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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床

撰文 涂俊南

假如当真有地府,我多希望云丽根本用不上这些。我多希望存在一个结构迥乎不同的世界,她体面地行走其中,根本不需要这些。

我们开车去乡下看望云丽。云丽三十四岁,有光滑的脸和平静的表情。一个月以前妈妈打来电话,说云丽不大好,查出胃癌,之后又转了结肠癌,晚期。一周前我刚回来,和爸妈去了医院,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她的手在被子外面,发黄,手背的皮肤极薄,像小时候我从父母书柜里偷偷翻出来的旧课本,不会有人再读一遍的书页。我不确定是疾病正在吃掉云丽的颜色,还是常年在缝纫机前劳作的她自然会拥有这样一只手。我坐在床边,有些不恰当地失神,记不清她本来该是什么样子,这之前我只见过她三面,也许四面。云丽是我舅妈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的姓氏。我不知道死逼近时是不是真的会叫人褪色。

云丽前天晚上出院了。在我以往的概念里,出院意味着健康,意味着不再需要医院的庇护,但昨天我才意识到,出院只是中立地承认了这一点:没有必要了。阿公开车把云丽接回乡下的老屋。我们吃过午饭,去老屋看她。

云丽的脸上插着管子,从鼻翼向体内延伸。在医院我一度以为这会影响她说话,起码带来鼻音,后来发现并不会。她的思路也比我预想中清楚。南大一附院肿瘤三区,病房里的人是一朵朵低空的乌云,浮在病床四周,发出向内的雷声与闪电。父母与舅舅、阿公他们茫然地谈论着如何在绝无胜算的战役中挨时间,我坐在床前同云丽对望。现在换我不知所措了。来前准备了好些话题和建议,这一刻全部无效。过去一个月我都在想,绝不要表现出无用的、过度的、流于表面的关怀,而要尽可能地释放一些具体的能量,但当我看见她耐心地等待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我怯懦无比,才明白无用的关心和鼓舞已经是无计可施里最接近“有”的部分了。等了半天,我难过地低下头,问云丽,“痛吗?”她笑了一下,说不痛啊,就是胀得难受,也睡不好,有时候有精神,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两天前,妈告诉我云丽开始说胡话了,就在那次叫人多少释怀些的探望之后的半周。这中间我没去过医院,尽管我向她承诺过我一定会再去的。那天我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看,我和她年龄相对比较接近,也许我陪她出去走走,住院的生活就没那么闷了。她又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说她每天都会出去走的,她其实可以下床,主要还是没精神,走不了多久就会累。我说,那我就来陪你说说话吧,你没精神的时候就别理我,我在你身边看书就好。我还可以和你说说北京的事啊,病好了带弟弟妹妹来玩,最好四五月来,那个时候天气舒服些。她说,好啊。云丽有三个孩子,娟娟,琪琪,旭旭。旭旭刚一岁。

去乡下的路上我很困,但又睡不踏实,闭上眼眯一阵子,没多久就睁开,路边是树、鱼塘和满街成挂的红灯笼。晴了三四天,今天又下起雨来,天色很暗,红灯笼和灰扑扑的景象混作一团,胡乱飘摇。这条路我小时候走过很多遍,那时去乡下就像过节,一放假就期待阿公开军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我,乡下有野兽与家禽,竹床和夏夜,有柚子树、吊床、猎枪、枯井,还有可以洗澡的野河、田埂上的蛇蜕和饥肠辘辘的枯井。舅舅和阿姨年纪也不大,他们会带我上街看人,或是在被窝里骗我,指着电视告诉我《情深深雨濛濛》是《还珠格格》的续集。小学之后,舅舅阿姨都结婚了,我也更情愿在街头而非乡村混掉假期。又一阵子,阿公的猎枪丢了,刘翔在鸟巢因伤退赛,舅舅遁去国外。这些是同一年的事吗?我隐约听说这样的情景,债主闯进门来,阿公把菜刀剁进桌里,铁和木头都在颤抖。后来阿公他们和云丽搬去另一个镇子,老屋不再住人了。

车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我兴奋地指着一栋房子说,我们到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认错了。大家都很久没回来过。车停在老屋后门,对门那家早就不在了,小学的时候他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我手太笨,他教会我如何用两张纸叠出一把手枪,后来就和家人在秋天去了外地。后门的柚子树还在,只是少了一棵,不再能牵出一张吊床了。我先下车,从后门望见阿婆和小阿婆背对着我,在堂屋里忙着些什么,阿姨站在正门口,看着我所在的方向,但没看见我。我探头探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突然闯进去唐突,就等爸妈拿好了东西才进去。

阿婆们在裁白布,寒暄了几句又接着忙手头的活计。我和阿姨很亲,但她也没怎么理我,只是点了点头,依旧盯着我进门的方向。爸落在后面,我和妈走进睡房,舅舅靠在柜子边,望着床。云丽睡在床上,戴着口罩,还在输液。妈妈抢一步走过去,靠在云丽耳边大声说,我们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妈妈是老师。那是老师才有的、在为学生鼓劲时鲜活的声音。云丽没醒,舅舅也没说话。我也许有五六年没见过这位为家庭带来过致命负担的逆子了,我向他贴了一步,悄声问,舅妈今天神志怎么样?能听见我妈的话吗?舅舅没看我,也没吭声。然后我就听见了妈妈的惊叫:“已经停跳了?!什么时候停跳的?”

荒诞,太荒诞了。该怎样去形容接下来的十分钟呢?是悲痛吗?不全是的。我已经想不起来妈妈上次发出这样的哭喊是哪一年,也许我从没真正听过这样的哭喊:慌乱,凄苦,绝望,极像某种兽类,但又有人类才有的无措的语词。记事之后,我没经历过任何至亲的离世,死亡对我而言始终只是一项客观至极的命题,可以参悟,可以考求,也可以使人痛苦或期待,有如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而实际上云丽也并不能算我多么紧密的亲人,我没见过她几面,有的更多也许是责任上的关切和情感上的不甘心。可是一种陌生的悲痛已经确凿无疑地发散在空气中了,我吐纳,并且理解,并且心碎。喧闹。大家都进来了,我也向前走,走到了云丽床边,从后面看她发丝披散的额头和眼睛。她是早上死的,我们才知道。他们一定已经这样哭喊过了,不止一次地。阿婆们扯白布不是未雨绸缪,而是始料未及。爸爸在门口转了一下,没进来,点了烟站到大门口。舅舅靠在柜子边没动,脸像木质的,五官是深而长的纹路。还是荒诞。我感到身体发紧继而松弛,脑子像面镜子,只有直接看到的景象。云丽的额头,平滑,发黄发青,头发有些发干,但还丰茂;而她的眼睛闭着,真的与睡着的人并无不同,她的眼皮是多么放松啊,那是午睡的眼睛。可究竟为什么她的眼睛是这样轻轻闭着的?上次云丽说,她在医院睡得不好,太浅,睡一个小时就会醒来,就算是睡着了,走廊里的脚步和对话也能听得真切。去床边,去她耳边叫她的名字,她一定会醒来,虚弱地。谁又会怀疑呢?

我钻出房间到门口急匆匆地抽烟。老屋前的柚子树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村子里到处都是柚子树,这棵算大的,但小时候树上有一个马蜂窝,远远就能见到成群的黑色飞虫,以致从没人敢摘上边的柚子吃。但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棵柚子树的枝条全部被剪掉了,只剩几截短促的树干,着急地支棱在半空,光秃秃的了。村里人似乎也不怎么吃其他柚子树上的果实,地上随处可见熟烂的柚子,没人收捡,像一盏盏黄灿灿的灯笼,好像要等这些明亮的果实自然化进土里,有如《西游记》里的人参果。斜对门的小路上有一口井,早填了,后来被村人心照不宣地当垃圾站用,我掉进去过。紧挨老屋的房子打我小时候就没人住,屋顶坍圮了大半,墙砖也松了,阿公教我耍猎枪那阵子,我老拿枪托砸墙,一枪托下去,一块砖就凹进去,继而脱落,墙上露出布满苔藓的黑洞。屋子里静了些,我听见他们在里面反反复复地说起云丽弥留之际的细节,谈论震惊与意料之中。南方的冬天真的好冷。

阿公和小阿公从外面回来了,丧事应当是备好了。许多许久没见的亲戚也来了,男人们皱着眉头彼此派烟,在堂屋和大门口转悠。我回到睡房,阿公和舅舅在云丽身上忙碌,管子要拔掉,口罩揭开,她的嘴露出来了,嘴角向下撇,唇色发青,微微张开,露出一行牙齿,像是挂着自嘲的笑,还有点不好意思。是那种“添麻烦了”的歉疚。她的脸看上去真硬,发灰,像一块被枪托砸掉的砖,落在枕头上。被子也掀开了,云丽穿着桃红色的保暖内衣,双手搭在两边,肚子高高隆起,里面是癌变后鼓胀一团的脏器。肚脐露出来了,还有腰,保暖内衣似乎绷不住这样变形的躯体,就要裂开。舅舅把云丽的裤子努力往上提了提,还有衣服,往下拽。体面地走吧,体面意味着尽量少地在空气中暴露脆黄的皮肤。太冷。最后一根管子也拔出来了,是云丽脸上的那一根,从鼻翼埋进去的,竟然那么长,拔出来时能看见管子里有褐色的液体,我不知道那是药水还是什么。管子慢慢被抽出来,没有血污,没有水分,没有黏液。如此干燥是通向什么器官的呢?我不敢去想。

舅舅双手扶住云丽的头,把她在床上正了正。小阿公把裁量好的白布拿进来,然后合力塞到云丽身下,铺在床上。她身子好硬啊,四肢全然听命于地心引力,沉沉压在白布上,脸上还挂着自嘲的表情。我上前一步,和他们一人拽住白布一角,把云丽裹起来抬到堂屋,搁在木板上。搬运的时候她在下沉。门口这时打起了爆竹,震耳欲聋,但是很短的一挂。阿公一直冲着云丽说,云丽啊,不要害怕。她的确死了。

打完爆竹,小阿婆拿了两个黑色的包裹到门外烧,我跟出去,不知道里面烧的是什么。几声尖锐的啸叫倏然响起,继而是伴随着电流声的哀乐,哀乐浩大,声源粗粝,喘息,在村庄环绕,在没有人住的农舍屋顶环绕,在枯井和柚子树上方环绕,我这才感到由衷的伤心,就要掉下泪来。抬头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老汉在老屋的二楼,支起了一只巨大的喇叭,这种喇叭我只在二十世纪的乡村电视剧里见过。

与此同时,一种由耻辱、困惑和愤恨构成的巨大的感觉忽然裹住了我。我发现从上车到现在,一路上我观察的眼光近乎贪婪,悲痛和心碎都是真实的,但这之外却又有一双冷漠的眼睛,我的眼睛,狂热地搜刮着所见的一切,无声中将云丽的死转化为词语,高速,精打细算,急不可耐地速记,抓取私密的意象。甚至从上周我在医院见到云丽、一个月前妈妈第一次对我讲起云丽的病情,这种对事态的攫取就已经隐秘地开始了。我试图宽慰自己,作为一个写字的人,将他人的生命(或生命的消逝)记录下来,就是确立其价值与尊严的最好方式,也是我能做到的最多。但这种认识无法说服自己。它多么傲慢,行为本身又多么暴力。文字就是暴力。一位年轻的农村女人,三个孩子的母亲,混账丈夫的妻子,滑落的生活中奋力抓住流沙的受难者,面对她的死,我究竟在记录什么、解码什么,又试图树立什么呢?一切姿态都太不堪和卑鄙了。一切都是巧言令色,一切都是暴力夺取。

说起云丽,妈妈总是用“老实”“可怜”这样的词。舅舅偷东西、赌博、沉迷网络,一度险些毁掉整个家,后来有一段时间还逃到国外打工,回国之后家里给他找了个闲差,云丽查出癌症前他刚被辞退。但我总是无法相信舅舅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废物或恶人。他有一张内向的脸,总显出沉闷的样子,交流能力极弱,用其他人的话来说就是“与生活脱节”。他长得越来越像阿公。云丽嫁给我舅舅的时候二十二岁,学过裁缝,嫁妆是两架老式缝纫机,结婚那天机器上各绑了一朵大花,像是她的伴娘。婚后云丽生了五个孩子,两个过继给了别人。家是她一个人养活的。除了自己干裁缝,她还开过小店,前一阵子一直在某个小厂上班。我是知道那样的小厂的。没人在乎八小时工时,八小时自然也赚不到能让三个孩子吃饱的钱。所有人都告诉你,这是自找的,是自愿的,是可怜的,但也是应该的。常年缺乏睡眠、饮食条件差、工作环境恶劣、生活负担极重,还要一个人挑起抚养孩子的责任,拼尽全力只能得到“老实”和“本分”这样的勋章。

回到堂屋,云丽的脸上身上盖着红布,像一滴洇在白布上的血。木板上放了镜子、牌位之类的。阿公拿来一个脸盆放在地上,挨着云丽,又拿来一沓纸让我烧。我蹲下,用打火机点燃几张扔进盆里,然后一小叠一小叠地往里投,火苗时而旺盛时而飘忽,方向随穿堂风胡乱打旋,好几次差点烧到我的手,也不烫,有时又往云丽面上的红布燎,但最终也没烧着。屋子里净是烟,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呛出咳嗽和家人打招呼,询问后续的事。假如当真有地府,我多希望云丽根本用不上这些。我多希望存在一个结构迥乎不同的世界,她体面地行走其中,根本不需要这些。

舅舅上楼睡去了,我一个人溜进睡房。这间屋子我也睡过很多次了,小时候来乡下,我都是和阿婆睡一张床,就在这里。屋子不算小,很暗。云丽被搬出去之后,被子挤在床脚,床单是那种老式的粉色,印着英文字母和大花。床单平整得惊人,仿佛不曾有人睡过。我在床边坐下。墙面上贴着几张招贴画,我小时候就有了,画上无一例外是婴儿,白白胖胖,像比丘国的御膳房。他们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房里早就开始陈旧的东西。

我坐在云丽最后一次睡过的床边。想起一周之前,我在医院,实在无话可说,最终还是抛出了早就想好的话题。我本来想第二次单独去医院的时候再和她聊这个的。我问云丽是否还记得她结婚那天的情景。云丽有些惊讶,说当然记得了。我说,你记不记得你和舅舅来到新房,阿公阿婆拉了我和几个小孩进去,也不说干吗,就是让我们到床上坐一会儿。云丽努力笑了一下,说,记得啊。我说这个是不是叫“坐床”?好像是南昌这边的一个习俗哦。她说对,一般结婚都会这样的,找几个小孩子上床坐一会儿。为什么呢?我明知故问。多子多福嘛,她轻轻地说,老人家迷信,觉得让小孩子到新郎新娘床上坐一坐,将来两个人一定能多生宝宝。

坐床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云丽,十二年前的乡下,也是冬天,一月,云丽说那是她生日的后一天,二十二岁的第一天。新房在老屋的二楼,老屋内外挤满了人。我从二楼窗台往外看,车开来了,下来的是新娘子,云丽。在南方农村,婚纱白得像第二天就会化进泥里的雪。新娘进屋了,应该一会儿就要上楼。柚子树有二层楼高,从我的位置看,树如此大,像古装剧里的万民伞,所有人都受它荫蔽,男人们在树下抽烟,女人和小孩在树下吃糖,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树顶有马蜂窝,但还不会自己落下。我在新房门外,不知道阿公阿婆要我留在这里等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云丽和舅舅带来怎样的祝福。

生过很多孩子的云丽躺在堂屋的木板上,我蹲坐在她身边。两点之间,直线真的最短。又是年关,红布下面她的肚子鼓得老高,仿佛还要孕育什么。 4C7zXtrJ3XtSTET9pG6EFJgIJuyMWlLRWH86pvayzSKm1zamh17gAR9MV5w/DA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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