优势，而是把亮点放在宣传上。
川西大地震余波未平，许多同胞家园被毁亲人离散，媒体每天都在实时报道救灾情况，国民的心都紧系在西南盆地。
而欢喜设计里最重要的面料蜀锦，正出自当地。这种具有民族特色和地方风格的丝织提花彩锦，是中国“四大名锦”之一，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日本国宝级“西阵织”的前身。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吊打手望“西阵织”面料的噱头。
连越极力主张这次的宣传重点可以做成蜀锦专题，跟赈灾公益相结合。若计划确认实施，首先要联系当地面料商达成合作，一旦发布会获得成功，后续的订货会销量不会差。再拨出三分之一的款项当做善款，用来帮助在灾难中失去父母的孤儿，资助当地孤儿院和建立学校。
这个做法能给公司树立很好的企业形象和媒体口碑，跟手望阳春白雪的高端路线相比，有无法比拟的优势。
企宣一二把手的意见和连越保持一致，目前似乎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方案。
唐舜华沉吟良久，淡淡道：“我会考虑。”
连越的话，她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却没有提出任何个人意见，只说需要召集管理层开会讨论再做决定。
那天从办公室走出，欢喜还是恍惚的。他们的话音、动作、表情都像默片被放慢了节奏，隔着老远传过来，听不真切。
疲倦彻底控制住她，像数不清的砂砾跟石头混作一处，在她身体里泥沙俱下地崩落，让眼皮变得沉重，呼吸也越来越浅促。眼前都是唐舜华腰间那朵山茶垂下来的飘带，蝴蝶一般飞扬。头上系一条同色风巾，双唇搽陈酿般的旧红，似玫瑰有血，眉目含光。她确然是她所见过，最艳而不俗的女人。
这份设计究竟能不能入她法眼，欢喜心里实在没底。
连越拍拍她的肩，语气里带着一点悬而未决，又有无比昂扬的斗志，说：“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我会争取到最后一刻。”
可惜她什么都帮不上了。揣着余勇奔忙一场，没有好结果，也没有坏结果，压根等于没结果。时间已所剩无多，容后再议是否就意味着不会被接纳。欢喜叹一口气，空落落的失重从每个毛孔钻出来，只想回去蒙头大睡三天。
辞职一事暂且搁置，拿不到离职证明就没法找新的工作。奶奶没多问什么，只嘱她累了就好好休息。突然闲下来，宅在家里除了补觉无事可做，终于在笔记本上刷完一直没时间追的《功夫熊猫3》，裹着毯子在床上打滚，快要笑岔了气。
她一直觉得那只叫阿宝的熊猫和自己挺像，心宽不在体胖，能吃能睡还武功高强。人要学会自己想开，再大的挫折，不当它是一回事，也就过去了。所以在看到孤儿阿宝跋山涉水找到熊猫村和亲生父母时，也只小小地羡慕了一下，没往太往心里去。奶奶亲手做的葱油面滋味绝妙，不会比阿宝的鸭子爸爸差。
欢喜从来不去深究当初被父母抛弃的原因，是不是也有熊猫族长那样的迫不得已。动画片里的大团圆只是故事，苦难往往才是人生的基质。那些选择背后的真实和残忍，聪明人会假装不明白。
世上最令人头疼的事，就是听一堆聪明人在各执一词地争论，还要想办法从中选出最优解。装不明白行不通，真不明白也是不行的。
大大小小的会议持续了一周，连越坚守他的战场，分寸不让。
顾秀谦对如此大胆的提议很慎重，主要考虑的是成本和人工问题。产品经理和品牌推广总监都对这个思路很感兴趣，杨叔则难得发话，认为值得一试。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甄真居然一反常态，对“蜀锦专题”表现出极大的肯定。和春夏系列全军覆没比起来，成本的增高控制在15%区间内，显然更容易被接受。
她做事注重结果，向来是笃信调查数据和行业分析的思维方式，这天却说出一句让唐舜华颇为震动的话：“凡事都有风险，所以做出重要的决定之前，要保留隐忍和度量之心。在商言商是道理，企业的社会责任感和良心更是长远发展的根本。”
会议结束后，连越特意磨蹭了一会儿。等众人陆续散去，方追上前唤她。眼神相触，两边都有些讪讪。他没多余的话，容色郑重，只说：“谢谢你。”
甄真把脸转开去，撇嘴一笑，“我认为这个方案可行，纯粹是站在公司立场上考虑，并不代表我对你个人的认同。”
话还是一样毫无温度硬邦邦，语气倒不再带着之前的鄙薄。连越其人，行事轻狂浮浪没错，实力和态度却也有目共睹。能在时尚界的丛林法则里开疆扩土的人，谁骨子里找不出一点离经叛道呢。放眼整个明唐，也只有连越算得上真正的棋逢对手。他和她，本就旗鼓相当。
看完电影已近午夜。暮春有凉风，窗外的爬山虎长满一墙，绿油油叶片翻起来，起伏似一湖幽暗的碧波浪。欢喜困得很了，团起身子歪在床角迷糊过去。长发散落一肩，有几绺被汗给濡湿，弯弯地贴在颊边。
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得电话声响。她眼睛都不想睁开，伸出手摸索半天，从窗台扒下手机塞进耳朵底下，听筒传来一把熟悉嗓音，夜阑时分听着尤其欣悦温柔。
连越简洁道：“欢喜，三件事。第一，你的离职证明和推荐信都拿来试了碎纸机。第二，把行李收拾妥当，这趟出去最快也要半个月左右，票已经订好。第三，具体行程安排刚发到你邮箱，明早九点半准时到虹桥机场集合，不许迟到。”
直到那边挂了电话，她还怔怔地，几乎以为是梦。光着脚扑到笔记本前，从一大堆广告函里找出连越的邮件。每句话从头到尾看过好几遍，把字都盯得不认识了，才傻乎乎地咧嘴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