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失去了某种辨识的能力,像一种慢性毒药一样让我无法察觉。辨识不了方向,辨识不了那些无法“只对就错”的事情,辨识不了自己。
他站在我旁边撒尿,尿声犀利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低头看了看,他尿在枯叶上,尿液四散飞溅,就像尿在硬皮革上似的。
我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远处的风景。但没什么风景可看的,只有无尽的树木,碧绿碧绿的树叶几乎遮挡住了所有的空间。几块阳光穿透下来,落在枯叶上再次被分割。树林深处有虫鸣,很响,仔细而专注地听的话会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
我听到他走过来了,脚踏在枯叶上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在这个树林里显得格格不入。我们本身就是侵入者。
“继续往前走吧。”他说。
我点点头。
我们是偶然发现这个树林的,原先我们以为这只是一片小树林,但进去后,我们发现这或许不是树林,而是一片可以称之为森林的树林。我们越走越吃惊,等发觉时,我们已经被无数树木包围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儿还有这么一片森林。”他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或许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踩着枯叶往前走,脚下一直沙沙作响,在这样一个静谧的世界里,任何声响都惹人厌恶,除了那些虫鸣,它们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想更加小心翼翼一点,可枯叶到处都是,我的脚总能踩中一两片叶子。他倒显得若无其事,他从小就是这样。这点有时让我厌烦,有时又让我感觉轻松。
我们一边走一边往四处看,这里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植被,碧绿的深处像有着令人窒息的黑暗。这片森林太过原始,就像几百万年都不曾有人来过。我只在意一种生物——蛇。它们总是悄无声息地潜伏着,在你最不经意间就给你两个血窟窿,毒素进入血管后就拼了命地要将所有血管都占据。我担心我们进入了蛇的领域而不自知。
“小心点,注意看有没有蛇。”
“这里不会有蛇的。”
“小心点总没有错。”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蛇的。
那两条蛇缠绕在一起,一开始我以为是双头蛇,我被吓住了。但我并不担心,因为四周围了许多人。那是在一条小道上,四周都是未被开发的土屋土墙,黄昏的光线映照着它们,有一种沙漠边缘的冷漠苍凉的气氛。
它们被堵在一个角落里,时不时有人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我甚至对那两条蛇产生了怜悯的情绪。外婆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她不想让我看这个场景,但她并没有叫我离开。在黑暗中有几丝橙红的光像云雾那般在我眼前飘忽不定,那是从外婆手指缝隙透过来的光线。我突然开始担心:那两条蛇会在临死前飞跃一次,轻轻咬一口我的脚腕。我的心理作用开始产生了效果,我的脚腕隐隐作痛。
我走在他的后面。我们本可以并排走着,但我想走得稍慢一点,我要观察很多事物。这时,他突然喊道:“快看。”
我以为他看到蛇了,但原来是一棵残破不堪的树,另一半悬挂着,通体焦黑焦黑,只有一根较为粗壮的枝干牵连着它们。那断裂处还很新,可能就是昨天才被打断的。
“可能是被雷劈中了。”
“据说可以辟邪?”
“这倒不清楚,但看着这种现象总会感觉到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意味。”
他突然沉默了,好像被谁捂住了嘴似的,等我们走过那棵树之后,他才开口说:“注定这个词是不是本身就带着一股悲观意味?”
我听出他这句话并不是想要我回答什么。
我耸耸肩,继续观察四处,那些杂草中肯定潜藏着什么。我得在它们发动袭击之前就躲避过去。
“我以前有跟你说过吗,我小时候看见了一条双头蛇被砸死的事。”我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那并不是双头蛇,只是缠绕的两条蛇,但我没有改过来而是继续说下去。
“没有。”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仍沉浸在那棵树和那句话里。
“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有一点值得说一说。”
他走得很快,一大步一大步地踏在那些杂草上。地上不再像刚才那样有满地的枯叶了,我想我们应该过了一个区域。
“我现在这么害怕,其实是怕蛇来报复我。小时候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如果你打死了一条蛇,那条蛇会将怨恨留在你身上,这种怨恨会传达给其他的所有蛇类,它们能感知到这种怨恨,就像是一种神奇的波似的。一旦你以后落单地走在蛇的地盘……”我独自“啧啧”了两声,想要驱赶脑海中的想象。
“可那条蛇又不是你打死的。”他像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用一种恍然大悟的声音对我说。
“但我是旁观者,旁观者在一定程度上是帮凶,可能也是最可恨的一种人,甚至比亲手杀死它们的人更可恨。”
他仍大步地走着。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可能会因为这种小事而耻笑我,他经常这么做。
“我是搞不懂这些,不过我倒愿意相信这种事。”
这让我有点诧异。
我们走在一片密林之中,到处都是树,细而长的树。我要不断地侧身才能勉强不碰到树上,他也是如此,他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要花精力和时间小心地扭转身子和脚步。树多到让我们恐惧。
“要不往回走吧。”我往后还能看见树与树之间的间隔不像此处这么密集。
“不行,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反而越来越有趣了吗?”他的声音听上去虽然有点干涩,但确实夹杂着兴奋。
我也不想一个人往回走,于是只好跟着他在这片密林中穿梭。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可能因为无聊,也可能因为他想说点什么,他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后这么说道。
我绕过一棵树后走到他身旁,他呼出一口气,用右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热量,热乎乎地包围着我。我吸了一口气,密林的气味,清新而压抑的气味。我们站住了一会儿,都尽量不到处看,因为向上是眩晕,向前也是眩晕,更不能选择向后。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再开口。我看了看他,他在缓慢而悠长地呼吸着,胸腔因为这样呼吸而稳当地起伏着。我又等了一会儿。
“算了。”他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停在了这里,不再说话。他继续往前走。
我觉得有些遗憾,悬浮在半空中的话语未免太可怜了一些。或许我该主动抛出疑问,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总是很想探知他内心的一些隐秘情绪——他几乎从没有表现出来过,就像一个古旧的、尘封着的黑木盒子一样。我曾经在他面前失控过,他却没有。但我缺乏这样的勇气,我被一种顾忌所牵绊。于是我只能沉默着。
阳光被彻底遮挡住,我们走在一片昏暗中,而这片密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我说,我已经累得只能麻木地向前走了,如果一停下恐怕就再也不想走了。
我看见他看了看手表,我的手表在前几天摔在地上碎了镜面,但指针仍然在走动,可我已经不想再佩戴了。我估摸着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五点了,树林中肯定比外面显得更暗,在这里黑暗来得不容置疑。
“五点十分了。”他说,低下头,好像喘了口气又像轻叹了口气,“可我还想继续走下去。”
我想阻止他,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这个树林还没有足够吸引我到为它晚回家而挨父母的骂。我父亲的控制欲极强,要是我的行为有一点让他感觉到影响了他的控制力,他就会大发脾气。但他很少直接对我发脾气,通常是当着我的面冲我母亲发脾气。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我没有什么办法。曾经有一次我试图挑战他在家中的权威,但母亲反而和他联起手来教训我。那天我对我的父母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畸形的印象。
“还是早点回去吧,晚了我又会被骂,我昨晚刚被骂过。”我说。昨晚因为餐桌上发生的小事我确实被骂了,这次是母亲直接骂我。我总认为母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接收着父亲的暗示。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然后他取下他的手表,身子转向左边,使劲将握在手里的手表朝前扔过去。因为天色昏暗,我看不见他的手表被扔到了哪里,只听见“砰”的一声,大概是撞上了树干,然后是落入杂草中的窸窣声。
“你干什么啊?”我向他喊道,因为莫名其妙而感到一丝气愤。
“时间在这里没有什么意义。”
他现在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反而让我觉得十分好笑,有些滑稽的味道。我这才开始明白一个事实,或许是有关我自身的一个真相,那就是当一个人在我心里形成一个固定形象时,只要他说出或者做出和我平日印象里完全不同的话或事,那他在我眼里就显得十分可笑和渺小了。尽管我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他的身影显得越来越可鄙。这是没来由的,有时候我也十分好奇,一个人的喜好和憎恶究竟是怎么构成的?还是说我惧怕他做出一些改变?我在这片密林中想着这些繁密的事情,觉得脑袋眩晕。
“我要回去了。”我说完就转身向后走。
“你走不出去的。”他说。
我停下脚步,看着密密麻麻的树木,因为光线的缘故,更远处的树木像是活了过来,像玩一种木头人的游戏般屏声敛气。我想他是对的,走不了几步我就会完全失去方向,迷失在这片树林之中。我察觉黑暗在以一种缓慢但可见的速度降临下来,压迫得整片空气好像也变了质,生成一种折磨人的密度——既要你呼吸又让你难以呼吸。我突然又想到了蛇,夜晚蛇出没的几率会增大,嘶嘶作响的蛇,蜿蜒滑动的蛇,令人恐惧的冷血的蛇。
“一起往前走吧,往前会找到出路的。”他说。
我转回去看他,我似乎看到他的脸显出痛苦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些祈求。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他,并向他走过去。
他只是摇头,我走得越近,他脸上的痛苦就越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片密林是我们注定要进来并走出去的。”
“你知道前面通向哪里吗?”
他摇头。
“那你又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双手握成拳头垂在大腿两侧,想起父亲的面孔,那张凶狠冷酷的面孔,以及母亲永远都苦涩悲伤的面孔。我想到这可能是一个机会,哪怕是一个注定带着悲剧性意味的机会。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股波浪似的勇气和冲动,一层一层推着我前进,叛逆情绪化作浪花拍在我身上。
我看着他,他脸上的神色既痛苦又决绝,我想说点什么,但黑暗似乎压在了我的嘴上,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湿乎乎的,而身体内还在不断地散发出热气。
我们又向前走了一会儿,仍旧是无边的树,并且越来越密集,天色已经暗到看不清树身了,只能看见一个细长的黑影,而那黑影也正在和无数黑影重合。无望的黑影蔓延开来,就像侵略压迫的怪物。我们开始伸出手臂探路,但发现完全做不到,因为到处都是树,树与树似乎在地底拥有同一个巨大的根,它们紧靠在一起,不浪费一点空间,到了要抬高腿跨过那些树的密集地带,我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他发出一声低吟。我们一起靠在树上,甚至不能完全坐下或躺下,树不留缝隙地占据了这里。
“想想你的父母。”他突然笑着说道,声音干哑。
我闭起眼睛——黑暗更深——想着父母现在的神情。
“他们知道我出去是找你的,现在可能就在骂你,你知道……我父母……”
他打断了我。
“嗯,我知道,你父母认为我是个……恶劣到根本没优点的人是不是?”
“其实在他们眼中,我们都一样。”
一阵风吹过来,黑暗中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风掠过我们的身体,我颤抖了一下。突然地,我又想到了蛇,现在我已经处在了完全被动的地步。我在腿旁摸到了一片树叶,似乎还是新鲜的绿叶。我反复地摸着那片叶子,背面有毛茸茸的微刺感。
“我在学校发生了一点事。”他说道。
我转头看他,但只看到一片浓重的黑影。我听见拍击声,好像是他在用手掌拍打树身,有节奏地拍打着。
“到处都是树啊。”他说道,就像他刚刚才发现这个事实一样。
“是啊,我们好像只能先停在这里了。”
时间在黑夜中不知去向,有什么在环绕着我们回旋,在旋涡处的我们头晕眼花。我举着那片树叶想将它看仔细,想看清那上面的每一条脉络,但我的视线不知被拖进了何处,或许就消融在那叶子的脉络里也说不定。
“感觉我们好像在缩小似的,一切都在缩小。”
他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可能是因为黑暗的关系……”
“不,不是。”他咳嗽了一声,“想喝水。”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我再次举起叶子,放在鼻尖闻了闻,发觉没有什么气味。我看不见它,闻不到它,只能触摸它,触摸是不是胜过了其他感官存在?
“在学校好多水都被我浪费掉了,大桶大桶地倒掉。”他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轻微的拍击声再次响起,又戛然而止,像在引起什么注意似的。他没有回答我,我将那片叶子揉搓了几下,扔掉了,但没有听见落下的声响。
“蛇会不会要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变得有些恼火起来,意识到我们身处黑暗中,完全陌生的黑暗中,一片陌生的密林的黑暗中,像是被水淹没口鼻时的危险的黑暗中。
“只要我们待着不动,蛇是不会主动攻击我们的。”
“为什么这里是注定要进来的地方?”
“我不知道,可能我就是想找一个困住我们的地方。这是绝佳的地方。”
“跟你在学校发生的事有关吗?”
他没有出声,而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我想到了童年时期看到的那条被砸死的双头蛇——现在我更愿意将它们当成双头蛇,我说不出为什么——它们共用着一条身体,两个脑袋互相试探着,敏捷轻灵地有着某种律动。我思考那两个脑袋是有着同一意识的复制还是不同意识的双生。蛇的影像模模糊糊地浮现在黑暗中,然后化为比黑暗浅一点的灰黑色淡化掉。我突然想到父亲属蛇,父亲的控制欲就像蛇缠绕猎物不放时那般残酷冷血,但父亲的控制欲是天生的本能还是后天养成的呢?控制欲是不是一定就是后天经历带来的呢?控制欲难道不会成为血液里的一组基因而传给下一代吗?
我在黑暗中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他突然像盲人探物似的碰到我,然后再确认无误地放心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把那把吉他摔了。我突然想起要告诉你一声,毕竟你也借了钱给我买那把吉他。”
我睁大眼睛,在黑暗中这么做是没什么效果的,但我仍睁着。
“为什么?你故意摔坏的吗?”
“也不算故意吧,但怎么说呢……我知道那条带子要断了,可我仍那样提着、背着,还肆意地甩动,它从楼梯上掉下去了,琴颈从中间完全断了。”
“可能还可以修好呢?或者换一个琴颈。”
“或许我就是故意的,我潜意识里就想要那把吉他坏掉。”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停在这里,被困在这里。我就想破坏那把琴。有时候我甚至想把那琴砸掉,握住它狠狠地砸在地上。”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这样说道,声音也大了起来,“就是因为买它还向你借了钱的缘故我才没那么做。”
我摇摇头,表示仍然不明白。我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摇头。不知何时虫鸣声大了起来,像一种机器在颤抖中发出的嗡嗡声。我感觉出有些虫子在我身边飞舞着,时不时停在我的脸颊和手臂上,我耐心地挥舞着双手赶跑它们。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就像昏迷了很久的病人醒来后的第一声咳嗽,连接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声响似的。黑暗用一种威胁的方式助长了咳嗽的声势。
他害怕似的呻吟了一声。声音意外地传播得很远,像被扩大了,惊起了一些鸟类,鸣叫声和振翅声回馈过来。
咳嗽声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来,好像怎么也不能尽兴,想咳个痛快,想让这边的世界好好听听代表生之希望的咳嗽。
咳嗽突然地停止,寂静让黑暗显得更加黑暗,让人窒息的黑暗。
我们都没有出声,静静等待着什么,好像再多等一秒钟就会发生值得这种静谧和黑暗的重大的声音出现,就像一个启示,一个未知的、让人恐惧的但同时又放大了惊奇的启示。
“喂。”
“什么?”
他喘着气:“每过一会儿,我总以为你不在这里。”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你不在这里。你刚才可能在,但过一会儿你又不在了。”
“就好像会吞噬人一样。”
“就好像会吞噬人一样。”
“你想睡觉吗?”
“除了睡觉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们没有说刚才的咳嗽,我开始怀疑或许只有我一人听到。咳嗽在黑夜里不该被提起,任何声音在黑夜里都不该响起。
我们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嘶嘶声。我想到了父亲。
嘶嘶声越来越靠近,有如冷气一般渗入肌肤,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蛇终于来了。”我说。
他像是轻笑了一声,“其实也不必害怕……”,他又喃喃了一声,“其实也不必害怕……”
我轻声“嘘”了一下,整个密林都安静了下来,唯有寒冰似的嘶嘶声传来。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胡乱跳着,耳鼓也躁动着。我强迫自己不去听那声音,我让自己想点什么,我想起那把吉他——他说摔断了琴颈的吉他,他向我借钱买来的吉他——我想不起来那把吉他的模样了。嘶嘶声依然侵略地传来,不容分说,威胁似的声音仿佛在震荡着某一条弦,弦在震荡之下越来越紧绷,下一秒就要断裂。
我闭上眼睛,黑暗里突然浮现出父亲的面容,母亲垂着双手没有生气地站在他的身旁。父亲的嘴巴不断张合着,但我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母亲仍旧那样站着,但却渗出阴森的恐怖气息。我像被梦魇控制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从这画面中挣扎出来。父亲举着双手奔跑过来做出要掐住我脖子的样子,我想求救于母亲,但母亲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出现了一阵耳鸣,我的身体做出了某种抗拒的动作,然后刺痛从肩膀处传来。
那阵咳嗽又响起,就像印度的“吹笛舞蛇”,蛇随咳嗽声而来,也随声音而去。
“如果能生活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自己建一个木屋,食物也自给自足。如果这些都能实现,你觉得怎么样?”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像困极了的人勉强开口说话一样。
“挺好的。”
“你被咬了吗?”
我点点头。
“我也被咬了。”
“这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条双头蛇的报复?”
“是整个族群的报复。”
“记得白天看到的那棵树吗?”
“嗯,你想说辟邪吗?”
“可能适得其反。这样一说,似乎很多事情都是适得其反。”
“惹人厌吧。”
“还累。”
“睡一觉吧,明天就要出去了。”
我们没再出声,死亡在安静下来的那刻出现。恍惚中,我似乎还听见了被扔掉的手表的滴答声,或许还有被摔断的吉他发出的琴弦声。所有被抛弃的,都将回归,在死亡的那刻。
天亮的时候,我们醒过来,伤口只是两个红点,倒像是被蚊虫叮咬的一样。我不知为何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我问他有没有。
他看了看包围着我们的密林,摇摇头。
“把手表捡回来吧。”
“嗯,不过也可能找不回来了。”
我们选定了一个方向——觉得是昨天来时的方向——开始往回走。天气不如昨天那么好,但十分凉快,可以听见树叶的飒飒声。我们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脚下有没有手表的影子。我想着很多事情,但因为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而理不清任何一件事。空气似乎有些浑浊,好像蒙着一层粉状木屑。我转头看了看他,他的神色有些萎靡,脸部僵硬,像个机器人似的,我想我的样子应该也是这样。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
“等等,我去撒尿。”他突然说。
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昨天。
“我们很久没喝水了。”我说。
“那又怎么样?你想喝尿?”他走到远处,一边解裤子,一边对我说。
我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会儿。这样不错,这说明他已经是他了,昨晚在那样的黑暗中,或许他是别人也不一定。
他的尿声仍保持着某种力度钻进我的耳中,而我丝毫没有尿意。
“回去之后做什么?”我问。
“不知道,什么都不做。还是那样。”他从远处回答。
“还是得去上学吧,下午就得坐车去学校了。”
“对啊,估计是这样。”
“昨天是怎么回事?”我犹豫着,决定还是问出来。
他没有回答,抖了抖身子,转身向我走来。我们又向不知道什么方向走了一段路,中间也常常因为树木密集而隔开走。
“像发了魔怔一样,好像困在一条路上,走不出来,钻牛角尖,加上这条路也走不出去。两面都走不出去,两头堵,唉。”
我没有说话,头晕乎乎的,像低血糖那样的晕。
“不说这个了,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变化,仍是那样密集的树木。即使是阴天,我们都走出了汗。我觉得肩膀上的两点红上有汗水流过,酸酸的,刺刺的,有些发痒。
“看看你的伤口。”我说。
他将右手臂伸到我眼前给我看那两个红点。我又将我肩膀上的红点给他看。我们都莫名地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知晓了什么,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明白。我们都走了一段时间,我感觉很饿,头重脚轻,又突然来了尿意,我对他说要去撒个尿。他点点头,将身体靠在树干上休息。
我向旁边走过几棵树,头靠着手,手靠着树,开始解开裤子,那过程好像排出的不是尿,是某种更实质的东西,是从更上处流经下来的东西。我听着淅淅沥沥的声音,声音中夹了不同的声响,我低头一看,表盘被冲刷出一角,粘着树叶。我高兴了一下,尿到了旁边,等尿完后,我捡起手表,在衣服上擦了擦,完好无损。我拿给他看,他也蛮高兴,戴回到手上。
“这是个好兆头。”我说。
他没有说什么,但神色有些硬邦邦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没想到,只是将丢掉的东西重新捡回来而已。”
我没有说话。
“纯粹的字面意思。”他补充道。
我们发现树木不再那么密集了,就好像我们穿越了一道屏障突然就来到这里似的。我们继续向前走,看见了那棵被劈断的树。我们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走着,好像接收到某种意识,带着一种共性的意识。
我咳嗽了一声,空空的咳嗽声,这让我们两个都悚然一惊并且停住了脚步。我静听着,希望能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声音,但没有听见。
“都是梦。”
“什么?”
“我说,这些都是在做梦。”
“不能就这样全盘否定。”
在快要出去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出口越在眼前反而越没有了动力。我站着闭上眼睛,有股力量拖拽着我向四面拉伸,我抓住一棵树。
“不对!”他大喊一声。
我睁开眼睛,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茫然又急迫地四处看着。
“什么?”
“这不是我们昨天进来的那个地方。”
我的脑中一片黑暗,深得什么都侵入不了。
“这里不对,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你自己过来看啊。”
我走到他身旁看,我喘息着,好像跑了很远的路。我看不出哪里不一样。
“昨天我尿在这里一棵树下的,我还记得,现在你看看,一堆石头和叶子。”
“可能你记错了。这里怎么分得清具体位置。我们就是一路走回来的。”
“不可能的!”他大喊,“不一样,这里不是昨天我们进来的地方。”
我摇摇头,“我很累了啊,不要玩了,早点回去吧”。
“迟点还得去学校啊。”
我一说完就感觉到一阵没有实质的击打,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响雷那样击打在人的心上。我看着周围的一切,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熟悉或者陌生,一切都是本来的样子,但我知道,或许我失去了某种辨识的能力,像一种慢性毒药一样让我无法察觉。辨识不了方向,辨识不了那些无法“只对就错”的事情,辨识不了自己。
他像在点头也像在摇头。
“这不是妥协。”他突然说。
我点点头。他迈开步子,脚步虚浮,但又显出独特的坚定。树叶咔嚓咔嚓作响。
我咳嗽一声跟上他。
It is normal for
Chinese society
to waster its own young men.
Xu Zhiyuan
中国社会
浪费自己的年轻人
是常态。
许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