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体美学

按照存在领域划分，美可以分为自然美、社会美和艺术美。自然美是自然事物的美（见第二讲），社会美是社会领域的美，包括人的心灵和行为的美，社会事件、社会关系、社会实践和社会生活的美。社会美的核心是科学美（见第十一讲）和技术美（见第十讲）。艺术美是艺术作品所蕴含的美（见第六、十二、十三讲）。人体美是人的美的一部分，它作为人体美学专门的研究对象，属于自然美的范畴。

自20世纪80年代起，我国出版了很多有关人体美学和人体艺术的著作。这些著作的作者主要分两类：一类是美学和艺术工作者，另一类是医学工作者，包括美容整形外科医生。20世纪90年代，中华医学会成立了医学美学和美容学分会。分会组织有关人员既从事人体美学的理论研究，又从事人体美学的实际应用。

在从猿到人的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人体的发展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越来越符合目的性，即适用于某些功能；另一是越来越美。古希腊有“人是小宇宙，摹仿大宇宙”的说法。美学史表明，人们早就发现人体和宇宙一样，是按照美的规律构成的。我们都见过希腊雕像断臂的维纳斯，即《米洛的维纳斯》。这座雕像和其他希腊雕像一样，符合黄金分割的比例。维纳斯雕像中的肚脐眼是按照黄金分割的规律划分的人的整个身高的一个点。黄金分割指这样的比例：把一条线分成两段，长的一段和整条线之比等于短的一段和长的一段之比。就维纳斯雕像的整个身高而言，从肚脐眼到脚底是下段，从肚脐眼到头顶是上段。下段与身高之比，等于上段与下段之比。就上段而言，从肚脐眼到颈是长段，从颈到头顶是短段。长段与上段之比，等于短段与长段之比。仅就下段而言，膝盖是黄金分割的一个点。黄金分割的理论据说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来的，它然后在柏拉图那里得到运用。文艺复兴时期这种“神的比例”正是以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柏拉图的面貌出现的。

4—5世纪的奥古斯丁是中世纪最著名的基督教哲学家和美学家。在皈依基督教以前，他过着完全世俗的生活。在迦太基求学期间，他受情欲的驱使，和一女子同居，生有一个私生子。皈依基督教后，奥古斯丁弃绝一切情欲、物质欲望和俗念，力图达到从“肉体”向“精神”的过渡和升华。他曾细腻地描述了灵与肉的斗争的痛苦和艰难。他具有非凡的内省力，他的名著《忏悔录》几乎完全是内心经历的记录。针对自己生活中的种种污点，他做了严厉的自责。基督教美学普遍推崇理智美和精神美，贬低物质美和肉体美。然而奥古斯丁却为人体美做辩护。尽管他认识到迷恋女性肉体美会燃起欲望，导致罪孽，因此女性美是危险的，不过他在《上帝之城》等著作中仍然赞颂人体美。女性肉体是美的，如果她不成为肉体享受和种系繁殖的对象时，她会更加美，这时候她仅仅具有新的、非功利的美。人体和四肢五官为了完成某些功利功能，必须要有完善和合理的组织结构。然而，人体中的许多东西仅仅是为了美，而不是为了效用。例如，男性的乳头和胡须具有装饰作用。以此为理由，奥古斯丁得出有关人体的纯审美结论，认为人体中不涉及利害的美要高于效用：没有一种人体器官只具有功利作用而不具有美，然而存在着只服务于美、而不服务于效用的人体器官。

我们在前面提到，宗白华先生由魏晋时代联想到16世纪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在历史发展过程上，文艺复兴是中世纪的直接继承者。然而在社会理想和价值取向上，文艺复兴却越过中世纪，以复兴古希腊罗马为己任。“文艺复兴”的术语来源于《圣经》。《圣经·约翰福音》（3，4）写道：“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上帝的国。”西文中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就借用了这里的“重生”（renasci）。文艺复兴的本义就是“重生”、“再生”。当然，它有专门的涵义，那就是古希腊罗马科学和艺术的再生。文艺复兴运动的活动家倡导和信奉人文主义理想，竭力反对上千年的中世纪神权的桎梏。西文“人文主义”（Humanism）又可以译为“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指与基督教的神权说相对立的以人为中心的精神。个性自由、理性至上、人性的全面发展是文艺复兴活动家的理想。文艺复兴运动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的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对人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贵！力量是多么无穷！行动多么像天使！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对个性的尊重也影响到人体美的研究。文艺复兴时代对人体美的研究特别表现在对人体比例的研究上。文艺复兴艺术家孜孜不倦地研究人体比例，出现这种倾向不是偶然的。一方面，他们受到希腊罗马美学的深刻影响，主张比例是美的一种因素。另一方面，他们中很多人同时是科学家，把人体美摆在自然科学的基础上，主张对人体美的认识要有自然科学的理论基础。在这方面现代医学美学工作者的观点和做法与他们相类似。例如，医学美学工作者认为，如果女性的两个乳头与胸骨切迹成一个等边三角形。那么，两个乳头之间的距离是正常而美观的。这成为乳房美容的科学依据之一。文艺复兴艺术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阿尔伯蒂等都有研究比例的专著。当时的匈牙利画家丢勒专门跑到意大利学习人体比例，他甚至说，如果他能看到意大利画家按照比例规律来画男女人像，他宁愿放弃看一个新国王的机会。丢勒还是一位数学家，1523年他完成了《比例论》，后来，他又把这本书改写成通俗易懂的《测量论》，并于1525年出版。这是第一本用德语写的数学书。达·芬奇根据人体解剖实验和统计数据，提出一系列的人体比例关系，其中包括：人的头长是身高的八分之一；肩宽为身高的四分之一；平伸双臂等于身高的长度；叉开双腿使身高降低十四分之一，分举两手使中指指端与头顶齐平，这时候肚脐眼是伸展四肢端点的外接圆的圆心，而两腿当中的空间恰好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人平伸双臂，可以沿人体做一个正方形，人伸展四肢，可以沿人体做一个圆形。这两张图叠合在一起，就是达·芬奇著名的人体比例图。它常常被用做美学和艺术著作的封面或插图。

文艺复兴以后，欧洲很多艺术家都是人体美的热烈崇拜者。法国雕塑家罗丹对女性美的激赏常为人援引：“人体或以其力或以其妩媚，幻出多变的形象。有时，像一朵花，曲折的背脊，好比花梗，丰满的乳房，巍峨的头颅，蓬松的头发，恰似盛开的花瓣。有时，令人想到是婀娜的蔓藤，如一枝细长的蔷薇。”“喔，这一个肩膀真是醉人啊！这条曲线是十全的美，我的素描太呆滞了……”“再看这一个颈脖，可爱的凹凸，真有飘渺出尘之致。”“这是另外一个的臀部，又是如何美妙的波褶！包裹着筋肉的皮肤的温柔之感，真是令人拜倒！” 罗丹是欧洲雕塑史上的第三座高峰，前两座高峰分别是古希腊的菲狄阿斯和文艺复兴时代的米开朗琪罗。艺术家克洛岱尔小姐是罗丹的学生、秘书兼模特儿，她伴随罗丹15年，罗丹对克洛岱尔身体美的欣赏和对她的炽烈爱情，使罗丹的创作进入黄金时期，在罗丹手下诞生了一件件惊世杰作，如《吻》、《手》、《永恒的偶像》、《拥抱》、《罪》、《亚当与夏娃》、《逃逸的爱情》等。

1900年，美国著名舞蹈家邓肯到巴黎演出，她为罗丹的雕塑作品所倾倒，拜访了罗丹。随后罗丹和邓肯一起来到邓肯的工作室。罗丹请邓肯单独为他表演舞蹈，邓肯欣然从命，换了舞衣，翩翩起舞。罗丹被她美妙的舞姿和婀娜的身体所醉迷，伸手抚摸她的脖子和胸部，捏了她的胳膊，又滑过她的臀部和她赤着的腿和脚。罗丹把邓肯当做精美的雕塑作品来品味玩赏，对邓肯的羞涩竟浑然不觉。

人体美虽然有一些共同的标准，然而它也有明显的时代性、民族性和阶级性。例如，女子束腰在17世纪欧洲就很流行，束腰服装成为一种时髦。束腰可以使女性形体特征放大、突出，因为腰细会使臀部更宽而增强女性的曲线美。很多女性为了追求细腰，请求医生取下最后一根肋骨以缩小腰围。18世纪英国医学解剖图谱里的女性图像逼真地描绘了当时束腰的情况。据记载，正常高度的成年女性最小腰围是33厘米。33厘米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我们上面提到的雕像《米洛的维纳斯》是许多世纪以来女性美的楷模，它的胸围、腰围和臀围是女性理想的三围标准。它的腰围为66厘米，束腰女子的腰围只有它的一半。一只塑料壳的热水瓶的腰围还有42厘米，33厘米的女子腰围不过是盈盈一握。束腰会使肋骨变形、内脏移位，阻碍呼吸和血液循环，导致肠胃蠕动频率降低和消化功能衰退。这是对人体的极大摧残。

缠足也对人体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在我国宋代以后的封建社会里，女子从四五岁开始，用一条长布将脚紧紧地裹扎，结果脚不能自由生长，脚拇指外翻，其他四指内翻于足底造成尖足畸形，这就是所谓“三寸金莲”。李煜在位时贪图享受，宫女纚娘纤丽善舞，李煜为她造了金莲花台，又令她用帛缠足，纚娘以三寸金莲回旋于莲花台上，有凌空蹈虚、飘飘欲仙之感。有人把缠足看作为中华文化中最丑陋的一页。

为了充分地展示人体美，古希腊艺术家以人体为模特儿进行创作。中国古代有没有人体模特儿？据有的研究者推测，人体模特儿在我国古已有之。秦代的兵马俑出土八千多个，经研究发现，在这八千多个陶俑中，很难找到两个相似的面孔。这些陶俑既有共同性，又有个别性。塑造如此众多共性和个性相统一的人物，单凭记忆是无法办到的，因此可以推断当时使用了大量的模特儿。不过，这种模特儿不会是裸体模特儿。中国对裸体模特儿写生，最早大概是李叔同先生。李叔同先生是画家丰子恺先生的老师，“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首《离别歌》的作者。他在日本东京学习西方绘画和音乐，画过一幅极大的裸女油画。

谈到艺术创作中的人体模特儿，我们不觉想起20世纪一二十年代我国关于人体模特儿的一场轩然大波。1914年刘海粟的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当时称“上海图画美术院”）在我国艺术教学上第一次提倡使用人体模特儿进行写生实习。1917年该校展览会第一次公开陈列人体写生素描时，刘海粟先生就遭到卫道士的攻击，被骂为离经叛道的艺术叛徒。当时报章竞载，函电交驰，成为轰动的新闻。1920年刘海粟先生首次雇用女子做裸体模特儿。这激起卫道士更强烈的反对。上海县知事危道丰以“维持礼教”为名，发布禁令，严禁上海美专画模特儿。孙传芳发出通缉刘海粟、封闭上海美专的密令。然而，从1917年持续到1927年的模特儿案，刘海粟先生经过10年反复斗争，终于赢得了胜利。在刘海粟先生的斗争中，蔡元培先生等曾对他施以援手。柳亚子先生评价模特儿案说：“这是艺术和礼教的冲突，也就是在东方后进国家作为新兴底资产意识和已经没落而未铲除净尽的封建制度的斗争。”

在现代生活中，人们追求身体美、展示身体美的途径大大拓宽了。除了美术院校画人体模特儿外，时装模特儿、健美比赛、选美活动等都是展示人体美的一种方式。人们利用医疗、运动、舞蹈等方式塑造人体美，其热情大大超过美学工作者的认识。例如医疗美容，它以美学理论为指导，通过医学技术方法，对人体各个部位进行修整，以达到人体美。

有一则希腊神话说，美男子纳克索斯坐在水边，观赏自己美好的影子映在水里。他对自己的影像一见钟情，跳下水去寻他，因此就淹死了，变为水仙花。罗马美学家普洛丁《论美》第8节援引了这则神话。在上千年的希腊罗马美学中，普洛丁是仅次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最重要的美学家。他生活的年代正好是我国的魏晋时期。然而，和魏晋的人物品藻相反，普洛丁极端鄙视肉体美，他要求人们追寻原初的、绝对的美，即神的美。他援引纳克索斯是想表明，忱迷于肉体美会有灭顶之灾。我们当然不必像纳克索斯那样迷恋身体美，不过也不必像普洛丁那样鄙视身体美，让我们就像关心健康那样关心身体美。

思考题

1．什么是晋人的人物品藻？

2．怎样看待人体美学问题？

阅读书目

亚里士多德：《体相学》，载《亚里士多德全集》第6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罗丹艺术论》，傅雷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A+yPzUouzJ/0w0UCqyDb3XPFX2lf0o/W6qQmY4Y4HcL/9swx9uLJ8Jd1t9qOlIqO