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小城食客

撰文 赵蕴娴

欢喜悲伤在热闹疲惫中囫囵吞下,一切都可以很淡。闷豆捉鸡,张三李四。三杯两盏,明月遑遑。

在我故乡的小城,吃,是顶重要的事。

早晨吃上一碗素粉,煎个老荷包蛋,或是溏心的,一天的头就算开好了。逢人问起来,则拍拍肚皮说:“吃了!陕西路家的素粉。”精气儿十足。这一碗粉下肚,今天就是全顺,晴天里映太阳,阴天里暖心窝,麻将桌上来两把,也能和了,指不定放个冲锋鸡做个清一色,多高兴的事。那听的人也起了好心情,人家不吝分享,一碗粉分作两份满足,哧溜溜,哧溜溜,酸萝卜嚼在嘴里,嘣脆。受了感动,便诚心地喝道:“哟,舒服嘞。”愣时,对方双眼一挑:“还加了个蛋,溏心的。”一碗粉是平实,加个蛋则使之满溢了,就像筷子戳中了溏心蛋,遂流出一股金黄的骄傲来。听的人也被这么一戳,唾液腺必要分泌些什么,又万不能流出口中,只能动动喉头咽下,寡得厉害。嘴里“哇哇哦哦”地应着,多多少少为自己的早晨抱遗憾,怅惘起来。油煎香气,红辣子绿葱段,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呢?不行。即刻定了,明儿从城南穿城北也要吃上,就陕西路那家,不,今天中午就去,打车去。

这人真坏,勾人馋。

勾人的到底还是素粉。虽为了它要花上双倍价钱作车资,路上再堵堵,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一抹黑。但绝不是粉的过错。若素粉是坏的,何必大费周章呢?定坏不了。城里的吃食,都坏不了。自地沟油曝了光,便有传言道:“路边的炸洋芋喂,地沟油做的,吃不得。”“哦哟,哦哟,地沟油。”现在的人心,忒坏。什么事都敢做,害人的财也敢发。末了,路过还是不免吃上一碗,能咋?真香。炸东西的油,用越久越出味,地沟油,卖家经济,食客解馋。不吃的时候都说是地沟油,昨日半夜还看得清清楚楚,拖来几个发黄的大桶,街灯下红橙橙蚕昏昏的,瞧不清是什么在桶内打旋下沉。吃起来则封了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视一笑,真香。

“哪儿呀,哪儿能用地沟油呢,胡扯。”人既说了,也就信了。人不唬人,眼见不实,耳听不虚。摊主一手收了钱,一手揩揩鼻子下面嘴巴上面,往裤缝上蹭蹭,锅里铲出一碗,抖点辣椒面,真香。辣椒面可不是哪儿都有的,人出了省,凡看到洋芋,则不免生一丝悲悼,“哎,要是有点辣椒面……”洋芋是好洋芋,可一副美皮囊,空空丢了魂,如何焕光彩?辣椒面好比那凤冠霞帔,只消一点点,再贫贱的食物,再平常的烹调,立时镀了金光。外地人没尝过,觉不出其中的妙。

本地人出门,还常常受了外省人短见识的气。“辣椒面?没听过,我们这没有。”嗬!没有便没有,说什么没听过呢?这岂不是在暗贬人没见识?若是在肯德基、麦当劳里问问,则更气人了,“肯德基什么时候有辣椒面了?”“什么?你说什么?哦,从来没听过。”在全球连锁店里要番茄酱不稀奇,找辣椒面就显得土鳖了,好像本省的肯德基都比外地的矮了一截,不与世界接轨。而本地人的性子同辣椒面是一样的,嚓嚓嚓,火星子直蹿,必爱同故乡人抱怨:沿海的人,总爱把山里人看低,怎么会没听过呢?发达地界,楼有多高,路有多宽,口袋有多鼓,可连个辣椒面都没有。这能说通吗?说不通。经此一证,这发达地方不过如此。可直脾气来得快去得快,想想还是山里好,照例有高楼,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嗡嗡嗡的,简直灭绝了自行车的影子,霓虹灯亮起来,活脱脱一个小香港。最要紧的是有辣椒面,独此一家。哎,又跟他怄气作甚呢?人活一辈子,没吃过辣椒面该是终身抱憾了。由此,便唏嘘哀怜起山外的人来,没吃过辣椒面,就如同没到过蓬莱瀛洲,不知仙人所在。小城里的人,生在青山,长于云水,望了轻纱笼月,顿觉凄怆。飘啊摇,独彷徨。这哀愁化在水里晕开,成了悲悯,又为炽热的脾性所燃烧,萌出赤诚的热情,要想法子邀外地人来看看,来时别忘了吃辣椒。萍水相逢的人,也恨不得给他捎两罐,叫他知道人间的好。最好要在外地扎根,开店销售,一慰游子风霜。

是凡本地土生土长的,一律好。答吃面包、小笼包的,不是不好,是没劲,激不起什么跌宕。一个苗泼的贵阳人,打定了吃的主意,刀山火海也拦不住。太辣的、不干净的,拉几趟肚子就好了,还不好,就吃两锭泻立停苦参碱。好了,又再去吃。被人叮嘱两句,也觉得颇为恳切。闻闻那味道,真香。有不妥的吗?没有。顷刻间便忘记教训嘱咐,甩开膀子再来几碗。谁不是这么拉扯大的呢?

城里的人,没生计的,想做老板的,别人都建议他:“开饭馆啊,贵阳人就是能吃,你看饭点上哪家空了?”虽略去辛劳这一说,但贵阳城内的大街小巷的确时常这样挤满了。亮堂堂的楼里开餐厅,盘比脸大,菜似指甲。寻常人家的小巷里开馆子,人少时收桌子,抹布一抹,桌上的残羹全扫进空碗里,人多时,或往自个儿手上抹,或直接擦了丢在地上,心情好扫一扫,心情不好等狗叼,随它自然地去了。饭点一到,则家家坐满了人,鲜少有外省的长龙现象,可谓各得其所。尤在盛夏七八月,黄昏的风夹杂白昼的温暖和夜的清凉,天边的火烧云,此刻遇上了,二十年前遇上了,二百年前也遇上了,手头的一碗酵花水(方言读“告花”)温良如玉,无可言述。

遇亲戚朋友三五小聚,爱上馆子。今天摆一桌,明天设一宴。东家点菜一向阔绰大方,大有山海之势。亲戚朋友,客气什么?吃不完便吃不完吧。不图活个场面,图的是个爽快。单是一桌普通菜色,动辄上千块。无酒不成宴,贵阳人喝茅台。富人喝,穷人也喝。名酒守在家门头,哪有不放血待客的道理?你一杯我一盅,干完这瓶再开一瓶,放完这件再拿一件。酒,是这么吃的。今朝醉过,明天再去菜场杀价,菜场如战场,兵不厌诈,两方面斗智斗勇,你来我往,虚实相接,阴阳并济。十七块的猪肉杀它十六块回去,两块钱的白菜砍个一块,一来二去,佯装要走,便能省五毛回来。日子,是这么过的。

这些是小场面。大场面,得摆二三十桌,有的人家更甚。越热闹自然越风光。常例,一张桌子上应有白酒一瓶,啤酒两支,香烟一包,饮料糖果(多是喜酒吃糖)或大份放中间,或分每客一小份。不同宴席,另有他礼。满月酒赠红鸡蛋,逢老人高寿或仙逝,则订寿碗。样样齐备,则各人心中有如明镜,是有礼数的人家。缺一样,开心的便过了,别扭的,出了场就嘟嘟囔囔,怎么连根烟都不发。喜糖鸡蛋几乎家家都拿,回了家却不急吃。兴许是要供起来,多沾沾喜气。日子一长便忘了,糖化在纸里,稀里糊涂一团,红鸡蛋成了坏鸡蛋,坏东西可吃不得,二话不说扔了作罢。唯白酒是一滴不剩,香烟不见得一桌宾客都抽,但不知谁一包全拿去了也是常理,是礼数。东家既摆出来了,不拿是拂人面子,有时人家还要硬塞,说带回去给没来的尝尝。谁抽还不都是抽吗?

点菜上菜,方能看出主人家的功夫。冷菜热菜,荤素搭配,鸡鸭一定要有,鱼虾也是例菜。可一年里生老病死乔迁高升,多少台酒,都是重样的,红白无差,倒弄得可喜可悲之事一样的喧哗疲惫。贵阳人是极重视吃的,宴席的流水线太程式,没花样,出了门各自散去,说“没吃饱”,烫碗粉,吃个夜宵蘸辣椒面。此时,若别家都点天麻炖鸡,忽上个掌中宝,就是新鲜花样。同样还是鸡,不唐突又合规矩。白灼虾蘸酱油,若加个芥末碟,则心有七巧。主人家还要催着守着上菜,顺序乱不得。先开凉菜哪许端出一个热菜?是热菜,岂能等冷了再上?席间,先同大家敬酒,再分桌分人敬。遇上不会喝酒的主人,客人皆体贴,“哎呀,都知道的,你别喝啦”。虽则也真心诚意地说,但大家都知道这酒是不得不喝的交情,又往深一层明白真知己不在杯中。“大家能来,是缘分,干!”桌桌地敬,客人干了,照吃照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怪的是主人家,喝到后面便自发地要喝了,旁人劝拦不住。这一年的生老病死,像云雾后面的月亮,缺了圆,圆了缺,话哽在喉头,终究隔了层纱,参不透道不出的悲凉。再定眼看满堂宾客,却瞧不清一张张脸,声音也嘈杂,自己是怎么走到此刻此地的呢?

再喝一杯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

生老病死的日子。

赶上吃满月酒,看了皱起眼眉睡觉的婴儿,没有说不像爹娘的。虽有人没见着的,但别人问起来也说可爱,像他爹娘。奔升学宴的,不一定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姓什么约莫知道,名字不很重要,知道是某家某某人的孩子就行。吃了名校酒的,暗恨自家小子不争气不长脸,好运气怎么都落邻人家。嗬!不争气。吃了二本三本的,想这是啥世道?从前只听状元酒,如今阿猫阿狗都办上了。啥世道?可三杯两盏下肚,月儿又在云纱后头高悬。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别家小儿初成,孰不牵挂自家儿郎?月儿圆了缺,缺了圆,人间诡谲难料,今日妒人轻人,哪知我自家人命运,一朝沉浮?菩萨饶我,不该搬人是非弄长舌,做爹娘的,只求他平安喜乐。菩萨啊,万万保佑。月将出兮,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千思万绪翻涌呼啸,慌乱中拉住宴席的主角,红了眼眶,“娃儿啊,出门在外要注意平安,顾好身体,让你爹妈省心,将来要孝顺啊……”孩子被酒气熏得躲躲闪闪,眼睛一瞟一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看,生人灼热的目光让他有些羞,有些恼。那种亲亲的态度,比自己家的还亲。

生了,长了,死了。不过几台酒,十几盘麻将。东南西北风轮转,闷豆捉鸡清大对。在襁褓里,尚不知人间这一出周而复始的戏。长大些,就听长辈说,某家又死人了,得去帮忙,某家又结婚了,得去帮忙。红白喜事,听不出欢喜悲伤,新人是泥捏的,死人也是泥捏的。还有两桌升学宴,人家请了,人不到礼也得到。哎,怎么有结不完的婚,死不绝的人,吃不尽的酒?这月的工资都输光了,送光了。可这里的人,又老实打紧得很,百几十里的路,招呼一声就走,能上车的都上了,上不去的就给车上的人塞大红包,“一定帮我带到啊”。烽火狼烟的路上,一字千金,“好”。车马风尘,扬长而去。

“妈妈,为什么哭呢?”

“人去了。”

人去了,即是死了。死了,亲者是要哭一哭的。

“妈妈,那些人来做什么?”

碰!

“来帮忙的。”

七条,杠!

“帮什么忙?”

胡了!哦哟哟。哦哟哟。

……

“帮什么忙?”

差你几个了?啊哟,这招太阴了。

……

“来热闹。你不懂,边上去。”

笑声、呼声,永远胜过哭声,后者刚要起头,那致以“节哀”的笑声、呼声又随手将它拍下去,鼓盆而歌,不可坏了规矩。只剩循环播放的哀乐与之交杂。没声了,泪还在流,等泪干了,便无可哀悼。起身给麻将桌上的宾客添添茶,下碗面,哧溜溜,哧溜溜。人夸长大了,懂事了,辛苦了。大一点的孩子,似懂非懂地学样子,对小的说,“你还小,长大就懂咯”。等再大一些,俨然是全懂的样子,声音里有懂事的骄傲,还有几百年不属于他的疲劳。

雨落在泥里,总要干涸,留下些深深浅浅的痕迹,行人便以为它生来如此。人脸上的细纹沟壑,也是这样。

夜深了,人们不再说话。连牌声也懒洋洋的,眼角偶有几颗泪珠子,滴在手背上,嗒,嗒。电灯时远时近,明明灭灭,在眼里融化了,一副疲惫的模样。主人家在本子上记起账来,每姓每家的礼,都明细了,将来闭眼的时候才能还清世上的人情。等天一亮,就要去张罗设宴请酒,谢众人帮忙。点菜,催菜,上菜,鸡鸭鱼虾。自己家的酒刚收下桌,别人家的便摆上了。欢喜悲伤在热闹疲惫中囫囵吞下,一切都可以很淡。闷豆捉鸡,张三李四。三杯两盏,明月遑遑。

小城里的人们,一年四季都盖被子睡觉。风,从来很凉。幽蓝的月光掩在灰白的脸上,彼此不说什么,他掖了掖被角。

月光,怎的这么冰凉? fPk898l7otsrxCHarTuE1yvdC4sQ9acCj149fgpFI+A1WA8fPdxbYKJsMjoxQe6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